胃口一般地吃了饭,但是速度很慢,几乎用了两个小时。
饭后我的身体还是很虚弱,但卧床不起的记忆已经使我厌烦得头疼欲裂。我呆呆地坐在那里,像个在母体内没有检查出来的先天白痴。阳光沿着我的脚底爬满膝盖,遍历胸腹,游上脖颈,涂抹了整个面孔五官。我的灵魂像河水一样流淌,处处碰壁后只得蜗居回房间的床塌。荡漾的色彩挣扎着来回幻化,但折腾半天仍出不了黑白灰墨几多单调的色素。然后我决定出去走走。
外出的申请很快被获准,我站起来去开门的时候心头涌出一阵恶心,头也疼得难受。我不得不坐回到床上,顺势又趴了下去。
休息了大约一个时辰,身体好像真的彻底恢复了,我还是决定出去走走。申请已经过时了,还得重新申请。我克服了比刚才轻一些的难受,疲惫地迈出门去。
我决心出狱以后不再迷恋虚拟状态,去找一个现实性强些的工作。
阳光很好,把蓝色和黄色的背景照得十分耀眼,连临界值以下的细小颗粒都能看见。出来的人不多,这会儿正是最热的时候,一般人不愿舍弃房间里空调的凉爽。
那人用他的电眼上下打量我,声音微小但还是被我捕捉到了。要知道我的耳朵可是“进—4”型的。
“至少得花15000个单位吧?”
“差不多。”看来他是行家,几分钟就估算出了我的装备价格。“我是单件分期装配的,所以比这稍微贵点,总值大概要上17500。”
他挑剔地重新扫视了我一番。“没想过一次性?”
“没钱。”我绷紧嘴唇冲他笑。
“阿达—帕斯卡型识别懂吗?”他把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我被他抚摸的感觉很怪。“还有琼斯函数库传导?”
“甚至包括数据椭圆序列。”
他明显地兴奋了一下,但很快自我压抑了下去。
在他的要求下,我申请换了双人牢房,与他同住。
“你哪来的这东西?”
“只要有钱,什么都能办到。”这个叫“梭子”的人边给我倒酒边洋洋自得,顺势把盖在眼前的“电眼”推上额头。原来是个冒牌货,我在心里厌恶了一下。我故意没有表示出惊讶,我相信一会儿他肯定会忍不住自己解释。
我端起酒杯,与其说是没想客气,不如说是掩盖惊慌。没办法,在有钱人面前我们总得慌张一下。他举杯向我示意,我跟着他把酒送到唇边。
酒的味道很怪,有一股高丽快餐面调料的味道。我勉强咽下一小口之后就没再碰那杯子。
“我在外面有很好的职业。我不是个网络瘾君子。我进来是给人顶缸。”
其实用不着推“电眼”的动作语言,一听他说话的口气就不是。但我还是没说话,等待他的下文。
“我为我的雇员顶缸。”他脸上露出讨好的笑容。“我出钱了,所以狱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我就不懂了。我的脸上流露出不屑与不解的双重意思。
“我的雇员为我在网络虚拟环境里干事,我不但付给他工资,还答应为他承担法律的惩处。”
我一下明白过来了。这当然是个交换条件,但也是个很好的交易。对于他这种人来说,没有网络的环境丝毫也不可怕,顶多是少了几天外出的自由。说得再尖刻一些,对他来说说不定还是个免费的网络培训班呢。
“当然我进来还有别的目的。我的雇员告诉我这里住的都是一顶一的高手。”
我能听得出来,他的意思是他像个传统的逛商店者,也就是顺便进来看看,未必就是抱了具体希望的主顾。当然他的眼神还算不错,一上来就抓住了本质,看上了我。
“我出去不想再干这行了。”我已经泄气。这两天的境遇让我几乎死去,现在想来那仿佛是好几百万年前的事了。
“那你还能干什么?”他的话一点不留情面。
正当我们说话的时候,外面突然乱了起来。我反应显得有些迟钝,而他噌地一下竖了起来,把手支在窗台上向外嘹望。
“终于开始了。”他喃喃地说,嘴里像是有块橡胶糖。
“什么开始了?”我很糊涂。
“暴动。”他很平静地说。“越狱暴动。”
“暴动?他们想从这儿出去?”我惊讶极了,他们好大的胆子。
“你不过才两周,这儿最长的人是半年的,你想他们能忍吗?”他有些可怜地看着我。他可怜的当然不是我,但一时没有对象就只好施舍给了我。
“那你怎么不找那些半年的?”我的问话里充满挑衅。“他们的水平不比我高吗?”
“这是个综合指标问题,不好回答。”他开始扯些空泛的道理。“我要是说他们坚持不了半年,或者说半年后就完蛋了,你能理解吗?”
“我不能理解。”我发现自己的脑子还没有被彻底破坏,或者说离开了虚拟状态有时候反而更清醒了。“你不是事先知道这起事件吗?”
“正因为我知道,才不能和他们有任何接触。”他表现出一种虚拟人根本不可能具备的世故和老谋深算。“你看他们这样能跑出去吗?”
窗外一片混乱,在飞扬的尘土中间我还看到了几处火光,不知道是不慎失火还是追求自由的步骤之一,抑或是一个信号或者精神象征。四周充满了错动的肢体,好玩的是这还真有点像虚拟状态了。一个人拼命用金属小臂卡住守卫的脖子,那守卫的脸色由白转红,试图用双手拉开勒住他的那双胳膊,可怎么也做不到。守卫的眼睛死死盯住前方,他的前方是窗户后面的我。我冷漠地转过头去。莫非还要我来救你吗?
