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姓易名湘琴,是武林一君一剑擎天’易君侠的独生女儿,两个男的,却是‘抱阳山庄’两位少庄主,名号‘日月双剑’,穿紫衣的是‘日剑’应龙,穿白衣的是‘月剑’应虎,易应两家乃是当今武林两大豪门,你知才强自出头,险些跟‘月剑’应虎翻脸动手,那应虎出手一向恶毒辛辣,万一真的闹起来,后果不堪设想”
康浩轻“哦”一声,笑道:“那也没有什么,真要动手,小侄未必就会输在他剑下。”
黄石生正色道:“但你可曾想到,这一来,你的师门来历必然泄露,今后为令师雪冤报仇,会增加多少困难?你骆伯父这家赌场,还要不要开下去?”
康浩听了这话,才体味出其中的严重,悚然顿首道:“小-侄一时忘情,没有想到牵连这么多,难道那‘日月双剑’兄弟竟是倚恃父亲势力,常仗势欺人么?”
黄石生道:“豪门子弟盛气凌人,这是常情,今夜你幸好经过易容改装,不然,他兄弟决难罢休,咱们虽不畏惧,却须顾虑今后行走江湖,犯不上树此强敌。”
康浩豪念又动,终于强自忍耐住没有开口。
黄石生观颜察色,似已看透他的心意,肃容又道:“年轻人血气方刚,难免都有傲性,但是,少侠身负师门沉冤,这责任是何等重大,为求洗雪师冤,势须忍人所不能忍,倘若因一意气,坏了大事,岂不愧对令师,也负了学习易容术的初衷,少侠是聪明人,应当知道‘大智若愚’这句话的含意,从今以后,切记不可急意气,露锋芒,必须忍辱负重,天下始可去得。”
这番话,宛如醍醐灌顶,句句说在康浩心坎上,不由一阵悚然,他默默垂下头去。
黄石生微微一笑,接着又道:“你的易容术,已算略窥汀径了,除了在气质上要随时变换,以符合易容身份,眼神方面也要注意收敛,并且要特别小心谈吐。譬如今夜,你谈吐就不像个乡下人。”
语声微顿,复又笑道:“不过,也真难为你,假如不开口说话,连我也险些被你瞒住了。”
康浩赫然道:“小倒班门弄斧,自知难逃四叔法眼。”
黄石生笑道:“话也不能这么说,你总共才学十天。我这独门易容术又跟旁人不同,不屑用人皮面具,学来自是比较吃力,能够有此进境,已经大可自慰。”说着,解开自己衣衫,取下贴身系着的一副软皮袋,亲手替康浩系在腰际,诚挚地道:“十日之期已届,临别无以壮行色,这副皮囊,内藏各种易容膏水及需用之物,是黄四叔唯一的家当,你好好的收着吧!”’康浩忙欲屈膝拜谢,却被黄石生一把搀住,笑道:“自己人,不兴这一套,你骆伯父有事离城,尚未回来,恐怕不能陪你同去太原,他留了口讯,要你先行上路,不必等他了。”
康浩不期暗觉诧异,心忖道:“李七叔是骆伯父的随身护卫,一向寸步不离,方才还看见他坐守门外,骆伯父必然就在下面石室中,他为什么要骗我,竟说尚未回城呢?”
继而又想,或许他另有事绊身,不能远离,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师冤大仇,端赖自己,还是早些动身的好。
一念及此,便拱手道:“小侄就此告辞,骆伯父归来时,烦四叔代我致意,且待太原之行,访得确讯,再来向他老人家面陈。”
黄石生叮嘱道:“此去务必要隐蔽身份,暗中查访印证,凡事须逆来顺受,尤其要避免跟霍家的人碰面,你的行李已由韩二哥整理妥当,返店取了行李,便可上路,四叔也不远送了。”
康浩唯唯应诺,告退走出卧室,经过房门外通道时“黑牛”李铁心微微侧身,向他咧嘴一笑,竟没有说一句告别话。
走到赌场门口,黄石生忽然疾步赶上,将那枚翡翠玉符塞还给他,低笑道:“这个吉祥玩意儿,带在身边吧!”
