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客栈后院里,朱元峰背着手,踱过来,又踱过去,心中烦躁异常:日影已经过顶,那妮子怎么还不回来?
在等待期中,朱元峰想起很多事。
首先,他省悟到,昨天在来路上,何以当他问及有关百花谷种种时,对方会那样含混其词,且明显透着不悦之色,无它,对于百花谷,对方可能也知道得极为有限。
其次,这妮子的天真表现,原来都是出于匠心之作。
对方告诉他:“姓与颜色有关,名在百花之内”后来,他用了一计,才哄出对方芳名紫梅;当时他很得意,以为自己够机智,没想到这就跟渔父跟鱼儿打赌,说鱼儿一定进不了他的渔网,鱼儿不服气,在一头钻入网之余,还向渔父顾盼自雄一样:天真的原来是他自己!
最后,朱元峰提醒自己,自己假如是个聪明人,等会儿就不该正面责问对方,上上之策,莫过于将计就计!包围,反包围,再反包围!第一次,我以为我骗了你,事实上是你骗了我!好,现在再来第二回合:你以为我还在继续受骗中?抱歉,该轮到我朱元峰依样画画葫芦了。
所以朱元峰烦躁了一阵子,接着也就心平气和下来,塞翁失马,安知非福!好个小妮子,咱们就认真斗一斗吧。
就在朱元峰思绪起伏,欲罢不能之际,那位紫衣姗姗不,仍得喊一声紫梅姑娘
出现了。
她走入后院,一眼看见朱元峰,不禁咦了一声道:“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朱元峰止步转身,耸肩一笑,没有开口,从现在起,像应付那三字禁令一样,他又得再度采取戒备了。
“紫梅”又问道:“打听出一点眉目没有?”
朱元峰摇摇头,接着反问道:“姑娘呢。”
“紫梅”故意皱起眉头道:“据小妹打听所得,说是整座书棋山庄,早已空无一人,如今只剩下一名一问三不知的老头在看门噢,对了,你吃过饭没有?”
“还没有。怎么样?”
“听说这儿城中的第一楼,酒菜都很不错,你在外面等一下,我进去换件衣服,这一顿我请客。”
“那么我去店门口等你。”
“紫梅”嫣然一笑,匆匆走进卧室,朱元峰则背着手,缓步出院,向栈外走来。
朱元峰刚刚走出客栈大门,猛见一名书生模样的灰衣青年自西街口疾步走过来。朱元峰注目之下,暗感诧异,心想:此人眉目清秀,一脸书卷气,步履怎的如此矫健?不意一念未已,灰衣人已擦身而过,竟然直向栈中走去。
朱元峰心中生疑,脚下一顿,便拟转身跟入,但接着一想,又不禁哑然失笑。
不是么?
就算此人也是一名武林人物,又与他何碍?武林人物,多如过江之鲫,假如见一个,就想管一个,岂非管不胜管?
不消片刻“紫梅”出来了。一袭紫衫,方巾嵌玉,软带拂肩,手合一柄檀香折扇,竟已改扮成一位翩翩佳公子。
朱元峰侧脸上下打量了一眼,打趣道:“蛮帅嘛!”
不过,朱元峰也只说得这么一句活,即未继续调侃下去,因为,他忽然发觉,妮子的神气似乎不大对。
两人默默并肩而行,走没几步“紫梅”突然转脸向他道:“对于说谎话的人,朱兄看法如何?”
朱元峰被问得猛地一愕,接着定神微笑道:“问你自己该也一样?”
“紫梅”没有马上接腔,低下头去,又走了几步,忽自袖中取出一面小金牌,往朱元峰手中一塞,同时低低说道:“小妹并非百花门下,甫字也不叫‘紫梅’。”
朱元峰手托那面金牌,意外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姗姗?”
