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城百姓个个立着脚等着看大热闹哩——上回被砍掉的才是一百个脑壳,这回,被砍掉的该是三百脑壳啦!老哋!这得砍几时才能砍得完哪!那脑壳得摞多大一堆啊!红沙教场的地上的血,还会有下脚的地方么?
众人都知道,这次靖国军破城而入,除了缴获定嵩军的好些枪炮、子弹、马匹之外,一下子俘虏了定嵩军的三百多号人!
喘息稍定,众人首先商定起了如何处理几百号俘虏的事了。樊将军手下的弟兄此时同仇敌忾,嗷嗷怒叫着,一定要以牙还牙、以血还血!自己百十个兄弟的血不能白流!敌方这三百多号俘虏,同样也要按盗匪罪论除,也要昭告百姓,砍头示众!拿他们的头,来祭奠众弟兄的在天之灵。
山城百姓呢,这时也有因恨定嵩军打进山城后加粮加差、蛮横无理,故而单等着看樊钟秀将这帮子人杀了出出恶气的;也有对哪帮子军阀都一概抱有敌意,单等着看他们相互杀来杀去地解解恨的。这两天,无论城里乡下,茶馆酒肆,店铺饭场儿,百姓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到处都在议论着有关这几百俘虏要被砍头示众的话题,兴奋地说:“定嵩军,定嵩军,这回该当它奶奶的一回‘嵩镇军’了!”
眼见百姓和手下的弟兄们,众口一词地要求砍了这二三百号俘虏的脑袋,樊将军一时也犹豫起来。
雪如觉得此事大为不妥,赶到司令部劝说樊将军:“司令,此举万不可草率决定。最多也只能把三两个定嵩军首领处决掉,其余被俘士兵且不可处斩!”
几个弟兄们一听杜参议反对此事,登时就急得脸红脖子粗起来:“杜长官,我们这次反攻山城,不就是为了给屈死的百十号兄弟报仇才杀回来的么?他们能杀我们的俘虏在先,我们为什么就不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呢?放了他们,漫说活着的弟兄们气不平,就是地下的百十号弟兄也不会答应!”
中岳庙驻军首领付营长说:“杜参议,这可是你死我活的流血打仗啊!可不能怀妇人之仁!如果说这里面有你新交结的几个朋友,咱倒也可以网开一面饶他不死。可其它的人,咱一个也不能留的!”
有几个不大了解雪如底细的军官,见他极力替这班子俘虏开脱,便在那里低声嘀咕起来:“他不过一介白面书生!领过几个兵?打过几次仗?懂得什么叫你死我活?”
雪如听了微微一笑,依旧平和地劝慰众人:“各位弟兄稍安勿躁!听我慢慢说出个中道理来。如果说的无理,咱们再听从樊大哥的决定;若说的有理,还望弟兄们再斟酌斟酌。”
樊将军说:“众位听听杜参议的道理吧!那些俘虏现在那里关着,眼时又跑不掉,大家急什么?”
雪如巡视了众人一番,沉稳地说:“其实,杀掉这二三百号俘虏,的确是能大大地出一口恶气,报了我们弟兄们的仇。可是,出了这口恶气之后,接着就会带来几点遗害,我今列举出来,供众位弟兄思虑。其遗害有三:一,大伙想想,如果把这三百多号兵士免去死罪全部收编,这些人一定会因樊将军的大仁大量和不杀之恩而感激涕零,从此会不惜一切地跟着司令拚杀疆场、冲锋陷阵。如果杀掉他们,岂不是平白地损失了一大班子兵力了么?
“二,如果杀了些俘虏,将来我军再与其它部队打仗交战时,敌方军官就会对他们的士兵宣扬说,‘你们和樊老二打仗,拚死也是死,投降也是死。老樊这人逮住俘虏是要杀头示众的。某年某月某日在某地,他一次杀了多少定嵩军的俘虏。’如此一来,敌军士兵定然会作拚死抵抗。这样自然会对我军造成不必要的大伤亡。
“三,因这次是樊大哥亲自督战的,我们所有的对手将会就此事乘机对樊大哥发难,会对大哥的人品、名声大肆攻击和诋毁。他们会说樊将军是如何如何一个不仁不义、不懂礼法、杀人不眨眼的魔王。
“我们在百姓眼里一直就是礼义之师,所以百姓才赞成我们、期望我们的队伍驻扎在山城。众位,我们大家都是樊大哥的心腹,也都是跟定樊大哥的人!岂能因小失大,效法那些乌合之众的做法?大伙冷静冷静,仔细思量思量:其实,这些俘虏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在执行上司的命令罢了。如今,因为他们和我们打过仗、他们的长官下令斩杀了咱们的人,我们为了出口恶气,也反过去再杀了他们手下这些普普通通的俘虏和伤号,因此造成对我军、对司令的一连串的不利来,大伙好好算算这个账,是不是有点得不偿失呢?”
