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兵事,御辇返国。
三军休整之际,武帝一面寻医治病,一面开仓赈济境内岐、宁二州饥荒灾民,对在兵役中死伤病残者统给以补贴和免赋,抚定将士百姓,准备来年的决战。
境内清平、百姓安乐,周围的龟兹国、高昌国和西北远近各邻国相继派使前来结好,或是进献地方鲜物,或是请求与大周联姻。
南陈国主更是屡屡遣使北上,为陈国太子求聘大周皇室女子为太子妃,希望永结亲好。
翠微宫的郑妃闻知陈国派使求聘太子妃的实情后,思忖贺公主至今未嫁,尉迟公子至今未娶,此事一直是陛下的一个心病。若能把公主嫁到南朝,太子和李妃一党在大周朝廷的势力便不会再骤然增强了。陛下的雄心是尽快荡平天下,即令公主嫁到南朝陈国,漫说是做太子妃,就是做了南朝的皇后、太后,几年内南陈国破族灭,不仅贺公主与武帝父女之间会滋生怨仇,就连李妃也会因此与武帝结怨这可是一箭双雕之计!郑妃见陛下与幼子元儿两人正逗得开心,从一旁望着武帝的脸小心地说:“陛下,臣妾闻听南陈派使为太子求聘太子妃。臣妾想,公主如今年岁渐长,毕竟不能再延耽下去了。若将公主嫁与南陈太子,不仅两国联盟有诸多益处,尉迟家也好另做打算了。南陈本是繁华富贵之国、四季如春之地,将来太子继位,她便是大陈国的元皇后。两国间必然情义笃好,再无争端。”武帝微微点头似有所思。他岂不知南陈是四季如春的富庶之乡?然而眼下之大周,已非当年一定要靠儿女联姻来增强国势。正好相反,若把爱女远嫁他国,将来必会成为自己用兵时的最大顾虑。
郑妃毕竟说准了武帝的一块心病:女儿一天天年长了,留在宫中终究不是长法,而大长公主的孙子尉迟公子至今仍不肯婚娶。每念此事,武帝便心生烦躁。
李妃留在郑妃宫中的心腹很快来到紫云殿,把郑妃撺掇陛下将公主远嫁南陈之事及时禀报李娘娘知悉。
李妃想,这个郑妃的用心实在恶毒!明知陛下志在南北一统,将来伪齐亡灭,接着便是举兵伐陈。郑妃这分明是想把自己女儿往虎口里送啊!这两年来,女儿和父皇之间的感情渐渐生分。武帝若真依了那郑妃的主意,诏令女儿远嫁南陈的话,凭女儿的性情,恐怕就要祸事临头了。
李妃辗转思忖了两天,到底也没有拿个两全的主意来。她哪里知道:这段日子以来,公主其实对自己可能面临的所有灾难和意外都有了防备。她自然清楚,自己眼下这样子是不能在宫中久留的,也知道自己离开大周皇宫的时机到了。只因牵挂母妃,所以一直犹豫未决。当母亲前来告诉她,郑妃可能会撺掇父皇把她远嫁南陈的消息时,贺公主不仅没有半点惊慌,反倒好言安慰母妃起来。
公主私下早已打探清楚:眼下有一处可容自己修行和存身的地方——嵩山初祖庵。
当初,父皇下诏断灭三宝时,大周境内所有寺庙僧道已全被驱逐还俗。只因为初祖庵出家的几位比丘尼全是前朝魏国、大周皇室的后妃和公主,而众尼又不愿回宫,朝廷也拿她们无奈,所以才被特别敕令留在庵中。
她决定到那里去。
其实,选择到初祖庵修行,重要的一个原因只有她自己清楚:那里离翰成哥隐修的地方只有一山之隔!她早已拿定主意:只要自己离开皇宫之前把事情做得机密,及至到了山寺剃度之后,父皇即令知道她的下落,也无法再逼她回宫了。这样既连累不到母亲和哥哥,也连累不到翰成哥和奶娘了。
当她把自己的心思告诉李妃后,李妃惊呆了半晌。虽心下悲伤难禁,却也想不出能避眼下一时之祸更好的法子了。然而,公主是个女孩子家,自己怎么放得下心让她孤身一人到那豺狼出没、寂冷荒凉的山林野寺去度日?而自己眼下也不能陪她出宫。因为如此一来,不仅更会激怒陛下,最终还会连累到太子和小儿子汉王。
李妃记起一个再稳妥不过的人来。
当李妃叫过奶娘秀月,说公主要到嵩山修行避祸却又放心不下她一人离宫时,秀月即刻提裙跪地、满面是泪地恳求道:“娘娘!娘娘对奴婢一家恩重如山,奴婢就是为娘娘死了也难报一二。公主若一定想到山里先清静一段日子的话,奴婢恳求娘娘恩准奴婢出宫服侍公主。那里原本是奴婢的故里,乡里乡亲的有什么事也好照应,请娘娘答应奴婢吧!”李妃赶忙拉起奶娘:“咱们虽是主仆之分,却也有姐妹之缘。妹妹从此就免跪回话吧。”“娘娘,奴婢此生永远都是公主和娘娘的奴婢,不敢与娘娘攀称姐妹。”秀月忙道。
