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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风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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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黛尔!醒醒!”朦胧中,一只手环住了她的腰“醒醒。我在这里,不要怕。”

    声音一入耳,仿佛是有清新的风吹入,血与火在一瞬间远去。她在熟悉的声音里醒过来,睁开眼的瞬间就看到了榻前模糊的身影。

    “哥哥?”她虚弱地喃喃着,对着那人伸出手去。

    寝宫外面的钟正敲响了十二下,她的兄长坐在床头俯身看着她,烛光从背后投射过来,将他整个人镶上了一圈柔和的金边。

    那个贵族少年比她大一两岁,他穿着朱红色的袍子,衣角绣有博尔吉亚家族的玫瑰徽章,乌黑柔软的长发用朱色丝带束成一束。除了发色不同,他和她长得很像:苍白而美丽,气质文雅安静。最像的是一双眼睛,清澈幽深如古泉,上面隐约笼罩着一层薄雾——然而在薄雾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却是谁也无法看清。

    她的哥哥正在用冰袋敷着她的额头,并不时用掌心试探温度,他身侧放着水盆和各种药。似是一夜未曾休息,他的脸色苍白而疲倦。

    外面应该已经是深夜,壁上的烛台却把房间照耀得如同白昼。她睡在一张宽大柔软的床上,四壁是刻满了图案的洁白大理石,床上垂挂着雪白的纱幔,壁龛上供奉着一座纯金的苏美女神像。房间中心有一座小小的喷泉,水里浸着一粒粒小指头大的明珠,洁白而素雅。

    是的是的,这里是她的房间。

    不是在烈火焚烧的圣殿刑场,也不是在森冷荒淫的高黎后宫。她已经回到了故国,她的哥哥,圣格里高利二世教皇的二皇子西泽尔?博尔吉亚,就在她的身边。

    “阿黛尔,你醒来了?”他微微地松了一口气“又做噩梦了么?”

    “嗯眼睛、眼睛很痛!痛得整个头要裂开一样。”梦境里那种炽热

    感还是如影随形,她瑟缩着,梦呓般地喃喃道“我梦见了她。哥哥,我又梦见了她!”

    西泽尔的眼神里的笑意陡然凝固,他没有问“她”是谁,只是默不作声地将她冰冷的手握紧,接着用眼神示意那一群侍女退出门外。苏娅嬷嬷领着侍女陆续地退出。在关门前,侍女们看了看里面的一对皇室兄妹,然后关上门,相互间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暧昧眼神。

    看来,坎特博雷堡的那一位公爵夫人,今晚又要独自度过长夜了。

    “她、她把我拼命地往火堆里拉”阿黛尔的手兀自在颤抖,她恐惧地抬起头“哥哥她说我们是魔鬼的孩子,要烧死我!那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想烧死我们!”

    “傻瓜,”西泽尔叹了口气,用手掌按压着她火热的额头,柔声道“阿黛尔,你发烧了,所以一直在做噩梦。她已经被父王处死了,不会再来伤害我们了不要怕。”

    他的手心清凉而稳定,渐渐让榻上的少女安定下来。她只有十八岁,更多地像个孩子,身段尚未长成,脸庞也带着稚气,但是即便是一朵尚未绽放的蓓蕾,那种丽色也已经令人心惊:宁静而空灵,恍若非这个世间所有。

    “我发烧了么?”她虚弱地问“为什么我的头这么痛眼睛、眼睛很模糊。”

    “前几天,你被那一群高黎遗民追杀,幸亏被羿及时救了回来。”西泽尔皇子怜惜地看着妹妹,小心翼翼地措辞“可你还是受了惊,连着发了三天的高烧,一直不退。”