姗姗姑娘点点头,垂脸低声说道:“是的,小妹姓蔡,名姗姗。前此谎称百花门下,并冒用紫佩仙女紫梅之名,实在是跟朱兄开玩笑的,尚望朱兄勿要见责才好。”
刚才在客栈门口,与朱元峰交臂而过的那名灰衣青年,正是晨间在书棋山庄地下密室中聚会的六名灰衣青年之一!他来此并非无因,内情原来是这样的:紫衣姗姗刚一离开,即有一名部属飞报入庄,说是于南城发现花谷五仙女中的紫佩和蓝-,九公主再冒紫佩仙女之名恐怕不妥。那灰衣九叔闻报一惊,乃急命六兄弟之一,赶来通知他们的师妹设法补救,此为这位小魔女忽然吐露真情的缘由!
朱元峰纵具神聪,又何能洞察及此?这时,他见金牌上镌有姗姗两字,相信此非嗟咄可办者,一时间竟为之深受感动,觉得先前全是自己多疑。理由很简单:此妹如有所图谋,此刻应不会以真名相示。
不过,朱元峰念及人心险诈,仍然保留着几分警惕,当下他眨着眼睛道:“那么,令师何人?”
姗姗抬头,不胜娇羞地脱了他一眼道:“假如你想见他老人家的话”
朱元峰连忙分辨道:“不,小弟只”
姗姗神秘地笑了笑道:“别‘只’了,我现在不妨这样告诉你,你早晚非见他老人家不可!”
朱元峰愕然道:“为什么?”
姗姗轻声傲然道:“要想解开冷面秀士生死之谜,或是想找出这次骚扰武会的那名歹徒,只有求教他老人家才有希望。”
朱元峰注目道:“姑娘是指哪一方面?”
姗姗蟑首微昂道:“包括任何一方面!你当知道,此人既敢如此作为,就表示他未将这次武会上的六位盟主候选人放在眼里。”
朱元峰注目接着道:“那么何处可以见到令师?”
姗姗芳心窃喜,仍然装出一副傲然神态,淡淡说道:“要见一位长辈,尤其是有所求教,最重要的便是心正意诚。你若信得过我蔡姗姗,就不必多问,总之,我蔡姗姗包你在一月之内,一定能见着他老人家便得了!”
朱元峰默然不语,为恐引起对方不愉快,他一时不便再说什么。然于心底,他实在希望尽快与七步追魂叟会上一面,以便在七步追魂叟方面讨取指示。他相信,此姝之师为何许人,七步追魂叟多少应有一点数目才对。
蔡栅栅忽然用手一指道:“看到没有?那边门口停着马车的,便是有名的第一楼!”
朱元峰循声抬头望去,正侍开口,左首一条小巷中忽然有人一路唱着走将过来:
读尽诗书六七担,老来方得一青衫。
佳人问我年多少,五九年前二十三
朱元峰和蔡姗姗均为这阵不成腔调的歌声所吸引,听到最后一句,两人不期然同时失笑出声。
朱元峰低声笑道:“倒是个趣人。”
正说,歌者出现,两人瞧清之下,不禁又是一阵暗笑,听歌词像是个读书人,不意现身走过来的却是一个拾荒的跛子。
只见这个从巷中走出的跛子,年约五旬出头,衣衫褴楼,背背一只破箩筐,手提一把旧铁钳,在无物可拾时,那把铁钳就当做拐杖用。
朱、蔡两人相视一笑,正拟继续举步时,老跛子忽向两人一拐一拐地走过来喊道:
“嗨,两位公子且请留步!”
朱、蔡两人一愕,同时停下身来,不知老跛子这一喊是何用意。
老跛子笑嘻嘻地走上数步,以手中铁钳朝尚握在朱元峰手上的那面金牌一指道:“这位公子,你要想扔了的话,嘻嘻,倒不如成全了小的。”
朱元峰轻轻嘿了一声,朝蔡姗姗一递眼色,意思说:想不到这厮原来有点疯癫,别理他,走吧!
蔡姗姗也感到一阵好气又好笑,她见朱元峰如此表示,便忍住没有发作。于是,二人肘弯一碰,又继续向前走去。
不意老跤子竟自身后追了上来,叫道:“肯与不肯,这位公子你也得表示一下呀。”
朱元峰不胜其扰,脚下一停,转身冷冷说道:“这位老兄,你是真疯,还是假疯?你老兄自干这行以来,有没见过人家把金银当废物丢弃的?”
