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纷飞,罡风猛烈,寒透重骨。
沈谦身形如掠飞下,到达山麓,雪止晴空,风送雁远,判若两季。
日薄西山时分,沈谦进入鳞次栉比,万户炊烟乐山县城。
山城虽比不上通都大邑,车水马龙,但也市廛繁荣,行人熙攘来往。
沈谦气质清秀,翩翩年少英俊。
但极似书香子弟,王孙公子,却又背上鞘插一柄苍绿斑剥长剑,显得不伦不类,引得路人纷纷瞩目。
他却视若无睹,一心想寻找一家客栈投宿,再者腹中饥肠辘辘,目光落在街道两旁店肆招牌上。
突然见得一方长长灰黑招牌,上镌昌记老店,悬要檐下。
招牌随风摆动着,走得近了,那昌记老店四字两侧尚有仁宦行台安商客寓八字,字迹已是模糊不清。
沈谦因而走在招牌之下,仔细望了望这才放心入檐,向昌记老店门前走去。
门首正聚立着三个儇薄中年汉子。
看他们穿着打扮多半会武,佻笑嘻哈不绝,一见沈谦走来立时打断了话头,六道眼神逼视在沈谦身上。
沈谦正想跨入店门,忽然面前人影一闪,一个神情浮滑,身穿黑衣的中年汉子拦在身前。
沈谦不禁一怔,道:“不知兄台拦阻之意为何?”
那中年汉子皮笑肉不笑,两颊颠了一下道:“老弟可是峨嵋同道吗?”
沈谦不禁笑道:“在下并非峨嵋,亦非同道,兄台既无要事相问,请借让一步容下在进入。”
不待那汉子回答,伸手一拨昂然走进客店。
那汉子经他一拨,不由自主地冲出两步,差点仆倒尘埃。
当着同伴脸上似乎坍不起这个台,不禁脸红耳赤,气势凶凶的转身怒望。
只见沈谦立在柜台旁与店主说话,方要冲入店去,却被同伴一把位住。
他的同伴道:“算了吧,只怪你招子不亮,越是不起眼的人,越是难惹,谁叫你无事生非。”
那汉子冷笑道:“我见他仪表不俗,存心亲近,他竟无理出手,是非曲直,自有公论,我萧魁平白栽了一个跟斗,你们哥儿俩不但不与我出头理论,反胳臂往外弯,哼,岂有此理!”
猛力一挣,冲进店去,在沈谦迎面叉腰一站。
沈谦见他又来,剑眉一耸,目含怒意道:“尊驾与我素不相识,一再纠缠,究竟为了何事?”
说时,右手迅快无伦地飞出,一把扣住那汉子左臂“曲池穴”上,往左一拧一扭。
只听那汉子口中发出一声杀猪也似的嗥叫,身躯被扭得转向外面,沈谦冷笑了一声,一腿飞起,正踢在尻骨上。
又是一声嗥叫声,那人身形登时被踢得飞出店外,叭哒摔在街心的石板上,半晌不能爬起。
两同党飞奔上前,挟起就逃,不消片刻,已逃得没了踪影。
沈谦用的都是巧劲,不致打伤人命。
他走出店外一望,见已逃去,又自转入与店主说话。
昌记老店因无上房可让沈谦单独投宿,店主说可否与别人合住一室,沈谦则希望店主尽量设法让出一间上房,因其不惯与人合住。
此刻,店主为难之极,不允又恐触犯沈谦之怒,只好立刻与旅客商量,匆匆走出柜外,入内而去。
方才沈谦出手这一幕,已惊动店内外,不少人伫立远处静静注视着这少年。
沈谦发觉有两道眼神很特别。
这人傍在店房内一支木柱上,年在三十上下,微髭两颊瘦削,一对眸子炯炯有神,他静静望着沈谦,眼中神光充满亲切欣羡之色。
这人与沈谦目光相触,立时展齿微笑。
沈谦不禁向他点点头。
沈谦正要抬步迈向店内,瞧瞧店主有无设法腾让一房。
忽听那人朗朗说道:“阁下豪胆识实在过人,兄弟实在钦佩,在乐山县城敢对居镇岳门下痛惩的尚未见过。”
沈谦根本就不知居镇岳是什么人。
当下含笑道:“这等人无理取闹,如不略加戒惩,不知敛迹,然在下仍不明他的目的何在?”
那人似乎一怔,诧道:“阁下真的不知吗?”