康浩正在纳闷,当时也没细看,温应一声,顺手便放进腰际易容皮囊中。
却万万也想不到,这枚玉符,竟与师门沉冤,有着绝大的关系。
跨出门槛,迎面吹来一阵凛冽寒风,仰望天际,曙色犹未分明,他长吁一口气,暂时摒绝脑中纷歧杂念,一步一步,踏着积雪,离开了长乐巷。
返回“高宾阁”客栈,刚将脸上易容药物洗去,店中帐房已捧着一个锦布包裹走了进来,含笑说道:“康少侠,这是咱们韩掌柜替你准备的行李,并且叫小的转告少侠,掌柜有事不能亲送,望少侠早去早归,一路顺风。”
康浩诧道:“韩二叔在店里么?”
帐房摇摇头道:“没有,自从昨天午后出去,到现在还没回采。”
康浩心里一阵惊疑,不禁又问:“你知道不知道?韩二叔他究竟有什么重要的事。”
帐房再度摇头,笑笑道:“小的不知道。”
康浩情知再问也问不出所以然来,剑眉微皱,接过包裹,道:“二叔回来,烦你替我道声谢!”
帐房应道:“不劳少侠嘱咐,小的这就去叫人替少侠备马。”哈腰一躬,转身退去。
康浩打开包裹,见里面全是金块银锭,此外并无片纸只字,不禁沉吟道:十天来,骆伯父待我不薄,为什么临行时竟变得这么冷淡?难道就为了我昨夜开罪“日月双剑”怕惹上麻烦,连面也不见,匆匆打发我快走?世态炎凉,何至于此?
越想越不解,不觉有几分闷气,索性将包裹原封不动留在床头,只带了自己随身行李和木剑,推门而出。
那帐房在店门含笑相送,另一名伙计,牵出一匹褐色骏马,鞍蹬俱全,候在雪地里。
康浩心中不悦,冷冷一挥手,道:“在下山居太久,不惯骑马,请转告韩二叔,谢谢了。”
用木剑挑起小包裹,昂然洒步向前行去。
那客栈帐房急急迫出店来,叫道:“康少侠,请留步!”
康浩充耳不闻,脚下反加了几分力,身如怒箭,踏雪扬长而去。
一口气奔出南门,方才放缓脚步,这时天色初晓,寒风刺骨,但康浩非但不觉得冷,浑身热血倒像滚烫般沸腾,似欲进裂爆散,满腔闷气,没个宣泄处。
正行间,蓦地迎面蹄声震耳,,驰来一骑快马。
康浩没打量来人是谁,只顾低着头赶路。
不料来骑刚到近处,突然轻“咦”了一声,勒缰顿止,出声叫道:“那不是康贤侄么?”
康浩闻声停止,扬起头来,也脱口道:“原来是三姑姑!”替婆婆孟昭容一身短装,人头马身,全是汗水,怀里抱着一个似圆非圆,似方不方的木箱,周围用棉恕紧紧封裹。
她闪目望望康浩,不禁诧道:“你这是往哪儿去?”
康浩答道:“太原府。”
孟昭容一怔,道:“就这样走着去?连马匹也没有?”.康浩苦笑一声,道:“韩二叔本来准备了马匹,是小侄山居太久,不惯骑马,所以”
盂昭容截口道:“那怎么行,从这儿去太原,长途跋涉,那要走到什么时候,韩二哥也太糊涂,竟由着你走了去?”
说着,飘身落地,把自己从骑的缰索向康浩一塞,又道:
“我有急事,无法多留,这匹马你骑去,路上休耽误,早些回来!.”
