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和鼓乐声中,在众宫人、侍卫的簇拥下,在人们雷声般山呼万岁声中缓缓地步上铺着大红毡毯的高高台阶,最后在太极殿前正中铺着明黄锦绣垫袱的龙椅上坐定。
慧忍虽曾在太子东宫值守数月,也曾两三次远远地瞻仰过陛下的龙仪圣威。但距这么近的地方,静静地端望着武帝,却还是第一次。
慧忍坐在师父旁边,望着高高在上、一身明黄衮袍冕旒的陛下,心内突然有些莫名地激动起来,眼睛竟不由自主地湿润起来。
他说不清这是什么缘故。
是因为他是贺公主的亲生父亲,还是因为他是九五之尊的当今帝王?慧忍曾效力大周朝廷,无论在阵前还是后宫,他所闻听的当今大周国主是一位励精图治、克己垂范的一代明主他是一个佛门弟子、出家僧人,可是面对这位分明能主宰自己荣辱生死、幸福苦难的至尊至上的俗家帝王,他却无法做到漠然和超然。他也说不清,自己内心对他究竟几分是怨恨、几分是敬爱。
一阵撼人魂魄的钟磬鼓钹之乐的余音萦萦飘散之后,廷辩正式开始了。
除了儒家名流,佛道二教的首领和徒众对这次廷辩的形式和胜负已不大在乎了。他们只想知道这次廷辩之后,朝廷将会发什么诏布。
佛道二教徒众一色地阖目打坐、默默不语,神情一如长空游云。这也许正是出家之人与俗世之人的不同之处。
释道二教奉旨先后宣读了两教在信道观内探析汇拢的精妙义理对国家朝廷的辅佐之功。接着,蜀郡公卫元嵩宣读了自己的省寺减僧疏,朝廷内史又令儒家名流宣读了撰写的治国齐民策。
策书中引用南朝范缜的神灭论驳斥二教:“浮屠害政,桑门蠹俗,风惊雾起,驰荡不休。惑以茫昧之言,惧以阿鼻之苦,诱以虚诞之辞,使家家弃其亲爱,人人绝其嗣续。致兵卒挫于军阵,吏空于官府,其流莫已,其病无限近世以来,佛道二教糜费过度。过盛则滥,违逆贵本清静之教义。为使国家稳定富庶,百姓安居乐业,臣等奏请朝廷对境内释老全面断除”此时,偌大的太极殿前突然死一般的沉寂。
众人听出来了:以这两份廷辩论文的语调和气势,分明有代朝廷挑明今日廷辩目的之意。
极远处有一阵低沉的闷雷隆隆滚过。天空开始阴沉而昏暗下来,空气也开始因郁闷而显得燥热不安起来。
没有一丝风。四处的彩旌旄旗死气沉沉地垂成一缕,纹丝不动。
参与廷辩的佛徒众僧一色的僧袍葛屦,个个阖目打坐、不出一言。他们虽已预感到将要来临的灭顶之灾,但仍旧寄着一线希望,等待朝廷的诏布和最后的结局。
而参与廷辩的五百黄老之徒反应似乎迟钝了一些。他们以为自己道教的头目张宾一向与武帝和朝廷几位大臣私交甚好,以为朝廷此番廷辩主要针对佛教而来。
果然,三教义理分别宣读完毕,张道士便抢先要过主持廷辩的朝廷内史、襄城公手中的玉如意,气势逼人地登上高座,率先高声发言道:“大道清虚,淳一无杂;祈恩请福,上通天曹。白日升仙,寿同天地。乃我中夏自古相传之国教,不似释迦出自异邦,佛法虚幻,言过其实。客居中华,不服本土。凭借百姓之愚敦,惑其因果之诡说”大禅师的师弟、少林寺等行禅师闻言愤而起身,要过玉如意准备上前奋起反驳。大禅师见状急忙扯着等行禅师的法衣低声劝阻:“师弟,大周皇帝在此。师弟虽佛法大海,但关乎佛门存亡大计,应对之间还须以辩才机智方可使人理服。”大禅师一边说,一边早已把等行手中的玉如意要了过来,与左右高僧低声商议一番后,递给素以辩才著名的秦蜀僧人智炫。