老跛子嘻嘻笑道:“怎么没有,这种事多啦。”
蔡姗姗柳眉一竖道:“在哪里见过,你说!”
老跤子又是嘻嘻一笑道:“要是老汉举出例子来,该当如何?”
蔡姗姗朝朱元峰手中那面金牌一指,怒冲冲地道:“有就这个送你!”
老跛子嬉笑如故,眯眼道:“说话算不算数。”
蔡栅栅气得玉容发青道:“告诉你这臭老头,姑娘说一句,算一句,不过,你家姑娘脾气并不好,如你臭老头信口雌黄,举不出具体例证来,可得小心你臭老头另外那条好腿!”
蔡姗姗这次出门,其所以易钗而弁,不过是怕引人侧目而已,在面容、喉音各方面,均未加以掩饰更改。所以,她这时并不在乎让人知道她的女儿身份。而那位老跤子,由于见多识广,也未对这一点表示惊讶。
这时,只见老跛子忽然转向朱元峰,下巴一抬道:“愿作见证吗?”
朱元峰自然要帮蔡姗姗说话,同时,他也不信真的会有人拿金银当废物丢弃,于是头一点道:“当然可以假如你输了,我再帮你劝劝这位姑娘,别对你老兄那条好腿敲得太重就是了。”
老跛子耍戏法似的,将手中那把铁钳向空中一丢,铁钳于空中一个翻转,然后“哒”的一声,一把抄住,同时叫道:“两位看清了!”
右肩一卸一甩,背后那只箩筐自然滑到腰肋下,右手铁钳伸入箩筐中一搅,立即熟练无比地夹出一件物事来。
朱元峰注视之下,脱口呼道:“金元宝?”
老跤子铁钳向前一送道:“接住!真的假的,你们自己拿去看清楚。”
蔡姗姗怒叫道:“安知一一”
言下之意,是说:就算是只金元宝,又怎知不是你这臭老头事先藏在里面,故意藉此来激人打赌,以便讹取他人财物的呢?
蔡栅栅刚刚喊出安知两个字,老跛子已然抢着叫道:“再看这个!”
铁钳一揽一挑,又是一支玉如意。
“还有!”
一条珠串高高挑起。
“多着呢!”
第三次钳出者,赫然竟是一座翡翠马!
朱、蔡两人全部瞧呆了。老跛子嘻嘻一笑,伸手向朱元峰索回全部宝物,一件件又重新放回箩筐中放妥,朝朱元峰眯眼一笑道:“货真价实,对吗?同时,两位知道的,世上该没有一个人,会傻到将这些宝物装在箩筐中,随时随地背在身上,而且,有着这些宝物的人也绝不会还干这一行,上述两大理由,足够支持老汉先前所说的:它们是刚刚捡得。”
说着笑了一下,又道:“不过,没有关系,老汉是争气不争财,只要口头上不输人,区区一面金牌老汉并不一定一一一”
朱元峰突然怒喝一声:“拿去!”
右手一扬,将金牌“秃”的一声掷去对方箩筐中。
老跛子躬了躬身,嘻嘻一笑道:“那就谢了,多多益善。”
语毕,身子一转,一拐一拐的朝另一条小巷中高唱着扬长而去。
蔡姗姗如梦初醒,啊得一声,拔足便想从后追去,朱元峰横生一拦,沉脸道:“姑娘不可如此!”
蔡姗姗芳容失色,急得跺足道:“你不知道”
朱元峰冷冷接口道:“小弟知道,姑娘与人斗口,结果姑娘输了,既然此物重要,当初就不该轻率有此一赌,请姑娘别忘小弟是见证人,同时是武林赌王之徒一一一只要没有弊病,输了头都会照样履约的赌王之徒。”
蔡姗姗低下头去,一颗心,全碎了!这是她的金牌护符,如果失去,怎生得了?