康浩未及推辞,孟昭容已抱着木箱,向城中飞奔而去。
此时天已大亮,路上也开始有了行人。那孟昭容竟不顾惊世骇俗,施展轻功提纵之术疾奔,不用说,必然是有十分紧急重要的事了。
康浩手握马缰,怔在路旁,木方良久,突然一阵震颤,飞身上马,圈转马头,飞骑重回城中。
一路赶到长乐巷,远远望见孟昭容正抱着木箱奔进赌场大门,康浩滚鞍下马,一长身形,飞步冲了进去。
赌场中,黄石生和孟昭容刚欲进入内室,康浩急叫道:“四叔、三姑!”
两人闻声回头,齐吃一惊,不约而同道:“你怎么又回来了?”
康浩快步奔上前去,激动地说道:“四叔、三姑!请你们告诉我,骆伯父他他”
黄石生沉声道:“不是告诉过你了么?他有事出去了,此刻不在城中。”
康浩骇然道:“四叔不用瞒我了,我知道他老人家并没有出门,现在正在石室内,你们为什么不肯告诉我实话?不肯让我见见他老人家呢?”
黄石生语塞,不禁用责备的目光望望孟昭容。
孟昭容摇摇头,低声道:“我在南门外碰见他,什么也没说”
康浩接道:“是小侄猜想到的,骆伯父一定出了什么意外,否则,他老人家不会不跟小侄见面,叔叔们,也不会这么掩饰。”
黄石生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肃容道:“事已如此,料来无法再瞒你,不过,你知道以后,却不可惊慌!”
康浩骇然道:“骆伯父他他怎么了?”
黄石生一摆手,说道:“镇静些,跟我来吧!”
三人鱼贯进入内室“黑牛”李铁心见康浩去而复返,似乎颇感意外,但却并未阻拦。
黄石生低声嘱咐道:“紧守门户,从现在起,任何人也不准放进采!”
李铁心点点头,仍然没有开口。
黄石生掩上房门,启开书橱暗门,领着盂昭容和康浩,拾级而下,轻步走进石室。
康浩走在最后,一人石室,心头猛震,险些惊呼出口。
但见惨白的灯光下,满室血腥充斥,室内桌椅都已移去,改放着两扇门板,其中一扇门板上,躺着骆伯伧,另一扇门板,却系用白布蒙罩着,布上血渍斑斑,布下隆然有物,分明是一具尸体。
这时,骆伯伧阉目仰卧,呼吸急促,面泛淡色,嘴角挂着殷红的血丝,显然受了极重的内伤“巧手”韩林正缓缓替他推宫过穴,疏导真气。
康浩鼻际一酸,猛跨一步,哽声叫道:“伯父”
声方出口,却被黄石生一把掩住了嘴,哑然说道:“他内伤甚重,千万不能惊搅!”
康浩会意地点点头,两行热泪却夺眶滚落。’韩林正扬目望望孟昭容,低问道:“三妹,东西带来了么?”
孟昭容一面颔首,一面拆开木箱,原来箱内竟是一只瓦钵,钵中置土,种着一株高约四寸,通体血红的小花。
那小花无枝无叶,孤零零一根茎上,开着孤零零-朵花,花分九瓣,生着一长八短九根花蕊,木箱一开,香溢全室,空际中血腥味顿被掩去。
韩林苍白的脸上,泛起一抹欣慰的笑容,轻吁道:“三妹辛苦了,没有碰上太大的麻烦吧?”
盂昭容低声答道:“全靠你宗六弟妙手不落空,若是硬讨,火莲观的杂毛哪会答应。”
韩林神色一动,急问道:“六弟呢?他没回来?”
孟昭容垂首道:“他被火莲观的暗青子伤了右股,白天不便行动,现正隐身调养,要晚上才能回来了。”
韩林道:“伤得重么?”