智炫神色安定地登上高座后,转脸询问张宾:“请问张道士,道教诞生于何时何地?佛教又诞生于何时何地?”张宾不屑地打量了他一眼:“圣人出世,有何定时?说教兴行,有何定处?总之,我道教乃中国本来旧有之教,佛教则是近期从西域异国传来。”智炫辩驳他道:“言说道教本来旧有,此话本身便是虚幻。圣人出世,竟然无时?说教兴行,便无定处?盘古开天,女娲补裂,三皇五帝皆有定时。即令道教寿同天地,又岂能言说无始?”张宾冷笑道:“此乃枝节,本道不屑与你解释。但说自佛教传入中夏,肆意剃度,广蓄资财,金佛银殿,极尽奢华。更甚者,近年来寺院之间攀比成风,繁盛无度。一次法会,动辄万金。哗众取宠,糜费惊人。此违背了佛教贵本清静的教义,实乃罪恶之首。”智炫抗辩道:“修信者众,绝非佛门之过,红尘苦难才是根本。众生迷茫,心无所依,佛教辅助朝廷安抚人心、教化敦民,使我百姓苍生各自安运守命,遵奉王法,何罪之有?”张宾指着智炫道:“佛教泛滥,迁累我道教深受其害,实在罪大难赦!你们这些和尚僧人,若是生在前朝魏国太武帝那会儿,哪里还用得着和你们如此废话?早就把你们全都杀掉了!”见辩不过智炫,张宾凭着武帝平素与他的私交密切,竟以居高临下口吻斥责起众僧来了。
武帝见张宾说话离了题儿,忙令人扶他下座,自己亲自登上高座,质问智炫:“朕断除佛教是为了以息虚幻。佛教中有三不净:一是教主释迦牟尼娶过妃子并生有儿子;二是经律中允许吃‘不见杀,不闻杀,不为我杀’三种净肉;三是僧人多有犯法造罪者。而且即令释迦在世时,弟子之间也是相互攻击。还有,佛说众生皆平等。可是朕在寺中,却处处可见贵贱有别,尊卑不同。不仅有奴隶苦作,更有责打处罚。这便是你的平等圆融?朕据此以为,佛、法、僧有虚幻欺人和不净。你若不能证明佛教无此三不净,便是虚幻欺人。”智炫答道:“陛下,如果因佛门中有个别弟子违规犯戒或是虚妄不净,便要取消佛教,那么历朝历代凡尘世间的逆子、叛臣、贪官污吏层出不穷,陛下便因此而取消臣僚官吏吗?”武帝道:“战争、瘟疫、天灾,乃天下众生百姓三大灾难。天灾人祸,只有王权可以放赈济民;战乱匪寇,也只有朝廷国家可以率兵抵抗杀掠。佛门众生口称弥陀,言必普度,果然能解救国家百姓诸如此类的燃眉之急吗?你若不能以此国家百姓三大忧患作出令人信服的释辩,朕就要断除佛法,决不姑息!”坐在前排的洪遵此时忽地站起来,高声辩道:“陛下,以贫僧之见,战争的本质还是因为王权之争。正是王权之争给百姓带来了最大的无常,而无常才促兴了佛教。佛教虽不能为国家百姓解决燃眉之急,毕竟可以帮助朝廷安抚民怨,向善顺忍。佛道泛盛,红尘苦难乃是本源,并非佛门之过。陛下若为国家百姓计,削减佛法情有可原,我等愿意拥赞。