听雪如一说,众人一时面面相觑,全都楞在那里了。
他们都是出生入死的军人,杜参议的每一句话都是掷地有声,道理又说得这般透彻明白。大家都是领兵的官长,当然知道事情是这个理儿。只不过心下一时有气,暂时别扭不过来罢了。
众人沉默起来,待稍稍冷静了一些,又议论争执了一番,最后,终于一致赞同了杜参议的意见——除把少数几个敌军首领问斩之外,其余俘虏全部留命。并且按杜先生的提议:受伤的给治伤;愿回老家的可以回家;不愿回家、愿意跟着樊司令继续当兵吃粮的,欢迎留下!
其中还有两个败军首领,已被划定了要被枪决的,只因当初曾参与过救助胡狼哥,这次雪如说情,也留了他们一条性命。
樊军司令部贴出告示,说明将三个杀人不眨眼的首恶处决,并不是因为两军曾经打过仗的原因,而是因为他们不该违背天理良心,违背“两军开仗,不斩俘虏”的自古用兵之道,竟致百十号受伤被俘之人成了刀下冤鬼!这般草菅人命、滥杀无辜,理当天诛地灭的!
众百姓们看了布告,开始还颇觉意外,及至后来便霍然开亮了,都说:“看看人家樊将军!这才叫做宰相肚里磨舟船啊!”再说那些被俘的士兵们,原本一个个都抱定了必死之心的:你先杀了人家的俘虏在先,人家返回头来再杀你,那是天理报应,没有什么好说的,也没有什么可怨恨的。
如今,谁能料到竟然还会有活命的机会?又见樊将军果然让军医和郎中们来在军中,为那些受了枪伤的弟兄们一一包扎伤口。士兵们感动得哭了起来,有个受伤的士兵跪在那里,大声喊了起来:“樊将军,大仁大义啊!”这一喊一哭地,竟惹得好些人都跟着哭了起来!嘴里叫着樊将军,说一定要当面叩头,感谢将军不杀之恩的。后来听说谁愿意回家也可以回家时,有几个士兵们站出来说:“樊将军这样的大恩大德,谁要再提回家的话,真他妈的不是人种啦!”
结果,几百个士兵里,竟没有一个提出要回家的。有的说:“从家里出来就是活不下去了,回去也没有啥好的活路儿。”也有的说:“就是回去,不几天还是要被人抓走。倒不如跟着樊将军这样大仁大义的将军打天下,不仅能报司令的不杀之恩,兴许还能熬个出头之日的!”
樊老二看到这种情形,连自己也被感动得湿了眼睛。直到这时,他才算彻底悟出了雪如的高明之处来:毁灭一个人的肉体其实更容易些,可它绝不如征服一个人的心要高妙得多。征服一个人、一个群体,远远超过打败一个人、消灭一个群体的意义和价值要高得多──不战而武,不武而服,才真正是用兵的最高境界啊!
樊将军夺下山城之后,后来又曾失过一次城,并再次被少林寺派援兵收复了。如此,这些队伍频频地你打进来、我退出去,城里百姓竟也见怪不怪了。
樊将军每次来山城,大多时间都要拉上雪如,或者请他巡察操练士兵,或是在一起打牌、说话儿。有时也拉上他,到少林寺去和妙兴切磋一番武功。这段日子的好些兵力部署和意向,都是在这样的场合议定下的。
这天一早,雪如按头天樊大哥专门交待他的,穿上了发给他的那套长官服和马靴,依约来到红沙校场。
大老远地,就看见樊大哥的几位高级军官正围着一匹高高大大的黑色骏马议论着什么。众人一看见他,一齐高声招呼他过去。
“杜参议,你来看看——这匹马怎么样?”