孟昭容道:“不碍事,只伤了皮肉,已上过药了。”
韩林这才点头,说道:“这么说,我就放心了,这儿陷着两个,千万别又另生枝节”
微顿,又是一叹,道:“三妹,快开始吧!该怎么做?你得告诉咱们。”
孟昭容答应着,取出一碗烈酒,低声道:“九蕊火莲出土即枯,浸酒即化,用药时间越短,效力也就越快,初服药时,伤者会感觉剧烈腹痛,但不能闭穴,你们先分两人按住大哥手足,另外一人扶住他的颈部,见我拔出‘九蕊火莲’,立即捏开他的下颚,以便喂药。”
康浩连忙接口说道:“小侄负责扶持喂药。”
韩林和黄石生不再多说,分站门板左右,牢牢按住骆伯伧的手脚。
孟昭容一手持酒,一手轻拈红花茎端,低声道:“少侠注意了。”指尖一合,摘下了“九蕊火莲”
说也奇怪,花朵一断,花茎顿时枯萎,花瓣也随即收卷。
孟昭容飞快地将花朵投入烈酒中,只听“滋”地冒起一股白烟,竟如掷火入水,那朵小红花立即消失不见了。
康浩不敢怠慢,及时捏开骆伯伧下颚,孟昭容一掀酒碗,整碗烈酒顺喉而下。
奄奄一息的骆伯伧,就像突然被烧红的铁块烙了一下,浑身一抖,几乎挣脱韩黄两人按待“哇”地大叫起来。
韩林和黄石生用力按住他的手脚,犹自制止不住,孟昭容连忙抛了酒碗,上前相助,康浩也分出左手,帮忙压抑。
老少四人合力,才算将骆伯伧的身子压住,却见他满面扭民,厉声悲呼,其状之惨,直似正熬受炮烙酷刑。
足足挣扎了半盏热茶之久,力竭声嘶,挣扎方始渐渐停止,骆伯伧浑身衣衫,竟被大汗温透,人也沉沉睡去。
孟昭容松手道:“好了!从现在起,让他安静憩睡一个时辰,内脏即可归位,伤热可算痊愈一半的了。”
康浩闷了许久,好容易得此机会,迫不及待地问道:“骆伯父是被什么人打伤?为什么缘故?”
韩林等三个面面相觑,都默不作答。
康浩一把拉住黄石生,哀求道:“黄四叔,求你告诉我!他老人家究竟伤在谁手中?你为什么不肯说话呢?”
黄石生轻轻叹了一口气,黯然道:“不是四叔不肯告诉你,说实在,连咱们也不知道。”
康浩瞠目道:“骆伯父被人打伤,你们会不知道?”
黄石生苦笑道:“不瞒你说,自从昨天傍晚发现他们倒卧离城三里外的乱坟堆上,你骆伯父迄今未清醒过,同行的崔老五早已气绝,内情经过,叫咱们从何得知?”
康浩猛震道:“崔五叔,他”
黄石生举手指了指另一张门板,哽声道:“他就躺在那儿,这些日子,你还没有见到过他吧?”
康浩疾步趋至门板前,颤抖着掀起白布一角,触目所及,是-张蜡黄枯槁的瘦脸,唇际,两撇鼠须,怒目圆睁,睛泛赤红。
这就是他迄未谋面的“灵鼠”崔祥?想不到第一次晤见,况已阴阳殊途!
康浩炫然欲泣,颤拌着轻轻掩上白布,但突觉心头一震,忙又掀起布角,骈提如戟,向崔祥左眼眶按下去。
指尖一触眼皮,崔祥左眼眼球竟应手跳出,沽圆光净,连一丝血水也没有。
康浩倏然变色,恨恨地道:“啊!是他”
黄石生等急问道:“是什么?”