沈谦含笑摇了摇头。
那人微笑了声道:“他妄想阁下背后那支长剑,形态苍古,谅是神兵利器,不禁垂涎欲滴,他只道无人敢轻捋居镇岳门下虎须,不想事出意外,这是始料不及的。”
沈谦十分吃惊地望了那人一眼,只缘身后这柄长剑确是武林中盛传阴手追魂厉擎宇身怀不离之白虹剑。
虽然经过盛百川改装,仍虞让人瞧出。
沈谦当下答道:“在下此剑虽是百练金钢铸制那厮倒真识货,多谢尊驾一言提醒,但事过境迁,也就算了。”
那人竟冷冷说道:“只怕未必,阁下请瞧!”
手往店外一指。
沈谦不禁一怔,循指望去。
只见先前那三个中年汉子簇拥着一个锦衣大汉飞步趋来。
那锦衣大汉,浓眉虎目,肩插一柄多耳九环泼风金刀,还未进门,就大声吆喝道:“是谁生事?李雄!”
方才被沈谦甩摔在街心那人,冲出了一步,手指在沈谦面上,胆壮生威喝道:“就是这小子!”
沈谦暗中冷笑了一声,望着锦衣大汉道:“尊驾莫非就是居镇岳吗?”
锦衣大汉望了沈谦一眼,哈哈狂笑道:“凭你这块废料,还用得居老爷子亲自出马吗?”
沈谦不禁气往上涌。
一张俊秀的玉面上立时罩上一层浓霜,显得铁青阴寒,如电光石火般扬掌往锦衣大汉胸前拂出。
锦衣大汉怒喝道:“小辈,你胆敢先出手!”
穿掌而出“拨浪寻鲤”往上一格。
谁知沈谦倏一翻腕,一把将锦衣大汉手臂扣住。
锦衣大汉登时只觉如中铁钩,剧痛如割,行血返攻内腑,顿时额角冒出豆大汗珠,噤不能声,眼中尽露惊悸恐怖之色。
那倚在木柱上之微髭两颊瘦削汉子,似乎为沈谦奇绝擒拿手法所震惊,身一挺直,眉峰浓聚,心中盘索沈谦出身来历。
锦衣大汉这时大汗如雨,浑身酸胀难耐,胸口闷塞,不禁眼中露出哀求乞怜之色。
先前那三个汉子呆若木鸡,张惶失措。
那两颊瘦削汉子突大步走来,向沈谦兜头一揖,道:“兄台与在下萍水相聚,本不该相求,这无知小人既受薄惩,兄台就抬抬手放过他吧!”
沈谦本就不愿惹事,含笑道:“既然尊驾说情,在下敢不如命。”
说着五指一松。
锦衣大汉此刻已骨软神昏,一屁股跌坐地下,久久站不起来。
两颊瘦削汉子冷笑一声,目中暴涌寒光,森冷说道:“你们竟然敢假借居老爷子之名,在县城不法横行,居老爷子返转,刖足之刑自有你们够受的!”
一言刺中锦衣大汉及三个中年汉子心病,顿时泛出极其恐惧之色。
瘦削汉子沉声道:“还不快滚,留在此处干什么?”
三儇薄汉子慌不迭地拉着锦衣大汉狼狈逃去。
沈谦听这瘦削汉子语气,隐含表示身份,他是居镇岳手下,锦衣大汉等四人显然是假借居镇岳之名,恃势横行,招摇撞骗。
但不知居镇岳是何人?
想必是坐镇一方,江湖豪雄巨擘。
这时瘦削汉子转目向沈谦微笑道:“鼠辈无知冒犯兄台,既示惩戒也就算了,兄台气度不凡,武功惊人,钦佩不已,可容小兄攀交求教否?”
沈谦微笑道:“尊驾说哪里话来。既蒙不弃末学,何言求教二字,岂不是愧煞在下了吗?”