樊大哥一手拿着条马鞭,一手拍着那匹全身黑亮如缎的战马问雪如。
雪如虽说不十分懂得相马,可因平素时常骑马、家中也喂了几匹马的缘故,倒也略知几样相马的路数儿。他挽了挽袖子,仔细察看了一番马的牙齿、四蹄、耳朵和形体,见此马面相骁勇、额门坚毅,全身通黑油亮、无一点杂毛。再看马的身架,胸脯宽厚、臀部滚圆,前腿笔直,后腿弯曲——所有良种马的特征,它几乎全具备了。
最后,又看了毛的旋毛——这也是骑者最计较的一环。自古以来,战马最忌的就是两眼下面各有一旋,那叫“滴泪旋”;其次就是正马背上,若生一独旋,人称“驮尸旋”也是骑者大忌;这匹马的旋生得却是甚好——马臀左右,对称各有一旋,这正是有名的“吉祥旋”也有人称为“将军座”的。
雪如拍着马鬃点头赞道:“嗯!好马!只不知是什么地方的品种?”
樊大哥笑道:“嗬!老弟,我真没有想到,你对相马竟还有如此高的造诣啊!告诉你吧,这可是正宗的大清贵族“正黑旗”血统!”
众人听了皆笑了起来。
“来!你再骑上溜几圈儿,看看跑得如何?”樊大哥说。
雪如挽了挽军服的袖子,一面接过来樊大哥递过来的马鞭,一面笑道:“今儿在各位内行面前献献丑吧!”他先抚了抚马背,尔后踩着马镫、抓住马鞍,翻身一跃便跳上了马背。接着,脚下马靴一磕、马缰一抖,坐下的黑骏马立马就像箭一般地射了出去!
雪如骑在马背上,只觉得耳畔风声呼呼,大地从脚下奔驰而来。好马果然不同呵!它仿佛与人之间有着一种默契“达达”的蹄声如疾雨击鼓,飞马奔驰,人就仿如在云中飘飞一般,给人一种大酣畅、大自由的感觉!
如此,雪如在马背上纵横驰骋着,不知跑了多久才吁住了马,翻身跳下马背来。他一边拍了拍马背,嘴里不住地赞叹着“果然一匹好马啊!像一股黑旋风”!一边就将缰绳递给了樊大哥。
樊大哥笑道:“黑旋风?好!好一个响亮的名字!这匹马就叫黑旋风吧!杜参议,我决定把黑旋风送给你啦!怎么样?你还看得上眼么?”
雪如一听,连忙推辞道:“不行不行!这怎么可以?这样名贵的一匹战马,你们行军打仗的才最需要它!给了我,岂不辱没了它?”
“谁说辱没了它?那是它的福份!再说,你是我的高级参议官,怎么着也算是半个军人了。送你别的,还怕你也看不上眼呢!我看,你平时单就缺了一匹像样的坐骑,所以才决定把它送给你的。”
雪如道:“这怎么行?你们一圈儿都比我更需要它!”
站在一旁的几位长官道:“嘿!我们一圈儿倒是个个都争着想要它!只可惜,司令只认准了单送给你一人的。你也别推辞了,这马今天是非你莫属呵!”
老樊道:“老弟,这黑旋风现在已经是你的了。你看上看不上,今后再怎么处理我就不管了。”
雪如一笑,爱怜倍至地摸了摸马鬃、马背,又抚了抚马的额头道:“嗳!这可真是却之不恭、受之有愧啊!不过,若说心里话,我觉得还真和它有点缘份。好吧,那我可就不谦让了。你再想想,给了我可别后悔!”
樊大哥道:“好!这会儿你正好用得上它了,今儿咱们玩儿个马上射击。”一面说,一面就令一个卫兵递上来一个黄崭崭的牛皮枪套。樊将军接过来打开枪套扣子,从里面掏出一把光泽四射的驳壳枪,拿在手中把玩了一会儿递过来:“你原先使的那把德国二把盒子太笨了。这次我给你搞了一把新的,一同试试新吧!”
雪如笑道:“看来,樊大哥非要把我培训成一名标准的军人不可啊!”众人都道:“艺不压身,这会儿又得了黑旋风,两样正好都派上用场了。你看见没有——那边树杈上吊的小瓦罐儿,今儿谁击中一个就是二十块现大洋啊!”雪如这才看见,在红沙校场周围的树杈上,小灯笼似的吊着好些小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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