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旧的细节

    　　不知为什么，人们的眼神，总是落入那个空空的地方，如同一枚飘落的枣子。我少年的时代，就曾在爷爷用土垒起的院子里，在半夜醒来时认真地听到了它们的响声。风从屋檐的北方踱着步子走过来，如果端着一个水杯子，我一定把风当成现代的公务员了。就如同我们的领导，总喜爱一个人踢沓着脚步，大声地走过来，端着一个镀锌的的保温杯，他的到来总是像一片被拭割的草，立即是人的哗声一片。这些草收拾着不想让领导看到的东西，起伏着如一片绝望的海洋。

    我曾想像过枣子纷纷落地的场面，滴滴哒哒、纷至沓来，打破了夜晚的平静，好似深夜的伴奏曲，声音和形状都是我不出门就能想像到的，邻居家的是这样，邻居家的邻居也是这样，整个村庄都是这样，如同夜幕深处无尽的枣雨，那种广阔而无垠的持续，那种成熟之后的奉献，那种启示人生的某种暗示，真得让人激动不已。我有时也会在收割庄稼之后暂时的伫立里，思绪飘得很远，而忽略了枣树落果的情节，把那些沉重的不能承受的内容掏得空荡荡；仔细分析，人的生命也就如同一枚飘飞的羽毛，没有规则、没有方向，在失去自我控制的过程里，只能听任着风的力量和风的方向。

    我记得那是些非常伤感的时间，被池塘水腐烂后又慢慢浸渍的一些人，若荷花般探出头来，张望着回忆他们的那些时代，像一根根颓败的莲蓬，在深秋的时间中慢慢飘荡着过来。

    一只小小的鸟，是一只金色的小鸟，梦想一样的落下，又静静地飞走了。

    那是眼睛的问题吗？一只手，一只长着外国式的透着黑色的毛茸茸的大手，伸过来，在紧握的手的虎口处，那只变形的鸟，又化成为一缕淡蓝色的青烟，弯曲着如同一条蜿蜒的山间小路。如果鸟有灵魂的话，那一定会在无人的船头上位盘旋着，带来烟云雾气的轻盈。

    我早已死去的爷爷无声地站着，就像我小时候见他的那个老样子，他曾经对我的微笑、他曾经温热过的气息、他叹息的那份忧伤，盘旋着进入层层的淡薄云雾深处。我觉得很对不起他老人家，那么疼爱我，那么想我，让我从小就把世界看得非常美好，把人类之间的情感想像得那样和谐；但是，到他离开这个世界时，我却无法回到他的身边，握一下他思念的手。此时，我寻找着种种的理由，在枣子落地的声音里，努力地向他解释。但无论如何，我总是张不开嘴，理由和辩解是那样的苍白无力。

    一个年轻的女子，在黑色的夜里，将身着的黑衣与夜色融为一体，我只能看到她苍白的面孔，也只有这张面孔上才能发现有闪着柔和的光泽。那是一朵过早开放的莲花，就像我听说但没有见过的姑奶奶，她就坐在莲花的中央，浮过透着墨色的静静水面，在亲人的笑容和血亲的温暖上浮动着。

    我很早就想认识她，她的爱情是那样激动一个少年的梦想。在我学习写诗的年龄里，她最终成为我诗意中纯洁而透明的阳光。可惜，她没有见过我，也就只能远远地走进了别人的世界，那是一个爱她的男人的世界。

    猛然间，在寂静而无人的时分，我又觉得，人一生的内容，虽然堆得很多，但一切都可以从梦中过滤，那些在梦里含着杂物的真实水质会顺着流走，而那些垃圾一样毫无用处的石块却会留下。那些流失的水，一旦回到现实的生活里，为什么却成为一瓶无味的纯洁水？这是原因吧，因为生活中，人生命的最底部总是需要纯净的成份，这也是人类总在梦想酿造出纯净、追求真实目标的原因。透过深夜的梦想，把那些干涸的东西仔细回味，突然间，我被一种尖锐的感觉打中了，我的皮肤上感到一种剧烈的痛楚，我觉得，我又能找到让自己哭泣的快感。

    看到后半夜流过床头的月光，我已是40岁以后。许多年轻时不曾有过的思索，带着漫漫浸透的苍凉，推开封闭很久的大门，这些感觉孩子般涌动着，进入了我渐趋平淡的生活。突然间，我觉得有许多感受和情感的起伏，再也不需要文字和语言的帮助，这一切都只能属于藏于心底，需要慢慢回味的珍品，是属于一个人和另一个人共同营造的世界，是可以离开这个世界时，能完整带走的那份感情。在透彻的醒悟中，我觉得席慕荣说得对：青春是一本太仓促的书。

    当老木屋低声呻吟的声音，如水波一样灌溉着整个夜色时，当低头的奶牛咕嘟着自己不满的心情时，当路边的树木发出一声凄婉的笑声时，我觉得，这个世界已随着我的变化不再青春活力。它们被一口老井，一条旧路，和一棵被砍伐的树根一起，深埋在充满垃圾的美丽中，成为了别人的风景我的痛。

    醒来时，我仍旧的疼痛，在浮动着的细节里，如一条无声的鱼，缓缓流过生命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