在我的幻觉里狱窗的铁栏杆被描述得锈迹斑斑,多米诺骨牌般一根根断裂,自由的电子鸟们扑楞着翅膀纷飞而去。透过暴动的人群,我仿佛看到了历史上多次的类似事件。
守卫后面的人突然腰身一软,勒住对方脖子的金属胳膊松懈了下来,整个人瘫到了地上。我没看出守卫腾出双手是使了枪还是使了刀,总之他突然意识到积极反抗比被动防守更有效。他狠狠地踢了那人一脚,肉钢参半的尸体叮当作响。他又朝我这边看了一眼,重新投入了战斗。我猜想他的嘴里一定嘟囔了一句“回头再和你算帐”
想必我还没有彻底恢复正常的理智,要不就是刚才的酒精使我的大脑有些麻痹。我不顾“梭子”的拉扯,一甩手悠闲地走出了房间。应该就在我刚一出来的当儿,各个房门上的电子锁就被统一闭合了,天意般地划分出“发誓要出去”和“发誓要出去但已经没办法了”的不同人群。
运动还在继续,而且开始进入白热化的相持阶段。双方都有伤亡,但其中一方是在拼命。一具躯体横着飞了过来,紧接着守卫的肉身就压了下来。那个暴动者抬起两只红红的老式电眼望着我。
“你愿意出去吗?”
我眼里无神地看着他,懒散地摇了摇头。
“你不想马上出去吗?”他甚至有些声嘶力竭了。
守卫也感到了威胁,大声吼叫着让我回房间去。但我谁的话都没听,径自走到花坛旁边坐了下来,像平常的时候一样。
后来我一直奇怪的是,我怎么没有趁此机会掠夺一些先进器官的念头?尸体到处都是,金属胳膊型号齐全,应有尽有。
最终有效的镇压来自桥上。那里本来就是守卫们点射下方的最佳位置,我刚来的时候还误以为那也是监狱的一部分呢。空中优势压倒一切,局势稳定之后救护队伍开始入场。
我也被粗暴地扭离了现场,但后来幸得“梭子”作证,我才被放回房间。
虽说我只是冷漠地观看了这出戏,但毕竟给这里平淡的生活加了些刺激,也许还在某种意义上减少了我忍受煎熬的时间。在此后的日子里,我感到更加寂寞了。
两天后“梭子”也出狱了,他在临走的时候写给我一张纸条,要我出去与他联系。在这里只有这种陈旧的留言方式,但看他熟练地使用纸笔,尤其是看到他留给我的联系方式是电话号码的时候,他推起“电眼”的画面又在我的记忆中叠映出来。其实用不着那个举动,只要看看眼前,就能断定他肯定不是什么虚拟人。
我们被人们称为虚拟人。因为我们一天到晚总是沉湎于网络的虚拟状态里,经年足不出户,不知冬夏冷暖。我们在网络中满足衣食住行,喜怒哀乐,与所谓的现实社会越来越远。
一般来说,我们都有限地背弃了自己的原始身体,我们不但打开颅腔将芯片附着于脑上,而且一个器官一个器官地把肉体换成金属和塑料。在更换中我们追求明确而纯粹的自我感受,很难为外人所理解,这也正是我为什么没有趁火打劫地搜刮死人遗体遗物的原因——他们的器官过分低廉,他们对技术的审美取向俗不可耐。
在我们的圈子里很少有人拥有幻想中的全套家什,更不敢奢望一劳用逸地用电子脑取缔现在这个思考缓慢、仰赖营养、安全无险可保并需要间歇性休息的人脑——因为我们没钱。我们从来就是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边缘人群,尽管我们从不真的这样自我鉴定,总是不无炫耀地沉浸在良好的虚拟感觉当中,把精神贵族的桂冠不那么知耻地摆放在自己的头上。
但是,我们仍然不得不接受所谓现实社会的限制和约束。
最后几天我的感觉基本上趋于麻木,数小时数小时地站在窗前凭栏远眺,将目光聚焦于一个并不存在的虚点,无论看守们说些什么也不为所动。我的教育期已经结束,现在唯一的义务就是演完剩下的拘禁角色,演好演坏早已无所谓了。
我雕塑般地坐在那里,任凭皮肤一寸寸地变成灰色。我的表皮上衍生出大量斑点,它们像水波一样荡漾到我的全身,然后在互相干涉中衰减。
我想一直这样坐着,直到永远。
旷野上的太阳有些刺眼。附近没有高楼,光线肆无忌惮地直射到身上,让我浑身有些刺痒。我知道这只是心理感觉,因为在大墙里面每天都能晒到原汁原味的阳光。一旦有了自由,人就马上产生了退缩回原来生活状态的倾向。
我试图远离虚拟状态的决心在我一进家门之后顷刻间便土崩瓦解了。据说过去从监禁处出来是由指定监护人领回的,被规范了的生活有效地杜绝了虚拟瘾重犯的可能。而现在省略了这项工作,迎接我的只有一套老友重逢的电子设施。
我用整整一昼夜的时间复习了电子麻醉的感觉,仿佛当年斯坦贝克领取诺贝尔奖时一周都醉于梦乡的感觉。而这在以前只需要5分钟就够了。
我开始相信一切都不可改变,虚拟已经成为我们生理需要的一部分。我不无悲哀地看到了未来,人类的分化已不可避免。
接着我找出“梭子”留给我的号码,弯曲着指节敲打起满是尘灰的电话键盘。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