康浩道:“这是‘太极门’的‘摧心蚀骨掌’力所伤。”
黄石生等齐吃一惊,诧道:“久闻‘太极门’向以雄浑力道著称,不擅阴柔功夫,可是,这掌力”
康浩摇摇头,道:“据先师说,太极门分南北二支,北支专练阳刚掌力,火候精湛的,力足开碑碎石,但南支却受鹰爪门影响,故有‘北刚南柔’之分,这种‘摧心蚀骨掌’中人后,肌肤分毫无损,内腑经脉已被击破,与鹰爪门的‘摄胆功’十分近似。”
黄石生等三人面面相觑,都没有接口。
康浩语声微顿,又道:“九峰山承天坪惨变之时,太极门掌门霹雳神翁罗承武,曾经逞强恃势,屡以言语凌辱先师,现在骆伯父和崔五叔又被‘摧心蚀骨掌’所伤,分明是因小侄远来投奔,被那罗承武老匹夫侦悉,有意斩尽杀绝,才累害了崔五叔”
盂昭容忽然岔口道:“但是,咱们暗中踩探的那麻庄子”
鬼脸书生黄石生轻咳一声,打断了孟昭容的话,接着道:“这些问题,此时不必妄加推测,且等大哥清醒,问明当时经过,现作论断不迟,倒是康少侠师仇紧要,不能耽误,现应早去太原”
康浩没等说完,断然截口道:“不!小侄要等骆伯父清醒,问明经过,并且寻那下手的人,替崔五叔报了仇再走。”
黄石生为难地道:“你骆伯父一再叮嘱,要你如期动身前往太原,假如醒来时见你仍在地,只怕会”
康浩道:“太原之行不争一二日迟早,但骆伯父身受重伤,崔五叔遭人毒手,血仇未报,小侄怎能上路。”
黄石生迟疑道:“可是”
巧手韩林叹道:“万般皆前定,半点不由人。四弟不必再催他了,让他留下来吧。”
四个人默默守候室中,足过了一个多时辰,才见骆伯伧喉头作声,缓缓睁开眼来。
康浩急步上前,凄然低叫道:“骆伯父”
骆伯伧闻声一震,霍地张目,沉声道:“孩子,你还没走?”
康浩热泪盈,哽咽着道:“小侄正要动身,得悉伯父受伤,临时折返看顾伯父”
骆伯伧截口道:“这是谁多嘴告诉你的,你师冤未雪,肩负已够沉重,岂能再分心旁骛,耽误了正事?”语声一顿,立即扬目喝道:“黄四弟!我是怎么叮咛你的?”
黄石生垂首道:“小弟没敢违拗,无奈事太凑巧,康贤侄他”
康浩接道:“这不怪黄四叔,是小侄尾随三姑回城,才知伯父遭了意外,小侄并非外人,伯父为什么要瞒着小侄呢?”
骆伯伧神情激动,喘息了一阵,含泪道:“孩子,并不是伯父当你外人,其间隐衷,一言难尽,你已经够苦,何苦再卷进这场血腥是非!”
康浩屈膝跪下道:“小侄愚昧,不敢自夸能为伯父分忧,但先师与伯父,谊属知己,情逾手足,倘伯父不肯赐告隐衷,小侄也不敢以师仇烦搅伯父,只好就此拜别。”
骆伯伧凄然摇头一笑,道:“瞧你这孩子,词锋犀利,居然不逊你师父当年,算骆伯父说不过你,快起来吧!”说着,挣扎着撑起身子,似欲从怀中掏取什么东西。
韩林和黄石生急忙上前扶持,孟昭容劝阻道:“大哥内伤初愈万万不宜劳动,有什么话,吩咐咱们就是了。”
骆伯伧一面喘息,一面频频用独臂指着自己襟内,说道:
“银花布包替我取出来,替我取出来”
康浩探手一摸,从他怀内取出一只锦布小包和一枚闪闪发光的银制襟花,问道:“骆伯父,是这些东西吗?”
骆伯伧连连点头,道:“解开来看看吧,孩子!”