    高黎?她恍恍惚惚想起了一切,低头不语。闭上眼睛,那一场突如其来的刺杀宛如在眼前——即将第二次出嫁的她被侍女簇拥着,在圣泉殿里心不在焉地挑选着嫁衣和珠宝,那些刺客忽从屋顶上跃了下来,个个头上绑着葬礼用的白布,厉声叫她祸国妖女,他们诅咒着狰狞地追杀她,恨不能将她撕成千片。——是那些高黎人!他们居然潜入了翡冷翠的王宫,来向她复仇了!嫁衣在刀剑下粉碎,珠宝散落一地,她身边的侍女四散奔逃,却一个个被射杀在地,鲜血飞溅上了那一袭华丽的嫁衣。她在恐惧中竭尽全力地奔逃,不辨方向。然而那些人逼了过来,将她四面困住,他们个个眼里冒着火光,恶毒地怒骂着,却不急于杀死她,而是用刀刃划向了她的脸颊。她失声尖叫,那一瞬的恐惧令她脑中一片空白。

    最后的刹那,仿佛有魔法忽然降临,那些刀剑在划到她肌肤的瞬间停顿了。同一瞬间,有血从眼睛上流下来,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听到了耳边此起彼伏的惨叫,仿佛有什么可怕的不祥正在降临,令那些悍不畏死的杀手惊骇莫名。

    “魔鬼魔鬼!这是这是啊啊啊啊!”眼睛忽然剧痛,摇晃的血色视线里,她看到那些人以一种奇特的姿态纷纷倒下。惨叫不停传来,围绕在她周围,此起彼伏。怎么怎么回事?她惊惧万分,摇摇晃晃地摸索着想逃离,然后眼前便是一黑——在失去知觉的刹那,她看到了羿黑色的盔甲和黑色的剑,仿佛神鹰一样从天而降。“那些高黎人怎么样了?”她侧过头,轻声问。“都死了。”西泽尔简短地回答,眼神闪烁了一下,仿佛隐瞒了什么。

    她颤抖了一下,只是低下头去,绞着帐子上的流苏,长久地沉默。“他们是有理由杀我的。”她低声说了一句,旋即又沉默。仿佛为了缓解这一刻的沉默,西泽尔转身从银盆里拿了一块手巾,为她擦拭脸上渗出的细密冷汗:“不要胡思乱想,看看,都瘦得脱形了。全身都在出汗。”

    “哥哥,我眼睛有没有被划伤?很痛”阿黛尔仿佛也习惯了这种自幼的亲昵,很自然地侧过脸,配合着他的动作,有点紧张地问“他们划伤了我的眼睛么?那时候,我感觉到眼睛上流了血,让我几乎都看不到东西了。”

    “没事的,阿黛尔,你没受伤,只是溅上去的血罢了。”西泽尔淡淡回答“如果他们真的毁损了翡冷翠最珍贵的宝物,父王一定会把高黎遗民全都送上绞刑架的。”

    “我宁死也不要父王那样做。”她低声喃喃。擦着擦着,西泽尔的手却慢慢地停顿了下来,他长久地凝视着她。“哥哥?”阿黛尔觉出了异常,愕然地抬起眼睛。“阿黛尔,你真美丽。”西泽尔转开了眼睛,忽然轻轻叹了一口气。是的,她非常的美丽,是西陆最著名的美女,也是圣格里高利二世教皇唯一的女儿,无愧于“翡冷翠玫瑰”的称号——可以说,是诸神最为眷顾的少女。“真美丽。”西泽尔低声地叹息,顿住了手“像一碰就会碎掉一样。”

    听到兄长的称赞,阿黛尔有点羞涩地低下头去,长长的睫毛不停闪动。她没有发觉西泽尔的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担忧和怜惜,沉重无比,而那句话也全然没有半丝喜悦。

    这样的美丽,近乎不祥。

    有谁能料到如此美丽的少女却背负着祸国殃民之妖姬的罪名?阿黛尔公主身为教皇唯一的养女,却不得不作为政治筹码被牺牲,在十四岁的时候便被迫远嫁给高黎年老的国王。十八岁的时候守寡期满,很快就要第二次出嫁了。

