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隙光

    奶奶张开豁牙的嘴笑了，月光下，一老一少的的身影交叠着，一起进入了一个未来梦幻的世界

    那时，我和别的孩子一样特别盼着过年，不但有新衣，有猪肉，有白面饽饽，在外上学的叔叔回来了，还可以弄串鞭炮开开心心地放。不过，最期待的还是大年三十的送“光荣灯”

    我们家是烈属，扎着两个小辫的大姑去新疆当兵，只留下了一张穿着军装的照片后，就永远地融入了那片遥远的土地。那张照片是奶奶的珍爱，粗糙的手指时常在大姑那军帽边的小辫上摩挲，那时临走时奶奶给她梳的。奶奶的眼睛浑浊了，但没有一滴眼泪。那光荣灯也是奶奶最期盼的，每当村干部和乡亲们敲锣打鼓地送来，悬挂在我家大门口时，奶奶总要扎着小脚，颠颠得左瞧右看，直到挂得方方正正为止。那用白白的窗纸糊成的格棱里一截白白的蜡烛，摇曳的烛光映射着门边那块“烈属光荣”的鲜红的牌子，在一阵爆竹的硝烟里，奶奶似乎看到了那两个翘翘的小辫和那张坚毅白皙的脸

    我在门前的人堆里穿梭，从地上的爆竹皮里拣那未响的哑炮，并在小孩子们的面前自豪地说：“我大姑是解放军！”我们围成一圈，手拉手叫着跳着嚷着，随那锣鼓队伍走街串巷，奔向下一家。

    春节过后，那光荣灯在门口挂好久，直至被风扯成一个骨架，残存的纸片在寒风中呜呜地低鸣着，在那悠荡的空旷里，大姑被定格成了伤痛的记忆。

    “生命如果是丢下去的骰子，死就是静止时候的数目；生如果是问号，死就是句点。所以我们可以平凡地生，却应当伟大地死。”

    我不知道大姑是否死的伟大，只是每每提到她，连平日里最泼辣最倔强的三婶都捂起嘴，肩膀一耸一耸地哭

    奶奶病了，是痨病，时常咳的上气不接下气，家里天天弥漫着中草药的苦甘味。没办法，父母把我带到了他们上班的地方——安徽蚌埠，在我的乡音里蚌埠念“蹦蹦”我对这里没什么好感，因为这里没有了溪水里的小鱼小虾，没有了圆滑溜溜的鸟蛋，没有了伙伴们的弹弓，没有了那只下蛋的芦花鸡，没有了一下子就钻进袄领子里的山风我在城市的笼子里，像一只找地方下蛋的母鸡，在这水泥的方格里窜上窜下。偶尔得以下楼，看到街上的小汽车感到格外的兴奋和好奇，每次都有爬上去的冲动，不管是停的还是开的。一次父亲开车从门前经过，我从树丛后面窜出来，抓住门把手就爬上了踏板，吓得父亲脸色苍白，赶紧停车。事后自然招来了一顿“五指山”父母都上班，根本无法照顾我，只能将我反锁在家。最后把姥姥接来了，但没几天，我就把在山旮旯里呆了一辈子的姥姥忽悠得下了楼，踮着脚跟我一起站在街边看车流

    正在父母一筹莫展时，从东北去南方出差的大姨夫路过这里，看到这情况，就跟父母商量，把我带到吉林舒兰四姥姥家。我不知是怎样一路颠簸从蚌埠去的舒兰，已没有多少记忆。长大后我曾在辽宁沈阳上过学，那时从山东潍坊到沈阳都要二十多个小时，一趟下来都会腰酸腿疼，可见当时的旅途对一个五岁的孩子来说并不轻松，更谈不上愉快。一到大姨家，我就来了个见面礼，晚上做梦找不到厕所，在东北大炕上狠狠地尿了一大泡。第二天，大姨便把我送到了城边矿区的四姥姥家，在那里我又找到了被放飞的感觉：出门可以上山，可以疯跑，可以下河，可以掏鸟窝，并且有了两个伙伴——小姨和大姨家的丫蛋。小姨比我们长一岁，是我们的头儿，白天可以掘土玩泥过家家，偷掰邻居家的葵花头；晚上围在炕上剥玉米，用玉米芯垒小房。有时，在矿上上班的二舅回来，提一把二胡，坐在板凳上一板一眼地“锯木头”有一天，我耐不住好奇，偷偷从墙上摘下来拉了几下，嘿！还真能锯出声来，声音又嘶又哑，像小雏公鸡学打鸣！我学着二舅的样子，嘴里叼一截树枝当烟卷，眯着眼睛使劲锯“嘣”铉断了，也真不结实，我吓得赶紧将二胡扔到了墙角，好几天我见了二舅那张黑脸就跑

    冬天到了，雪如期而至，潇潇洒洒地飘舞在自己的世界里，不管你是黑的黄的、紫的绿的，统统漂染成了白色，白的刺目，整个大地是属于雪的，不等你申辩，它已将你捂得严严实实。天晴了，孩子们兴奋了，尖叫声惊飞了与鸡抢食的麻雀，扑棱棱飞过房檐，跌下一串串冰溜溜。那时，我学会了溜爬犁，还学会了打陀螺。

    新年过后不久，一天我正在冰上玩陀螺，小姨兴奋地跑来告诉我说：“你妈妈接你来了！”我一溜小跑跑回家，可看见正欲伸手抱我的妈妈，却突然感到是那样的陌生，陌生的没了记忆，陌生成了一种怯懦，我一扭身翻过短墙，躲进了隔壁家的草垛后面。等我探出头来张望时，看见妈妈还骇在那里，两手伸着，眼里含满了泪水

    我又被带回了沂蒙山村，坐在了由地主仓库改成的教室里，看那阳光被木窗格裁成一缕缕的，丝丝纤尘游荡在光线里，偶尔使劲挤一下眼睛，便挤出许多色彩来，如梦幻般地在阳光里升华。

    “上下大小人口手”随众多的嘴一个腔调，我机械地念着。童年就这样滑过指尖溜成了回忆。

    奶奶去世了。就在她病危时，我正在十几里地的镇中心小学读书，小叔用车子把我驮了回去，奶奶在冥冥之中一直只喊着我的乳名，虽然她熬下了二十多个子孙。奶奶躺在大炕上已经昏迷，但面色红润，手却蜡黄，大伯说那是回光返照。我握住奶奶的手，紧紧的，想抓住那缕游丝之气，把奶奶从黑白无常的魔爪里拉回来，我竟没有眼泪。听着奶奶在混沌中一声声急切的呼唤，我一声声应答着，想把这最亲近的人从死神那里唤回来，奶奶留恋着这个世界，我留恋着奶奶。那手漫漫地变凉，随着窗棱上那过隙的阳光，奶奶越走越远了，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