然而断灭佛法,贫僧以为实乃因噎废食、舍本求末之举。”武帝道:“佛道在中夏已呈泛滥,缁衣之众、黄老之徒高达数百万,夺我大周百姓竟达半数之多!这些僧侣又多系年轻力壮之人,捐六亲者,不能为家尽人父、人夫、人子之责;舍礼义者,不能为国尽人臣、人民、人丁之职!致百姓黎民无耕地之夫、无养老之子,国家朝廷也无御敌报国之兵!一旦强敌入侵之日,国破家亡之际,何禅能克敌?何佛能御寇?何经又能救民于水火、抵异邦之铁蹄、挡强盗之杀掠?诸如种种,何来慈悲?何言仁善?又如何敢称普救万民众生?”武帝声音渐高,情绪也开始激愤起来。
等行这时也站起身来,大声辩道:“陛下,若天下万民皆来信佛,中外南北处处向善,人人友爱平等,事事圆融和顺,众生度尽,皆升极乐。不抗敌而敌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不御土而土自富饶丰登。有何不好?”武帝哈哈大笑:“这一番胡话,只怕连你自己也信不过!竟说什么教化之功?根本就是蛊惑虚妄之术!”洪遵道:“陛下,佛教乃胡人所创之教。陛下本是胡人,莫非要毁掉祖宗之教?”武帝厉声道:“朕不是胡人!”等行问道:“陛下不是胡人,莫非是汉人不成?”武帝道:“朕是华夏人!”众人一时无语大禅师这时站起身来:“陛下,佛祖释迦牟尼,乔答摩?悉达多原是迦毗罗卫国太子,宁可放弃已有的至尊王位和荣华,离开爱妃娇子,寻求解脱众生苦难的至理,难道不值得众生崇敬?贫僧以为,王力虽能缓解众生百姓一时困厄,仍旧无法最终断绝灾难和无常啊!佛教毕竟可以助王权教化并抚慰众生,使天下向善、荡清五浊,贫僧还请陛下三思。”武帝冷笑道:“大周不是迦毗罗卫国,朕也不是乔答摩?悉达多!朕是大周国主宇文邕,朕有朕的治国救民之道!自东晋末年迄今二百年来,天下分裂,纷杀不断,兵燹战火,连绵不绝。庶民百姓深受其苦,佛教却是越来越盛!有谁眼见你们度了哪一方的灾民?又谁耳闻佛经息了哪一场的战乱?朕也许不能终究断绝战争,但朕至少可以率六军灭掉入侵者,可以减少战乱!朕不需要那些虚幻哄人的东西,朕就想做些实实在在能使黎民百姓安居乐业的大事,就想做能使九州一统、永熄战火的一代国主!”言罢,他冷冷地睃巡了全场一番后,突然不容置辩地高声宣诏:“断除佛道,利国利民!朕意已决,刻不容缓!”少林寺慧远法师从僧众中猛地站起来,高声抗辩:“陛下!陛下今天仗恃王力强权破灭三宝,就不怕下地狱吗?”武帝大笑了一声,目光灼灼地望定众人,一字一句地说:“不废佛道,朝廷终将灭亡!百姓终致家败!只要能使百姓得乐,国家强盛,九州清明,天下大统,朕就算到地狱闯他一遭又有何妨?”当内史官诏布廷辩结束,并以佛道两教糜费过度、徒众流滥而诏令即日起大周境内彻底断除佛道二教,要各地官兵立即焚经毁像、登记二教徒众田产时,殿前阶下的五百众僧突然大放悲声!哭声翻过太极殿,回荡于整个皇家宫院,震得脚下的地面隐隐撼动。
内史官在众僧的悲啕声中继续宣诏:“即日起,境内断绝佛道二教。各地着即融佛焚经,驱僧破塔。一切经像尽毁于火,寺院财产簿录入官,寺院奴隶尽数释放各州寺庙四万余所尽皆赐予大周有功之臣为宅。三百万僧尼道士全部还俗,为各郡县分别编户造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