    沉默只是持续了片刻。西泽尔极快地调整了自己的心情,转身拿了一个鹅毛的大靠枕垫在她背后,将她扶起:“来,喝药吧。我为你调配的,喝了眼睛就不会痛了。”

    “嗯。”她撑起身子,觉得全身虚软,炽热的汗渗透了厚厚的锦衾。烛光下,他端起药碗,用银匙将药舀起,轻轻吹了吹,小心地喂给她。药里面有木香和桂心,散发出清香,而加入了冰糖后苦味也被冲淡,入口甜美,竟毫无药味。

    阿黛尔小口小口地啜着,神色渐渐变得平静。“小时候我的眼睛不好,全靠哥哥陪着我。”她轻声叹息“想不到到如今这眼病还是没好。”西泽尔眼神闪烁了一下,没有回答。“真奇怪,”阿黛尔喃喃道“他们都说我小时候眼睛里有黑翳,生下来就看不见东西,一直到八岁才治好。可是”她抬起头看着西泽尔,流露出怀疑的表情“为什么我却记得哥哥小时候的模样呢?是幻觉么?”

    “也许这就是同胞兄妹的感应吧?”西泽尔看她喝得差不多了,就拿过丝巾为她擦去嘴角残留的药渍,又不动声色地轻轻说了一句“你这次病倒,父王和大胤的迎亲使者都非常担心,生怕耽误了定好的佳期。你一定要快些好起来。”

    然而阿黛尔却没有动,只是垂着头坐着,长长的金发从脸侧流泻下来,肩膀渐渐颤抖。“阿黛尔,别哭。”他叹了口气“别哭了。我会难过的。”“哥哥也希望我嫁到东陆去么?”她握紧了褥子一角,低声问。“那是父王的旨意。”西泽尔没有正面回答,柔声道“听说大胤的熙宁帝跟你年纪相当,身份高贵无比,也算佳偶。”“那如果我不想嫁呢?”她低声问。西泽尔没有说话,少年的脸隐藏在烛火的柔光里,显得黯淡而莫测。他下意识地看着自己的双手,仿佛在想着什么,眼神复杂地变幻着。

    “不要问这样的问题,阿黛尔。”西泽尔沉默了片刻,轻声苦笑“这会让我觉得无能为力。你也知道,目下你我都不能违抗父王的旨意,就如你必须嫁给那个老高黎王,而我必须迎娶晋国的纯公主一样。”

    她僵硬地坐在那里,按着鬓角那一朵白绒花,脸色苍白。

    “哥哥!”她猛然扯下了那朵代表孀居身份的白花,仿佛心里的恐惧再难抑制,失声哭了出来“我好害怕我不想再被嫁出去!你知道我在高黎后宫是怎么过的么?如今我好容易回家了,父王他又要把我送出去!我我不是一件礼物啊哥哥!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那样激烈颤抖的话,一连串地倾倒出来。她哭得像一个孩子,伸手扯住他的衣袖。“阿黛尔,你知道,我们现在还不能拂逆父王的旨意。”他勉力控制着手指末梢开始的颤抖,平静地回答“离开了父王的庇荫,我们就什么都不是了,我们就会流落街头、一无所有我们不能拂逆父王,起码在今日不可以。”

    “不!不是‘我们’,是你自己!”阿黛尔忽然间脱口而出,眼神雪亮“是你自己!我不在乎什么都没有——只要能从这里逃出去,我才不怕再忍饥挨饿!哥哥,我还是以前的阿黛尔,只是你变了!”

    重病的少女从榻上坐起了身子,直视着他,她神色激动,两颊飞红。

    ——那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说这样尖刻锋利的话。

    手巾悄然掉落,西泽尔极力压制着自己的情绪,喃喃道:“不要说这样的话。阿黛尔不要说这样的话。求求你,不要让我陷入混乱——”

    “我要说!为什么我不能说!”她的眼神雪亮,更紧地拉住他“是你自己不敢,所以就和父王合谋把我推进火坑!你怎么忍心?怎么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做这样残忍的事!”