李妃叹气道:“唉!别人不知,你当清楚,我如今虽贵为王妃,可当年国破家亡时还不如妹妹啊。你我姐妹十几年来也算得上荣辱与共了,这只怕也是前世注定的缘分。而且,妹妹和公主原也有三分的母女情缘,妹妹若陪她出宫,我自然也能放下三分的心了。只是妹妹以后还要替我多教导她,虽可以到山寺修行一段时日,但千万不要剃度,这样进退往来也方便一些。”奶娘一边点头记下,一边谢过娘娘的信任,遂和娘娘商议如何悄悄离宫动身、派谁跟着出宫护卫稳妥等事。二人最后商定:出宫前,公主把一份封好的书信交给宫里一位靠得住的宫女,令她两天后将书信转呈娘娘和陛下。在书信中,公主对父皇母妃的养育之恩说了一番词恳意切的话,又讲明自己已经剃度莲台,从此坚心礼佛,请父皇母妃勿再相逼等话。
一切安排妥当,娘娘派了两个靠得住的宫人和奶娘一起,护着公主悄悄出宫径往中岳嵩山而去。
公主出宫后,武帝乍见到娘娘呈来公主的书信,当即拍案大怒。待怒火稍稍平息一些时,细想:这个女儿从小到大也是自己宠坏了她。如今,大周佛道断灭,她反而弄了个不僧不道的模样,待在宫中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不仅迟早会为人耻笑,也终是自己的一块心病,还得早晚为她操心烦恼。如今虽出了这样的事,倒也正好借此转告尉迟府上,请尉迟公子另行聘娶。过一段日子吃够了苦时,再派人把她接回宫就是了。
如此,武帝情知李娘娘肯定知悉公主的下落,却也并不刻意询问,只是呵斥她教女无方,致令出此逆女。并责令李妃一定要尽快派人打探公主人在何处,好歹一定要劝回宫来。说公主一旦在外遇到意外或是受了委屈,一定拿李妃是问。
李妃也不糊涂:如此天大的事,陛下不立即派人出宫去寻,却责令自己着人办理,便已情知陛下的三分意思了。不觉暗暗舒了口气,心想正好可以借此令人给公主送些米粮衣物的了。
陛下离开后,李妃立即派了几个老成稳妥的宫人出宫赶到初祖庵,专门留守护卫公主等人,并担负公主等人日常用度的供给采办。
朝廷下诏断灭释老之前,初祖庵原也有好几百修行的僧尼。自朝廷下令断除佛教之后,除下诏留下几位前朝和今朝皇室的后妃公主另加上七八位早年随主子一齐出宫服侍的宫人外,其余的人全被驱逐返俗了。
当初朝廷收回寺田时,虽也给她们留下了几十亩寺庵附近的好田,以供她们生计所需,然而几位当年的后妃公主,如今毕竟已是老的老、病的病,而且朝廷又规定今后寺庵不许再收弟子,几位老尼每日里只能戚戚惶惶、冷冷清清地相依度日。
如今忽见当朝宇文贺公主也来到寺里修行,众尼实在是喜出望外!公主因怕父皇追拿,一入寺便要魏废帝的皇后、皇姑妈为自己剃度。奶娘急忙劝道:“眼下并未到山穷水尽的一步,公主暂时不要落发。此时先带发修行,果然闻听陛下派人来寻时再落发也不迟。”公主便不再执意剃度了。
虽说公主在宫中常常想象山寺的孤冷凄绝,在山寺过了一段时日后,才真正知道出家人所过的日子竟是如此的寂冷清苦。风和日丽的日子倒也罢了,白日里天和景明、莺歌草绿,夜晚里新月一钩、满天繁星。然而逢上风雨交加的日子,山雨如潮、山涛若雷,狂风将禅房瓦顶吹得“咔咔”直响,落叶扯得满地翻卷。雨声嘈杂,雷声惊心,震得禅房和大山都在撼动,而且不时还有蛇蝎出没、虎狼吼叫。
因雨水和潮气的浸洇,寮房里棉被和衣物都被水汽浸透,沉甸甸湿漉漉的潮气逼人。架在山柴上烘干了,不出两个时辰照样还会被水汽浸得湿漉漉的。
好在身边有奶娘陪伴,日子总算还有些指望。公主常常还像儿时那样偎在奶娘怀里:“奶娘!以后奶娘就是我的亲娘了!娘,孩儿相信,只要有娘在孩儿身边,翰成哥迟早都会来看娘的。那时孩儿自然会借着娘的光,也能看到他的身影了。如今能平平安安地守着娘,等着我翰成哥,孩儿真的很快乐、很知足了。”奶娘闻言,一把搂紧公主,望着雨意浓郁的远天崇山哭道:“老天啊!你怎么不看看,你这造的是什么孽啊!”一边思量自己当初进宫时,如何料得会有今天?知有今日,她就是死也不会进宫的!如今,儿子出家做了和尚,自己奶大的公主放着南陈太子妃不做,放着王公府第不嫁,却偏偏痴心喜欢自己这个当仆妇的儿子。为了他,如今又来到这荒山野岭,过这种黄卷青灯、度日如年的清冷困苦日子!论说,公主和儿子的事本当是满门抄斩的大祸。武帝知悉此事后,不管是出于投鼠忌器也罢,怜念自己服侍公主多年的情分也罢,或是因为儿子曾救过太子不死也罢,毕竟没有下诏杀掉儿子。只要儿子的性命能够保住,就算出家做了和尚,秀月也依旧感念武帝的不杀之恩。
奶娘秀月料想,当今公主出家修行之事不是一件小事,恐怕很快就会传遍山上山下,那个孽子迟早会听说此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