但是,她深知跟前这名赌王弟子的性格,此刻除非突下毒手,要想就此冲过去,绝对无此可能。
朱元峰当然不知道这块金牌会有如此重要,这时冷冷接着道:“在下也很清楚,姑娘这块金牌,可能有着某种纪念性,但是,姑娘应该自责,怨不得别人!在下还有几件小事待办,敢请就此分道,姑娘如实在不甘损失,朱元峰按时值赔偿好了。”
朱元峰说着,一面伸手入怀。
蔡姗姗心头大急。这怎么成?去掉金牌护符,如能将这位赌王之徒诱归师门,仍有将功抵罪之望。要是护符去了,人又跑了,岂非死路一条?更何况老跛子飞不上天去,相机求求几位师兄,依然还有夺回的可能呢?
蔡姗姗迅忖既定,立即伸手一拉,故意顿足道:“死人,你,你全不了解别人心意,我没有见过这点金子么?只是气不过这跛子那副怄人气焰罢了。”
朱元峰见对方如此说法,自然不便做得太决绝,当下叹了口气道:“家师说过:久赌必输,十九没有好下场,除非在事先有着百分之百的把握,可是,必胜之赌,又去哪里找对手?姗姗,这是个好教训,以后为人行事,千万不可逞气任性,逼人过甚,须知天道永在,公理长存,侥幸能只一时,不能赖以一世,否则,这世上谁还肯做正直人?”
蔡姗姗听得心头发凉,又气又急。叫道:“你真的要教训我是不是?”
朱元峰苦笑道:“岂敢,姑娘言重了。唉,吃饭去吧,如像这样再吵下去,什么佳肴美酒也引不起胃口啦。”
于是,两人重新向第一楼走去。
上得楼来,蔡栅珊视线偶及,眼中不禁微微一亮,因为她忽然发觉,她那位新近升为紫衣弟子的大师兄铁青君正好也在楼上。
她想:用什么方法将刚才经过告诉大师兄,而能不让身边这位赌王之徒知道呢?
好一个小魔女,秋波一转,立即计上心来。
她先朝大师兄飞去一道眼色,然后脚上一顿两手挥腰,向大师兄瞑目怒叱道:“有什么好看的?”
朱元峰大吃一惊,急忙转身道:“什么事?”
蔡姗姗手一指,嚷道:“今天真是到处遇鬼,刚被一个背箩筐的臭跛子于积善坊前诈去一面金牌,没想到跑来这儿,酒还没喝着,又遭这厮穷瞪一双死鱼眼,就像冤家碰上对头似的,你说,这,这该多气人!”
朱元峰循指望向紫衣铁青君,迟疑地道:“这位兄台莫非”
铁青君乃魔门首徒,焉有不明师妹暗示之理?
这时心头震骇之余,迅自座中长身而起。他置朱元峰于不理,在表面上,也装出一副气愤样子,叭哒一声,于桌面掷下一块碎银,然后沉脸一哼,悻悻然大踏步下楼而去。
朱元峰转身蹩额道:“姗姗,你这种态度,以后得改改才好,你不看人家,又怎知道人家在看你?”再说,人长一双眼睛,就是为了看东西;假如连别人家看你一眼都不行,咱们又何必到这种地方来?”
蔡姗姗深知大师兄身手超绝,这一去金符大有璧还之望,芳心欣慰之下,不禁嫣然一笑,低声道:“好啦,好啦,以后依你的行不行?”
可是,世上竞有这等巧事。
紫衣铁青君走后不久,晴朗的天空,突然阴暗下来,彤云密集,雷电交作,接着,大雨倾盆而下。
而就在这时候,楼梯口悄然出现了一名酒客。喝!你道来人怎生一副模样?一顶破凉帽,一张黑油脸,鼻如红萝卜,嘴作吹火式,手执铁钳,身背箩筐谁?赫然正是那名拾荒的老跛子。
蔡姗姗偶尔回头,芳容不禁大变。
朱元峰这时看出这名跛足抬荒者来路有异,不期然暗暗留意,想察看这位形迹可疑的老跛子究竟企图何在。
老跛子上得楼来,笃。笃。笃,就这样在楼梯口,走过来,又走过去,一颠一拐,俯仰有致,一双三角眼,满楼扫视,似乎不晓得到底坐在哪里好。
两名伙计瞪眼望着,脸色愈来愈难看,最后实在忍耐不住了,双双走过来,叱喝道:“嗨,老哥请去楼下坐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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