    “不要说,不要说了你不明白父王是什么样的人。你以为我们真的能逃掉么?”西泽尔脸色苍白如纸,不住地后退,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他有些烦躁地低语“阿黛尔,不要逼我。你什么都不知道!”

    她的情绪却再也无法控制,她用力推着他,嘶声责问。然而西泽尔却仿佛已经听不到她的话,他的瞳孔开始奇异地扩散开来,他勉强举起了手抓住身侧的帷幄。

    那种颤抖从他手上扩散开来,很快蔓延到了全身。他定定看着病榻上的妹妹,眼里的神色转变了无数次,张了张口,仿佛想说什么,却发现口唇也颤抖得无法自制。

    “哥哥?”阿黛尔微微一怔,顿住了推搡的手。

    他没有回答她,他的身子颤抖得如同风中树叶——那种深埋在骨髓里的痛苦又开始蔓延了,他正在忍受世上最可怕的折磨,已经没有余力再集中思想回答她的呼声。

    “阿黛尔,我”他晃了一下,紧紧抓住身侧的帷幄,然而身体还是一瞬间失去了平衡,重重向着榻下摔去。扯断的纱帐覆盖了他,他急促地喘息,扶住病榻的边缘,挣扎着想站起来,然而身体仿佛被某种魔咒控制住了,不停地抽搐和痉挛,每次刚刚站起就又重重倒下。

    “哥哥!”阿黛尔惊呆了,从床上霍然坐起“你你又发病了么?”

    他还是没法说话,牙关紧咬,嘴角有白沫开始渗出。在席卷全身的痛苦抽搐中,他极力克制着不让自己发出声音,只是睁大眼睛看着屋顶。他的目光失去了平日的清澈,显得疯狂而狰狞,苍白的脸在不停地抽搐,整个人都缩成了一团。

    “哥哥!”阿黛尔顾不得自己还重病在身,穿着睡袍从床上赤脚跳下来,一把抱住了他。他的手痉挛地伸过来,颤抖着握住她纯金一样的长发,手指冰冷如雪。

    “原谅我,原谅我!”她失声哭泣,向他认错“我再也不说那样的话了!”

    哥哥又发病了。从幼年开始,每当他被逼到死角,精神上承受的痛苦到达一个极限,这种可怕的病就会忽然发作,令他从身体到心灵都瞬间崩溃。然而随着长大,他的性格渐渐坚强,这种病也得到了控制,已经很久没有再犯过了。

    西泽尔显然在极力和猝然袭来的病魔抗争,根本听不到妹妹在耳边的哭泣和哀告,然而他的身体还是崩溃般地不受控制。他眼里渐渐流露出了绝望和愤怒,忽然间推开了妹妹,发狂般地将手肘和膝盖撞向了银制雕花桌脚!

    一下,又一下,血肉在尖利的金属上发出钝响。阿黛尔惊叫着扑过来,拼命压住他的手臂,几乎将全身的力气都压了上去,才阻止住他疯狂的自残行为。

    血从身体里流出来,剧烈的痛苦在一瞬间压倒了病痛,令西泽尔从癫痫的发作里暂时解脱,神志开始一点点回复。

    “哥哥哥哥!我错了,我再也不说那样的话了。”阿黛尔因为恐惧而哭泣,语无伦次地哀求着“求你别这样我再也不说了,再也不说了!求求你别这样!”