康浩依言解开那锦布小包,包中坠落一物,赫然又是一枚银制襟花。
两枚银花,形式质料俱都一般无二,,唯一不同的是,包中那枚银花扣钮已经,花瓣亦呈扁平,上面沾满了污痕,看来是被人遗失后,曾遭践踏再拾起收藏,而另外一枚却完整无损,光泽如新,花后扣扭上,还挂着一小片布襟,显然是刚从佩戴者衣襟上硬扯下来的。
康浩反复细看那两枚银花,形如莲状,约有拇指般大小,乍看有些像妇女襟上饰物,仔细分辨,又觉稍嫌不够精致,不禁困惑地问道:“骆伯父,这两朵银花,究竟代表什么意义呢?”
这句话,竟问得骆伯伧两行热泪夺眶而出,颤声道:“它们是血和泪的见证,我骆伯伧断臂、变容、隐姓、埋名、丧妻、绝子,落得今天这般惨状,皆出这两朵银花所赐。”
康浩骇然声道:“伯父愿意告诉小侄吗?”
骆伯伧泪如泉涌,凄然颔首,道:“这段血泪伤心往事,我藏在心中整整二十年,连亲如手足的诸位盟弟,也仅知概略,不悉详情,今天藉此机会,一泄胸中块垒,二弟,给我一杯酒,让我能一口气说下去!”
巧手韩林望望孟昭容,见她点头示意,才斟了一小杯酒,递给骆伯伧。
骆伯伧举杯一仰而尽,长长吁了一口气,然后幽幽述说道:“提起这件恨事,应该从二十年前说起,那时.令师已退隐,我也正值事业巅峰,在北京城里,开设一家规模颇大的赌场,拥娇妻,置田产,交往豪门,俨然富绅,过着神仙一般的舒适生活。”
“婚后第二年,妻子一举得雄,替我生下一个又白又胖的小家伙,中年得子倍感兴奋,尤其孩子弥月那天,令师也欣然莅临,亲解佩物作为见面礼,并为孩子取名‘继德’,更面允日后收归门下,传授绝艺。”
“那次聚面,令师好像特别高兴,终日春风满面,神采飞扬,在北京心情欢聚了数日,临行之时,令师一再劝我洗手江湖,专心调教孩子,以娱晚年,不必再在黑道中以赌混日子了。”
“我深深体会令师规谏之意,自己也觉得应该及早金盆洗手,安享余生,谁知心愿方萌,却突然遭遇一场惨变。”
“就在令师离去的第二天夜,我所开设的赌场,忽被大批蒙面高手偷袭,来人个个武功高强,我奋力迎战,终于被砍断一条手臂,重伤昏迷。”
“及待清醒,赌场房舍早变成一堆残砖断瓦,全家三十余口,尽皆惨死血泊中,弱妻、仆妇无一幸免。”
“最奇怪的是,家中细软财物分文未少,独独不见了刚弥月爱子‘继德’。”
“丧妻毁家和失子之痛,几令我为之悲愤疯狂,当时,我忘了断臂重伤,也顾不得收殓尸体,一路悲呼着爱子名字,狂奔追寻。”
“追到城口,总算被我找到爱子下落,可是那惨状,却不是人能够忍受的。”
“可怜我那尚不解人间苦乐的孩子,竟被人卸去四脚,叫淋淋弃在一只破木箱内,小身子上寸缕俱无,只有满口冻凝叫血水”
康浩听到这里,热血沸腾,不觉切齿出声,脱口说道:“是谁干的?这是谁干的?”
骆伯伧没有回答,韩林和黄石生等人也默然无声,石室中激荡着康浩的喝问,字字震耳,如雷殛顶。
康浩游目四顾,才发觉自己太激动了,本来是,若知凶手是谁?骆伯伧又怎会隐忍到今天?
他黯叹一声,低下了头,哽咽着说道:“伯父请说下去,对这桩血案,可有线索?”