那人哈哈大笑道:“世上百事原是空,唯有友情可资慰藉耳,兄台也太以自谦。”
这时店内不少人驻足旁观。
店主匆匆跑出,神色恭敬向沈谦哈腰笑道:“小的不知费了多少唇舌,才让出一间上房,客官请进。”
说完当先引路。
沈谦与那人相互让下,还是沈谦先行。
上房布置雅洁,桌几纤尘不染,窗棂裱着一层雪白的宣纸,灯烛映照之下,亦显得格外爽敞辉亮。
那人自称郜沛霖。
沈谦从来未涉身江湖,武林人物毫无所知,连说幸会不止。
郜沛霖知道沈谦是个涉世未深,纯厚少年,不禁心喜,越是此等人越是好交,不像投帮江湖草莽人物,口是心非,阴谲险诈。
由郜沛霖做东道主,唤来数味精致可口菜肴,芳香四溢陈年大曲,饮得倾心面谈。
沈谦道:“居镇岳可是这乐山县知名武林人物?郜兄定是与居镇岳知交密友,不然锦衣汉子怎会见得郜兄如此畏惧。”
郜沛霖摇首微笑道:“贤弟所猜不对,居镇岳是个威震川湘的黑道盟主,不过近年来自称息影封刀,不问江湖是非,但究竟是否如此,目前还是未知之秘。”
说时浅尝了一口酒后,又道:“那锦衣大汉却不是居镇岳手下,只是无缘进身,投帮叩请效力,借势招摇。
至于愚兄嘛,与居镇岳无一面之识,千里他乡而来,已是七日了。”
沈谦不禁诧道:“郜兄不辞千里而来,定是为了要事?”
郜沛霖微微笑道:“不但是为了要事,而且是关系武林一宗秘密。”
沈谦不禁怔着双眼,静听郜沛霖说出下文。
郜沛霖叹息一声,道:“天下事久平必乱,武林之内也不例外,目前武林酝酿大变,莫不与江湖妖邪,黑道巨擘有着极大关连。
愚兄出身祁连,月前同门七人横遭非命,溅血陈尸在燕山之下,不知何人所为,为此风尘仆仆奔往燕山。
欲意查明何人施展毒手,探求线索端倪,耗时日久,不得要领返转燕京,幸遇一镖师与愚兄说,出事时恰护暗镖路经燕山。
窥神一群武功卓绝的黑衣人围攻愚兄同门,歼毙后急退燕山而去,这镖师听一黑衣人唤居镇岳之名。
愚兄根据这一线索千里迢迢奔来乐山,却探出居镇岳外出访友,逾月未归,可见这镖师之言诚然不虚。”
沈谦略一沉吟,问道:“郜兄可查出贵同门死因否?”
郜沛霖轻拍了一下桌面,道:“这就是棘手之处了,愚兄也曾深入燕山查探,却找不出一丝可疑痕迹。”
沈谦哦了一声道:“如此无头公案,实在难为了郜兄,依小弟一得之愚,纵然居镇岳返回乐山,郜兄就是开门见山质问于他,他来个否认,郜兄也是无可奈何。”
郜沛霖苦笑了笑道:“贤弟,你说的诚然有道理,但愚兄认为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即或不成,愚兄也算是尽了心。”
沈谦道:“郜兄同门行道江湖已久,谅结怨甚多,先从仇家方面着手探听,说不定可查出一丝端倪,再抽丝剥茧,终有水落石出之一日。”
郜沛霖摇首道:“所死七同门,离山九年江湖上罕有露面,并无仇家可言,这一线索,愚兄却找过了,行得动还有直什么可说。”
沈谦默然无语,忖道:“他那七同门死得也太可疑,又罕在江湖走动,却又无仇家,然而死因何在呢?且不管他,自己明晨即要启程北上,事不关已莫费心。”
遂淡淡一笑道:“这样说来,郜兄在此还有几日逗留了,可惜小弟明晨即人离此处,你我一见如故,未能把聚快意,即迅赋骊歌,不禁感慨系之。”
郜沛霖诧道:“贤弟是路经乐山吗?愚兄只道这几日来武林人物纷聚乐山,当然有的是拜望居镇岳而来。
但其余的却用意未明,逗留在乐山县客栈,夜出日宿,分明有所冀图,愚兄认作贤弟亦专程赶来,却不料竟猜错了。”
沈谦正想答话,忽见窗纸外映出两条人影,疾闪而过,不禁一怔。
郜沛霖却面色一变,霍地立起,穿窗而外出。
屋瓦突生微响,郜沛霖已自跃上屋顶追去。
在郜沛霖穿窗外出时,沈谦离座立起。
他神色迟疑了一下,心说:“闲事少管为妙,郜沛霖与自己萍水一面,并无多大交情,亦不知其为人善恶,犯不着替人招揽是非。”
心念一定,复又坐下,自饮自酌。
接着响起一个银铃语声道:“沈少侠,可准我这不速之客进入否?”
沈谦别面一望,只见窗纸映着一个婀娜身影,闻声惊诧道:“栾姑娘,你怎么也来了?”
不觉立起。
栾倩倩已自翩然惊鸿般一闪而入,盈盈含笑而立在桌前道:“我是来找你的,不可以吗?”
