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她的身体几不可辨地颤抖了一下。她说:“你终于来了。”
男人摘下兜帽,露出一张线条冷峻的脸。我看不出他的年纪。他的面容似乎年轻,但一双眼睛深邃如同古井。我仔细看他的眼角,才发现那里已经生出细纹。
他的声音沙哑:“我没有背弃约定。”
“那么取走你要的东西吧。这么多年了,它也应该回到你身边。”她轻轻地说。
我隐隐感到不安。虽然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但他们之间那股不寻常的气氛让我恐惧。
“你要做什么?”我问她。她非常短促地笑了一声,但并不回答。
那个男人看了看我,说:“你认识的孩子么?”
她说:“是。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笑了笑,那笑压得我喘不过气:“我不会杀他。那么,开始吧。”
从她吐出第一个奇异音节的时候,我就知道有什么我不愿意看到的事发生了。才唱出一串音节,她的手就变得透明起来。我扑过去要阻止她继续唱下去,但那个男人一下子就抓住了我,一手把我的双手扭到背后,另外一只手按上了我的喉咙。那个瞬间我感到彻骨的寒意,我以为自己马上就要死去。但他看着她犹豫了一下,把那只手放开了。
我拼命地挣扎起来。我扭动得那样厉害,以至于让手腕在他的手里发出了“咔”的一声,我想那是骨头断了。他把手按在我头上,我再次感到彻骨的寒意,但很奇怪,我并没有感到害怕,只是一心想要挣脱,去阻止她。
他似乎笑了一声,说:“奇怪的孩子。”然后他放开了按在我头上的手。
她唱完最后一个音节的同时,他放开了我。我一步跨到她的面前,难过地看到她的手已经变得半透明了。但是我什么也不能做。他走过来,用手碰触她的头,似乎抓住了什么东西。我睁大眼睛想看清,但他再摊开手的时候,掌中空空如也。
看着她的手一点一点地透明下去,我难过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我哽咽着说:“你要死了么?”
她说:“是的。”
“我救不了你。”
“别难过。”她说“谁也救不了我。我早就应该死啦。”
我想擦掉流下来的眼泪,但越擦越多。
“别哭。”她轻轻地说“你刚才是想救我么?很勇敢呢,对着那个男人。”
我说不出话来。
“我早就说过,你一定会长成非常勇敢的男孩。”
她拉下了兜帽。这么多年以来,这是第一次。
我这才看见她的面孔。那是一张有着惊人的美丽的脸。
“我是一个魅。”她说“为了一个诺言守在这里。”
我不知道她说的魅是什么意思,只是问:“什么诺言?”
她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他,话却是对我说的。
“谢谢你陪我度过这些年的时光。我从来没有和人说过这么多的话。现在我要死了,请你一定不要忘记我。”
她轻轻地叹息:“我太寂寞。即使死去,也太寂寞。”
我说:“我会记得你。”
然后我看见那张渐渐模糊的脸上露出一个令我心碎的微笑。接着黑斗篷呼的飘起,落下的时候,她已经不在了。
我问那个男人:“她不是你的爱人么?为什么要让她死?”
“不是你想的那样。”他笑得让我非常难过“我只是来取回寄放在她那里的东西。这是我们的约定。”
“可是她爱你。”
“不。她并不爱我,我亦不爱她。我们之间有的,只是约定。我们并不相爱,但如她这般可以托付的女子,对我而言也是世间无两。”
“也许你不明白,但我还是要对你说,只因你是她感激的人。”他说“我也曾经有一个姑娘,我们心灵相通,生死亦可以坦然交付。她是鹤雪,在一次围歼中失手,从云里坠落。他们为我带回她的尸体。她的躯体几乎粉碎,面色依然淡定从容。”
“你不难过么?”
“那时并不悲伤。”他淡淡地说“我们太过相似,都是为了自己的执念活在这个世间的人。死对她而言,未必不是一个好归宿。”
“我不明白。”
“你以后也许会明白。我只愿死得其所。如果我感到自己将死,我会去到这大陆最高的冰川,然后跳下,与那些前辈的英灵一起永存。这就是我的不朽。”他的声音平静“一生都在远行。我不能容忍自己像蝼蚁一样死去。”
“你叫什么名字?”我不懂他说的话,却非常想知道他的名字。我望着他凛冽的眼睛,那里面流动的是万古不化的冰川。
“我们这些在风里行走的人,永远沉默。肩负着光荣已经足够,哪里需要什么名字。”
他低下头朝我微笑。
“你要知道,我们所求的并不是名留青史。不是。”
她死后的第二个夜晚,他向我辞行。
“风又吹起来了。”他说“我也应该上路。”
“你要去哪里?”
“和另一个人约定的地方。”
“你有多少个约定?”
“两个。”
那个时候我不懂那些约定背后的无奈和沉重,我只看见她赴死的决绝,以及她死去时他的冷酷,我以为那就是诺言的全部。
所以我说:“原来只有两个。”
他笑了:“幸好只有两个,否则”
他没有再说下去。
月光照他上路。
他落拓苍凉的背影后面,紫色的藏夜花一路谢去,直至万里。
——像是跟随他而去,再不回头。
于是我想起初识她时我问她的名字,她说:“我叫藏夜。”
我不知道藏夜花是从哪一年开始在燎原生长,也许是她来到燎原的那一年,又也许不是。但总之,在他离开以后,这种花就彻底消失了。它原本就是野花,无人去管,消失也没有人注意,直到有一天,忽然有人问:为什么藏夜花不开了?人们这才关心起它的消失来。
但消失就是消失。无论如何,藏夜花再也没有开过。燎原的夏天,也就再也看不到漫山遍野的紫色潮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