    西泽尔在她怀里颤抖,他紧咬着牙,眼里带着可怕的光。他恨自己,每一次在这样的时候,他的身体就会背叛他的意志,将他所有的能力夺去,让他变成了一个令自己痛恨的、毫无用处的残废——宛如回到了童年时。

    他拼命挣扎着想站起来,眼神就像是一匹被关在笼子里的野狼发出的,绝望而疯狂。“不要动,哥哥,不要动!”阿黛尔按住他的手,将手巾卷成一卷,塞入他紧咬的牙关里“我让羿马上去叫医生过来你不要动。”“不不要叫羿进来。”他努力吐出了口里的手巾,剧烈地喘息“癫痫是被神诅咒的病。不要让让一个奴隶,看到我现在的样子”

    阿黛尔怔了一下,泪水夺眶而出。哥哥还是那么骄傲,宁可死也不愿让别人看到自己衰弱无力的一面。可偏偏这种病却是与生俱来,附骨之蛆般至死难以解脱——难道说他们这一对兄妹,真的是被神诅咒过的么?

    西泽尔在剧烈的发病后渐渐平静下来,胸膛不停起伏,脸色苍白如纸。她不敢再动,就这样坐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不停地用手巾为他擦去额头渗出的冷汗。

    寂静中,只有急促的喘息声回荡在华丽宽敞的寝宫里。

    水晶沙漏里的沙子在无声地流泻,时间缓慢得如同凝固。不知过了多久,西泽尔全身的痉挛慢慢停止,苍白的脸上渐渐泛起病态的红潮,合起的眼睫在微微颤动。

    “哥哥。”阿黛尔轻声唤,试图让他的眼神凝聚起来“哥哥?”他应声睁开眼,虚弱地看着她,他眼里的疯狂如同雾气一样在消散。那一瞬,她在他散乱的眼神里看到了无数东西。“阿黛尔”他低声呼唤她的名字,声音因为方才的一轮病痛而嘶哑。她连忙握住了他的手,将它贴在自己脸上,啜泣:“我在这儿。”“我不是你说的那种人,你应该明白。”当他凝聚起神志时,第一句话就是如此“我不是。”她没有再辩驳,只是无声地点头,泪水一连串地落下来。“你将来会知道,我今日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和我。”他轻声道,痛苦地看着她,叹息“但是现在让你这样难过,还是我不好啊”西泽尔勉力抬起手,拨开她垂落到自己脸颊上的散乱长发,喃喃道:“算了。如果、如果你真的不想去,就别去了不要怕,我会替你拒绝父亲。”

    “阿黛尔,要记住,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比你更重要——无论是以前还是以后。”

    阿黛尔怔怔地看着哥哥苍白消瘦的脸颊,然后仰起头来。天花板上绘满了著名画家的名作,那些穿越了百年时光的画面华美而繁复,描述着天国的景象。画中诸神在看着他们,眼里仿佛垂落悲哀的光。

    她仰着头,脸浸在月光里,美得恍如虚幻。“哥哥,回去吧,已经很晚了。”她静静地说“纯公主应该等了你很久。”“我也该休息了。明天要重新准备一件嫁衣,希望还来得及。”

    三月的翡冷翠之夜,凄清而安静,只有夜莺轻啼。寂静的圣泉殿里所有的侍女和奴隶都已经休息了,垂落的金质灯盏里的火隐隐跳跃,映照得满壁的神像宛如躲在阴影里偷笑。

    羿抱着剑,裹着一块旧羊皮毯子,靠着雕满了玫瑰的描金门框闭目休息。

    六尺见方的毯子相对于他高大的身材来说捉襟见肘,他不得不蜷起身子,免得靴子从毯子另一头穿出来。就是在睡觉时,他也从不脱下战甲和头盔。那张脸藏在冰冷的头盔之下,被护颊和护额挡住了大半,只露出眉目和鼻梁,线条如刀刻般利落。长发从头盔里垂落下来,纯黑如墨。

    ——那是来自远东大陆另一端的发色。额头的发际线里,还深深烙着一个青黛色的印记。——那是奴隶的印记。和所有奴隶一样,他没有一样属于自己的东西,甚至没有一张自己的床,只能睡在那一块旧毯子上,彻夜在门外守护着主人,丝毫不敢松懈。

