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扑克以后,父亲就回来了。父亲坐在二伯赶的板车上,披着满身的雪回了家。二伯停了板车,就叫母亲。快过来,扶他进屋。我就看见二伯托着父亲的一条胳膊进了堂屋。父亲坐下,脸色煞白。父亲一定也是吓坏了,他的心里还留着死神的阴影吧。
二伯叫母亲托住父亲的右胳膊,转身就走,说他去请医生了。
母亲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我们三个看着父亲,愣着,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父亲也不说话,脸上冒出一颗一颗的汗珠子。
医生很快就来了,接过父亲的胳膊看了看,说,这样太危险了,赶快送镇医院吧。母亲就又把父亲扶到二伯的板车上,自己也坐上去,两只手托着父亲的胳膊。板车迎着雪花,直奔镇医院。
第二天就过年了,父亲和母亲却都不在家。我把母亲做好了的饭菜端出来,招呼弟弟妹妹吃饭。妹妹抹着鼻子,说不吃。我和弟弟就都骂她,逼着她扒饭,自己也埋着头,把饭往嘴里送。
母亲深夜回了家,我们都还没睡,妹妹趴在火炉边上打瞌睡,我和弟弟要把她弄到床上去,她不动,眼睛红红地,瞪着我们。母亲进了屋,看着我们,看着看着,就把妹妹搂在怀里,眼泪落在妹妹的脸上。母亲流着泪说,你们一定要争气,把书读好,你们的父亲,今天是捡了一条命。
后来,我才从二伯那里知道了整个事情的经过。
运芦苇的路上,要翻过一道堤坝。下了雪,路滑,父亲那一车也装得太满。下堤的时候,拉板车的水牛脚下打滑,一下子没有收住,笨重的身子往堤下冲了出去。父亲一只手扶着板车的扶手,一只手紧拉缰绳,却拉不住,水牛受了惊吓,竟然撒开蹄子狂奔起来。父亲的身子就也收不住了,一下滑倒在雪地上。几百斤重的一板车芦苇紧随其后,眼看就要从父亲的身体上碾压过去。
父亲却只是伤了胳膊,这真是不可思议。二伯说,他魂都吓没了,却一点办法都没有,眼睁睁看着父亲躺在板车下面,把命丢在那里。
板车飞驰而去,钻进浓密的雪里。父亲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二伯过去看时,父亲眼睛睁着,嘴里说着话,手,我的手,动不了了。二伯说,他真是傻了,不敢相信,把父亲扶起来,除了一条胳膊不能动弹,都是好好的。原来父亲正好躺在板车的两个轱辘中间,只有一条胳膊,留给了板车。
父亲是正月初五回的家。年已经过完了。过了三十多个年了,其它的我都模糊,唯有那个年,父亲没在家的那个年,深深刻在我的心里。也是那个年,我和弟弟妹妹似乎一下子长成了大人,学习上再没让父母费过心,干活,也不再偷懒了。
三
父亲的第三次伤,留下了永久的纪念。右手小指关节折断,至今不能伸直。
那几天,父亲一直很兴奋,说话时声音响亮,总是带着笑,走路时抬头挺胸,见谁都招呼,真有些扬眉吐气。父亲的兴奋源于我,我已从学校查到了自己的高考分数,高出重点本科录取线四十分,这样的成绩上军校是一点问题也没有。军校,不只是不要学费,每个月还有几十块的津贴,那是多好的事啊。所有的劳作终于等来了结果,这是父亲梦里都想了好多遍的最好的结果。
我至今认为,是父亲过于沉醉在自己的兴奋里,才导致了事情的出现。他只顾兴奋,一遍一遍地为他的儿子设计着光辉灿烂的前程,一遍一遍地咀嚼着苦尽甘来的巨大喜悦,丝毫不会想到,事情就在不远的前方等着,将要给他致命的一击。
天很热,太阳把光线疯了一样洒在无边的稻田。父亲把柴油机装到扮桶(湘北用来收稻子的工具,柴油机作动力)上,我给父亲打下手,扳手,钳子,一件一件地递过去。装好了,父亲就接过我手中的摇手,套在柴油机上,顺时针,一圈一圈地摇。开始很慢,渐渐就快了,越来越快,我分不清父亲的手和摇手了,两者融为一体,高速运转。
柴油机没有反应。这是一台很老式的机器,别人淘汰下来的,父亲用极低的价格买回来,修了修,还能用。可毕竟是老了,就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所有的细胞都在衰老或者死亡。别人家的都换了大功率的新机器,发动时,摇手很随意地转上几个圈,就突突突地欢叫开来。我们家的不行,使出浑身的劲,摇手转上几百圈,它一点动静都没有。换了平时,父亲摇着摇着就不摇了,抬回家去,这里拆开瞧瞧,线断了就接上,那里卸了,换个零件,或许就好了。那天也是邪,父亲一直不停手地摇,他很自信。他的自信有些盲目,他以为他的儿了考上大学了,机器就不会坏。他的兴奋让他高估了那台破机器。
我看了着急得很。汗珠子流成了线,一道一道地从父亲脸上划过,砸到地里。我想劝父亲不要摇了,手都摇断了,它也不会动。其实,二伯家的新机器刚刚熄了火,就在那里放着,借过来,就解决了。我心里这么想,却不敢说。父亲的脾气,我是知道的,自己的再破,也不向别人开口,即算是自己的兄弟。
我伸出手,想替父亲。他不让,把我的手推开。我一屁股坐到田埂上的树荫里,用斗笠扇风。我盯着父亲被汗浸透了的背心,看他肩膀一耸一耸地摇着他的破机子,心里烦燥得很。我下了狠心,明年双抢,我要省下大学里的津贴,给父亲买一台锃亮锃亮的新机器,让父亲摇手一挂,好玩一样转两圈,就比谁家的都叫得欢。
破机器竟然响了,像是老牛发出的一声长长的“哞”把我吓了一跳。我把斗笠戴在脑壳上,往扮桶边上走。我听见父亲大叫一声。父亲的叫声甚至掩盖了柴油机的声音。
父亲的伤,就在一瞬间发生了。
我看见父亲坐在水淋淋的地里,一只手紧紧地抓住另一只手。血从指缝里流出来,一道一道的。我扯开嗓子喊隔着一丘田的二伯。
机器还在响,这下子,它倒叫得痛快起来。我把油门拉下,熄了火。二伯过来,从衣服上撕下一块,给父亲包扎,父亲的伤在右手的小指,血从那里放肆地流。
父亲痛得有一阵子不说话,缓过劲来,连说好险好险。原来,这破机器突然一发动,父亲的胳膊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了,摇手就握不住,那么高的速度旋转着,摆脱了父亲的手,就脱了缰了,被机器带着转了几圈后,子弹出膛一样,朝着父亲的方向,飞了过去。那是多大的力量呢?父亲说,幸好没有击中脑壳或者胸部,本是朝着胸的方向去的,以致命的方式。父亲的手挡了,下意识地伸出手拨了一下。摇手,拐了个弯,飞向地里,插进地里有两寸。伤,于是就停在了手指上。
现在想来,我还后怕不已。父亲第三次与死神错身而过。
每次看见父亲那只总是弯曲着的右手的小指,我就想起了父亲的那些伤。有些看不见了,有些看得见,还有的,我根本无从知晓,父亲从来不说,恐怕有一些,他自己也记不得了。一个与土地交往了一辈子的人,他的身上该会有多少伤呢?他又会花多少心思去记着自己的伤,尽管有一些是致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