骆伯伧缓口气道:“有,唯一线索,只有一朵银花。”
康浩猛震,道:“一朵银花?”
骆伯伧再度颔首,轻轻拈起那朵沾满污痕,被践踏过的银花,接道:“我蓦见爱儿尸体,当场一痛而蹶,但也正因为这怵目惊心的惨状,使我警惕到这场惨变。决非江湖寻仇,而是另有复杂内情,不然,来人何以独独掳走无辜孩子,更将他惨杀于离家颇远的城门之外呢?”
“于是,我冷静下来,掉头赶回废墟,清查,搜寻,果然皇天不负有心人,被我在乱尸血水中,发现了这枚银花。”
“银花既非家中仆妇佩物,自然是凶手失落在现场的了,这证实了我的猜测,但是,我仍然苦思不解起祸原因,万般无奈,迫得收拾细软,连夜逃出北京城,改名换姓,浪迹天涯,四处打听令师的消息。”
“因为我深知力有不及,纵然查悉凶手是谁,也未必报得了血仇,唯一希望,只有投奔令师,求他仗义援手,相助追缉凶徒。”
“可是,在江湖中流浪了三年多,令师音讯渺茫,竟无觅处,后来听人传闻,都说令师业已绝迹退隐了。”
“我失望之余,才在保定府定居下来,这些年,仗着诸位盟弟协助,惨淡经营,总算又有今天这点基础,但对当年灭门惨祸,始终耿耿难忘,无时无刻,不在追查中。”
“怎奈当年祸变时凶徒都以厚布蒙面,无法分辨相貌,唯一证物,只有这枚小小银花,凭此查探仇人,犹如大海捞针。”
“但天下竟有这般巧事,半月之前,赌城里有位客人输急了,一气之下,脱下外衣准备质押赌本,就在那家伙卸衣的刹那,被我发现他襟角闪烁,赫然佩着一朵银花。”
“当时我心神震撼,几乎无法自持,却又怕是一时眼花未曾看清,事后,即嘱崔五弟暗中尾随那人,踩探他落脚之处,结果,竟查出那家伙匿居在西淀湖畔一座巨大庄院之内,而且,那家伙一身武功,颇称不弱。”
“我不动声色,一面监视那座庄院,一面打听那庄院主人姓名,更获悉屋主新近将庄院卖给一个姓尤的外乡人,那姓尤的来历十分可疑,计中经常有武林高手出入,益增疑窦,于是,前天夜晚,我决心亲往一探”
说到这里,骆伯伧微微一顿,、无限悲伤的又道:“探查的结果,已经不用我再赘述了,崔五弟失手被害,我也挨了一记重手,但是,咱们也伤了庄中三个人,而最重要的是,又夺得一枚银花。”
康浩奋然道:“这么说,那姓尤的八成就是当年杀害伯父满门的凶手了。”
骆伯伧道:“虽不能断言他必是元凶,至少,这姓尤的与当年行凶的人可能有某种关系,或许他们同属于某一个秘密帮会组织,而这个帮会的人,都以银花作为标记。”
康浩点头道:“这就够了,伯父请赐告那庄院所在,待小侄去会会他。”
骆伯伧沉吟道:“贤侄技出名门,武功自是去得,但咱们的身份必须隐密,纵然要去,也是等到夜晚之后,易容前往,比较妥当,而且,那庄中颇不乏高人,财好,终是双拳难敌四手,也该事先预作安排才行。”
鬼脸书生黄石生接口道:“东家所虑极是,且待入夜,由小弟陪康贤侄同走一遭。”
骆伯伧道:“能得四弟前往,我就放心了,康贤侄师冤未雪;切忌树敌太多,去时绝不可擅用风铃剑。宁可忍耐待机,千万别打草惊蛇,二十年都忍耐过去了,咱们不急在一朝一夕,这一点,务必要牢记。”
康浩少年气傲,口虽未说,心里已暗暗决定,只等夜晚探庄时,少不得要尽展二十年来荒山苦学绝艺,好好斗一斗那位姓尤的神秘人物。