    不知过了多久,门内激烈的争吵声终于停止了,随之而来的是哭泣和长长的沉默。当外面钟声敲响三下的时候,门无声无息地开了,西泽尔皇子苍白着脸走出来,也没有看一眼倚在门外休息的他,径自离去,脚步微微踉跄。

    羿悄然睁开了一只眼,无声地吐出一口气,仿佛是为这一对兄妹之间的奇特感情叹息。

    西泽尔的背影浸在清冷的月光里,显得如此孤独又如此脆弱。无法想象,这个病弱的少年在一年之前还曾率大军攻破了高黎国的帝都。在帕提亚平原的圣战结束之后,整个西域的格局都为之改变,翡冷翠的力量空前扩张,教皇的势力再也无人可以抗拒。而西泽尔也被教皇授予了瓦伦蒂诺公爵的称号,成了教廷的南十字军的契约长。

    ——看来,在生命里第一次长达两年的被迫分离中,这一对兄妹彼此身上有了如此深远的改变,再也不能像童年时代那样亲密无间,同心同意了。

    羿侧过头倾听着门内的声音,公主似乎在哭,细微而压抑。他叹了口气,将身子蜷起来——看来,公主已经屈服了,大概很快就要远赴东陆和亲了吧?

    那一瞬,他黑色的眼睛里有某种可怕的表情燃烧起来,面容微微抽搐。东陆东陆。难道在他的宿命里,居然还有重新踏上东陆土地的那一天?

    高大的奴隶倚着门框,怔怔地看着夜空里的冷月,眼神渐渐变得恍惚而遥远,他甚至没有听到床头金铃被拉动的声音。直到公主几度出声呼唤,他才回过神来。

    他从地上一跃而起,推门走入了寝宫,在榻前五步开外单膝下跪。仿佛是被刚才那一场争辩闹得累了,她静静地躺在柔软宽大的床上,脸上残留着泪痕,看着应声入内的黑甲剑士,露出一个苍白疲惫的微笑。

    “羿,”她轻轻说“对不起。”他站在床前,用愕然的眼光看着她,做了一个询问的手势。“哥哥刚才的话,你听到了吧?”她明白他的忍耐,她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低声道“他,他说你是奴隶。我要替西泽尔向你道歉我从来没有当你是一个奴隶,羿。”钢铁一样冷硬的脸动了一下,羿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回以一个手势。“我就知道你不会生气。”阿黛尔舒了一口气,带着泪痕微笑起来“羿,你真好。”他无声地弯起唇角,用手指了指头顶绘满了诸神的天花板,又指了指身侧黑色的剑,将手按在心口,眼神庄重地点了点头。“谢谢,我不会说话的羿。”阿黛尔轻语“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羿回手按着喉咙上的伤口,歉意地摇了摇头,发出一声模糊的音节,嘶哑如某种兽类——那道可怕的伤口横贯了整个颈部,虽然没有将他的头颅一刀斩下,却很显然已经损毁了他的声带。

    他苦笑了一下,再度用手势询问公主有何吩咐。

    阿黛尔叹了口气,将眼神投向门外:“羿,麻烦你跟着我哥哥好么?他受了伤,又不肯让人送。刚刚出了高黎刺客的事情,那么晚一个人回去,我有点担心。”

    羿点了点头,用手一按左胸的甲胄,领命转身而去。

    然而想了想,他还是从门口返回,小心地拉过被褥盖住她,然后松了金钩,放下纱幔。在宽大柔软的床上,她显得那样娇小,躺下去的时候几乎被重重叠叠的丝绸被子淹没,纯金色的长发水藻一样铺开,如同天使收敛了羽翼在一片洁白的雪原里沉睡。

    他脱掉手掌上的护套,小心地伸出粗粝的手探了探她的额头。

    “羿,我没事,”那个天使躺在柔软的床上对他微笑“去吧,这里还有其他人。”

