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事情指纹

    不曾见过他，但我记住了他的指纹。

    保卫科长王勇把我叫到窗户边，指着玻璃说，指纹在这里，这案子有戏。我看不见指纹，我的眼里只有那个呲牙咧嘴的窟窿，和散落在窗台上的玻璃碎片。

    房子是单位的防震（地震）房，钢筋混凝土结构，坐东朝西，十间，据说，可以整体移动。地震迟迟不来，房子就一间一间地被占据，门对门地又加盖了一排平房做厨房。都是临时，今天这家分到了营职房，箱子柜子抬出来，说终于到头了，这个鬼地方，明天那家回龙观分期付款买了三室两厅，说工资不够还贷的，还不如住这里。却都走了，不回头地走了。

    我住第六间。我和妻都满意，比起先前住过的十平米的出租房，这个至少有三十平米。况且还有四扇窗户，尽管是年代久远的拉杆式，窗棂锈迹斑斑，开开合合就有片片腥红掉落。至少敞亮，阳光如约而至，还有葡萄藤的翠绿养眼养心，不再是出租房随意敲掉两块砖头只作喘气的用途。

    王勇把用胶布拓下来的指纹放在桌子上。我看见一个手指的轮廓，大拇指。我伸出自己的大拇指，凑到眼底下。这是不相同的两个拇指。我的一圈一圈绕成螺旋，他的纹路破散如糠，我的纹理细若柔丝，他的粗糙如同雕刻。王勇说，这是个没有经验的家伙，如果他戴上手套，我们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没有戴手套，他的疏忽使他的指纹遇见了我。遇见了我并不可怕，我没有与一个不相关的指纹交手的经验。不幸的是，它遇见了王勇。干了十多年的保卫科长，王勇有一套装在铁盒子里的专业工具，更有破获十数起撬窗入室案件的战绩。

    进入我的房间，王勇已经四处看过了。他在窗户玻璃上敲了这个洞，手伸进来，拉开插销，从窗台上跳进房间。王勇边看边分析。他走到我的桌子边上，抽屉敞开着，笔记本、橡册、录音笔、随身听，一些发票、纸头，散乱着躺在里面。王勇把录音笔和随身听拿起来，翻来覆去地看，还拿眼瞄我，我明白他的意思，这两样东西加在一起，比我报失的现金还要多。我说，你别看我，有本事，你赶紧破了案子，去问他自己。

    我的口气有些冲，还好王勇没有在意，也许他是理解我的。妻子从老家过来，天天在北京高高低低的写字楼里晃来晃去，却一直没有找到固定的工作，弟弟和妹妹都在上大学，每月的生活费一刻都不敢耽搁。一个中尉，副连职，一千块钱，月月都要蛋糕似的这里切一块，那里切一块。他却没有放过我。我上午领了工资，加上报社刚发的三百块编辑费，回家睡午觉时锁到抽屉里。下班，就没了。

    我或许是见过他的。从窗户望出去，透过密密的葡萄藤，常常看见三三两两的民工在脚手架上忙活，也有的在下面和水泥，挑砖头。我不知道他是脚手架上那个，还是和水泥，或者挑砖头的那个。他们从来都是背对着我，他们只是埋头干着自己的活，或许他们看见了我，或许从来不知道背后有双眼睛有意无意地看着他们。

    王勇确信，我数钱的时候他看见了我。你窗帘没拉上吧。我点点头。他如果没有看见，不会这么凑巧。十家，哪一家不比你有钱，你偏偏敞着窗子数钱。王勇越说越来劲，仿佛我的钱丢了是我自己的责任。妻子也帮腔，我说过他好多回，他就是不听，还骂我。我沉了脸，懒得理他们。

    不过，有指纹在，就不怕破不出来。王勇拍拍我的肩。

    王勇拧着铁盒子走了。妻子再次朝我开火。有钱你就烧包，说你你不听，隔墙有耳，隔窗有眼，你难道不晓得。我抱着头躺在床上，一言不发。我在想，如果他老早就盯上我，这事早晚都要出，与拉不拉窗帘并不相干，也有一种可能，就是他干着活，偶尔回头，就见了我，和我手中的钱。如果是后一种，怪到我头上，当不属冤枉。妻子说，算了，我看王勇也是吹牛皮，赶快借钱先把你弟弟妹妹的生活费寄过去。我看了一眼妻子，从床上爬起。

    出事后的第三天，王勇把一千三百块钱送到我办公室。

    案子破了，当天晚上就破了。我把所有参加施工的民工全堵在宿舍，一个一个按手印。一百多，一个不漏，都留了指纹。他跑得了吗？王勇说。这个结果，是我想要的。

    我在数钱，他在窗外看见了我，我上班，他破窗而入。指纹，他大拇指破散如糠的指纹，泄露了一切。钱丢了，钱回了。如此简单，如此直接，我想象中的刺激、迷离和惊险都没有出现。这让我稍稍失望。

    那个民工被赶出施工队。王勇说。

    多大年纪？

    二十。王勇说。

    哪里人？

    王勇摇摇头。

    有前科吗？

    不知道。王勇说。

    从那以后，每次在家里数钱的时候，我都会想起那个民工。因为妻子总要唠叨一句，把窗帘拉上，要说多少回你才能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