午后,黄石生易容更衣,改扮成一个眉须俱白的伛偻老人,康浩也化装成粗眉大眼的中年汉子,暗藏兵刃,准备运身。
骆伯伧又特意叮嘱道:“非不得已,切勿伤人,如能探悉对方来历,务必及早抽身,不要暴露了形迹。”
黄石生躬身应诺,带着康浩由城墙空腹甬道出了保定府。
甬道出口,是西门外一片土岗,岗头密林掩蔽着一座颓败的古墓,甬道出入门户,便设在墓碑之后。
两人跨出甬道,天色尚未傍晚,土岗上静悄悄的,举目四眺,岗下阡陌纵横,炊烟袅袅,蜿蜒的山道上,积雪盈尺,阒无人踪。
黄石生塞给康浩一只藤篮,自己则一手拄拐,一只手搭在康浩肩上,颤巍巍向岗下行去。
藤篮中,放着祭奠供品及残纸剩香,使人乍看之下,必然直觉这是父子二人,刚由戚友坟前扫完丝,相偕归去。
康浩心里好笑,忍不住问道:“这儿又没有第三个人,何不索性走得快些,却这般做作则甚?”
黄石生正色道:“易容之道,并非幻术,最重要的,就在随时牢记自己所扮身份,虽处暗室,亦不可稍懈,你别以为此地无人,待发觉有人时,再扮,就来不及了。”
康浩道:“但像这样走法,要几时才能走到西淀啊?”
黄石生微笑道:“尽可放心,决不会误事就是了。”
这“父子”便边谈边行,从土岗顶走到岗下小道,足足走了半个时辰,康浩憋得浑身难受,黄石生却“累”得直喘气,以袖掩口,咳嗽不已。
咳声未落,岗后车辆辚辚,缓缓驶来一辆单套马车,车辕上坐着一个青衣汉子,长鞭斜插辕头,懒洋洋拢着袖子,口里哼着小曲,一派悠闲。
黄石生扬手叫道:“赶车的老大,车子空么?”
那青衣汉子懒懒答道:“空是空,只是今儿收车了,不带客。”
黄石生道:“老大家住在哪儿?”
那青衣汉子道:“郑家沟。”
黄石生道:“那该出东门,真是巧极了,咱们回安新,正好顺路,老大行个方便如何?”
青衣汉子闪目向两人指了一遍,问道:“老大爷是安新县的人?”
黄石生笑道:“谁说不是,安新北街肆寿堂药号,就是我女婿开的,我姓陈,我女婿姓蔡。”
青衣汉子“哦”了一声,道:“原来是陈老太爷,邻街邻县的,不是外人,请上车吧!”
黄石生连声道谢,和康浩相断登车,青衣汉子一抖缰索,马车绕城向东驶去。
车中,康浩满肚子惊疑,悄声道:“四叔,赶车的把式好面熟”
黄石生扬目说道:“是吗?你看他像谁?”
康浩道:“小侄看他有些像高宾阁客栈那个烧饭的大师傅。”
黄石生仰面轻笑道:“一点不错,就是他。”
康浩诧道:“那么,四叔刚才”
黄石生笑道:“刚才那些对答,是他和咱们联系的暗语。”
只见康浩满脸迷惘之色,黄石生微笑又道:“再告诉你明白些吧!他只是奉命驾车守候在这儿,事先并不知会遇见什么人?要去什么地方?一切都按预定的暗语联络行事,任务一完,掉头便走,事后也不必知道此行的目的是什么?”
康浩惊道:“这么说,他到现在也不知道咱们是谁了?”
黄石生含笑颔首道:“正是如此。”
康浩摇摇头,道:“小侄不明白,为什么连自己人也要隐瞒呢?”
黄石生正色说道:“这是为防万一,以免为遭遇意外时,泄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