沈谦不由俊脸通红,赧然一笑道:“栾姑娘真会说笑,但不知栾姑娘怎会知道在下宿此店内?”
栾倩倩一双秋水无尘的眸子,望了他一眼,嫣然一笑。
就在郜沛霖座位上坐了下来,道:“我来此已两日了,也住在此店内,方才外出返转时,听店中人滔滔不绝谈起少侠惩治锦衣大汉之事,我就心疑是少侠,不料果然是你。”
说到你字音调加重,蕴含着无尽情意在内。
栾倩倩语音略顿,又道:“沈少侠不是投奔桫椤散人门下,莫非还未上得峨嵋逗留在此?”
沈谦答道:“在下无缘,桫椤老前辈三年两载内暂不返山,在下一场扑空,守候无益,因此离了峨嵋欲北上燕京一趟。”
栾倩倩连说了两句可惜。
忽然目注沈谦背后长剑一眼,笑道:“那位老前辈呢?他不是说过同少侠去厉擎宇处,想必少侠未去。
那支白虹剑与厉擎宇形影不离,片刻不离身旁,难以到手,少侠身背长剑当是神物,可否赐我一观?”
沈谦闻言不禁心中一颤,虽说此剑经过盛百川改装,亦惧被姑娘瞧出。
他碍难出口说道:“那位老前辈因事中途离去,在下这柄剑不值一观,凡铁所铸,有污姑娘神眼,还是免了吧!”
栾倩倩也未坚持。
只见栾姑娘面色一正道:“江湖险恶,少侠涉世未深,不可廖托知已,祁连一派,良莠最是不齐。
郜沛霖这人虽不知为人邪正,但不可不防,为此方大哥出声引去,我才得一见。”
沈谦闻言为之一凛,抱拳相谢道:“姑娘教言,在下谨遵。”
栾倩倩嫣然笑道:“哪来一这么重的头巾腐气。”
说着,忽悄声道:“风闻河间五雄亦来此乐山,所以武林群雄络绎于途,相继奔来此处,少侠知道吗?一颗黑煞星钉为我带来重重危难,途中迭遇虚惊,差点丧命。”
沈谦不由泛起歉疚之念,道:“那晚在下匆忙出手,为姑娘带来重重危难,诚为始料不及,在下抱愧莫赎。”
栾倩倩忽地立起,面色微变道:“郜沛霖回来啦!少侠暂勿离开乐山,我还要请少侠相助一臂之力。”
说时,纤腰一闪,掠出室外。
须臾,窗外起了落足微声。
郜沛霖一脸怒容走了进来,道:“愚兄追出城郊十里,两个鼠辈始终往前逃逸,不敢停身一战。”
沈谦劝慰道:“小弟臆料他们不是冲着郜兄来的,是以他们不愿无故与郜兄见面,生起冲突。”
院墙之外突起了击掌之声。
郜沛霖面色立变,又往外跃出。
这回沈谦有栾倩倩之言先入为主,直觉击掌声音可疑,当下亦飞身外出。
沈谦身形拔起,超越墙头时,星光闪烁下,只见郜沛霖随着五六个黑衣劲装人物,奔穿小巷,向城厢驰去。
他身形一沉沾地,正要起步暗暗蹑在郜沛霖等身后探出究竟。
忽见另一小巷中疾闪出一条黑影,疾蹑郜沛霖等身后,杳无落足声音,显然这人轻功身法绝佳。
沈谦凝目之下,不禁一震,只见那人一臂衣袖虚飘,鼓风拂扬,身法如电,一晃即出得老远。
他瞧得真切,暗道:“怎么鹰神徐拜庭会出现在西川?”
想着,急不容缓,亦疾逾飘风暗暗跟随徐拜庭身后。
时已三鼓,寒风拂衣,气冷霜浓,城垣上如若魅影飘忽,由西往南晃去
沈谦虽急于辨明前面那人是否就是鹰神徐拜庭,但亦不敢过于逼近暴露身形,引起误会。
鹰神徐拜庭越走越缓,最后竟站立在城垣上不动。
沈谦无可奈何,只得停身闪在暗处。
夜风疾振徐拜庭衣袂,瑟瑟作响。
他似跌在沉思中,久久不移。
只听徐拜庭沉沉长叹了一声,把胸底积闷已久的郁闷作一次短暂的渲泄。
他目光游望了四处一眼,疾跃出城外而去。
沈谦知道鹰神徐拜庭身怀断臂之痛,必不会就此罢休,暗中定筹划报复之策,此人与自己关系甚大,在他身上可以知道黑煞星的踪迹。
心念一动,便跟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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