    她再次拉动床头的金铃,旋即有一队侍女应声而入。带头的苏娅嬷嬷点燃了薰香,将满盘瓜果和金杯放到了床头,开始继续彻夜地守护在生病的公主身边。

    “去吧。”她对他微笑。

    他迟疑了一下,无声地退出,消失在门外清冷的月光下。

    走出房间,外面已经是深夜,星辰满天如钻石。冷月下的圣泉殿庄严森冷,铺着白色大理石的地面反射着月光,皎洁晶莹,令归去的少年仿佛行走在一片冷湛的水面上。

    恍若有些失神,西泽尔拖着受伤的腿缓慢地走过空旷的大厅,一路上想着别的什么,直到黑暗里忽然伸出一根纯金的权杖,拦住了他的去路。

    在这样深的夜里,空荡荡的大厅角落里居然还站着一个人,穿着华丽的长袍,头戴高高的冠冕,手持镶有红蓝绿三色宝石的黄金权杖,双眸在阴影里闪耀如鹰。

    “父王?”他一惊,勉强地走过去,跪倒在那一袭法袍下,亲吻对方的袍角。

    “西泽尔,我的孩子,”那个熟悉的声音低沉而威严,带着某种令人战栗的力量。一只手垂下来,抚摩西泽尔的头顶“事情办妥了么?你是否已经成功地说服了阿黛尔?”

    “是的。”他恭谨地低语“她已经接受了您所赋予的命运。”

    “呵,我就知道她无法拒绝你,就如你无法拒绝我一样。”教皇在黑暗里微笑,手停在儿子的肩上“不愧是我的好孩子拥有你们两个,胜过拥有世上所有珍宝!”他没有回答,忍不住在黑暗里微微发抖。教皇眼里闪过警惕的光:“怎么了?西泽尔,为什么你抖得那么厉害?”他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低声回答:“刚才那个病又发作了一次。”

    “可怜的孩子,我还以为你的病情已经逐渐好转了呢。”教皇明白过来,忽地在黑夜里笑了,声音变得低沉而诱惑“那么,我的好孩子,上一次你说服了阿黛尔嫁去高黎国,我让你如愿以偿地成了南十字军团的契约长;这次你又帮我说服了她去东陆和亲,需要我给你什么样的奖赏呢?”

    西泽尔没有回答,冰蓝色的眼睛里有光一闪而逝。

    神庙里的空气有一刹的凝滞,风的声音显得分外清晰。这片刻的沉默,让方才谈笑殷殷的这一对父子之间,转瞬出现了薄冰般的冷场。教皇凝视着他的孩子,而后者一直低着头,发抖的身体渐渐静止下来。

    终于,儿子抬起头来了,淡色的唇角带了一丝笑:“父王,我希望您能把对付晋国的事交给我处理。“这样,我就能在三年之内,为您打通征服东陆之路!”

    黑夜的最深处,高大的苏美女神像静静伫立,月光如雾。神像背后,有一双眼睛静静地凝视着这一对在暗夜里拿女儿和妹妹做着某种交易的父子——随着这一席对话的进行,那双眼睛转换过各种不同的神情。

    手在漆黑的剑柄上握紧,羿在黑夜里抬起头来,头盔下的眼睛亮如雪刃。然而那种杀气在心里翻腾了许久,最终还是勉强被克制住了。他再也不去想公主的那个命令,转身悄无声息地跃下了神像,隐没在夜色里。

    第二天清晨,当苏娅嬷嬷端来金盆时,才发现公主的病情又加重了。

    一夜没有休息好,公主美丽的蓝色眼眸里布满了血丝。她陷在柔软重叠的被褥内,热度急速上升,额头上虽然敷着冰袋,却依然烫得可怕。她双颊绯红,呼吸细微急促。

    “公主,要叫医生过来么?”年长一些的宫廷女官实在忧心,继续用冰袋敷着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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