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地球到月球,距离三十八万四千公里,仰天的我,对着一空的黑,无处说哀愁.
那就像我跟江潮远之间的距离;就像我浮沉的世界跟他所处的云天落差的高低.
漫漫的夜空,孤独的一轮明月.仰头对天,是一种寂寞的心情.月的光华,是一网孤寂的色彩,沉沉地照着无眠的人.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仰头的明月,照耀过秦城隋域,映现过汉疆唐土;照耀过古埃及巴比伦,也照耀过古希臘罗马;照耀着那窜起又殞落的、辉煌又黯淡的、华丽又斑駁的、文明又腐败的帝国与民主共和.
那永恆的光,不分古今,不问东西,照耀着人世的荒涼,尽遍过人生的寂寞.照耀着春花秋露,照耀着江水海潮;照耀着光彩斑斕的人间,照耀着灰暗深寂的角落;照耀着美丽高雅的人们,也照耀着黯淡渺渺的我.
迸今多少騒人墨客、诗词歌詠,都在頌慕着这颗永恆的星球,永恆的明亮!它照进每个人寂寞的心坎里;在深宵无眠的时刻,温柔地给予落拓孤独的灵魂一窗一室光华的照拂.
但那缕光,照耀着我,却照不进我心坎.从地球到月球要三十八万四千公里.这美丽的光华,却其实是太阳星芒的反射.月,它并不会发光;它只是一个自体不会燃烧的石头;它只是高高在距离外、高高在银河外,冷冷地照拂着人间,嘲笑那些倾慕它的眼瞳,嘲笑着仰望的我.
它是没有感情的──或者,它不愿意为人生情.它只是孤悬在宇宙中一粒緲遥的尘埃;所有美丽的神话传奇对它并没有任何意义.它是没有温度的,甚至没有人知道它是否曾经燃烧沸腾过.它的永恆,只是一颗冷却了零度下冰冷的石头,孤独地存在.
这就是夜空中最美丽的那则传奇.从地球到月球要三十八万四千公里;这三十八万四千公里,就象征着我跟江潮远之间的距离.我们之间的落差,就好像会发光的星球,与一颗冷却了的石头.
“若水!吃饭了!”妈叫唤的声音由屋里传来.身后那破落的低矮房屋,不下违章败旧的建筑,沟渠橫臥,明月斜照,就是我们俯仰的天地、浮沉的世界.和那个衣香鬢影,杯觥交错的宴会,是相差何等遥距的世界!
每当我仰颈,唯有月会冷漠又多情地相照;汉案户那几些疏高的星子,随着?芍拇凳洌旄蟆5顽不А17瘴廾撸兆派钌钋城车某钚靼П牒暇凵5哪笄В?br>
照着无眠的我,哀涼的叹息.
“妈──”我搁下筷子,躊躇着不知该如何开口.
妈低头扒饭,对我的欲言又止并不关心.
“快点吃饭!”她简直用吞的,连续猛扒了好几口.“早点吃完,把饭菜收一收,碗筷洗一洗.”
“喔.”我夹起一筷饭粒.雪白的结晶也似的饭,在昏暗的日光灯下,发餿似的掩着一层黄旧的霉色.
我思量着该如何开口,又躊躇着,犹豫不決,甚至难以启始.像陷在流泥中,挣扎着起不来.
“妈”我咬咬唇,吞吐不定.“那个有一件事我想”从小到,大我没向妈要求过任何事.那种踰越我们这种家庭经济和身份的不实奢侈的欲望,我连想都不敢想.我没有玩过洋娃娃,没有学过甚么电脑鋼琴和舞蹈;我也没有离开过居住的这个城市,四处旅行玩乐过;我甚至连漫画、录音带都没买过,更别提甚么cd和电动玩具,甚至,连电影院,我都不曾探进过.
“甚么事?”妈瞟了我一眼.“又要交甚么钱了吗?前两天不是刚给了你两百块?”
“不是我我是想”我困难地吞着口水,觉得没有勇气把心里的要求说出来.“我想去上课,学一些东西”花了好大的力气,又吞了几次口水,才总算把这些话逼出口.
“上课?上甚么课?你想学甚么东西?”妈皱着眉,很不以为然.“叫你捡个职业训练学校念,你不听,现在才要花钱去学甚么东西,白白浪费钱!”
“不是那个我是想”我嗫嚅地解释,声音愈小愈低.“我是想学钢钢就是”吞吐了又吞吐,那个“琴”字,始终吐不出来.
妈在工地挑磚,一天一千两百块;她捨不得吃,捨不得用,拖着瘦弱的身体拚命工作,所有的钱,仅够维持我们这破落的两口之家.鋼琴炉一个星期上一次,一次两小时,每小时的钟点费是九百块,尚且不包括练琴费用.
我低下头,心底幽幽一声长叹.
“没甚么事.”我扒口饭,編织着谎.“那个课不上也没关系,老师没有硬性规定同学一定要参加.”
妈狐疑地看着我.吞了口饭,想想,停住筷子,侧过头来,说:“是不是你们老师自己在外头有补习,要你们参加?”
我急忙摇头,一迳地否认.“不是这样的啦!不是没有啦!”弓边搜寻着合理的解释.“是社团活动.就是课外活动──老师说不参加也没关系.”
“课外活动?那要繳甚么钱?”
“嗯材料费甚么的.”我不敢看妈,,漫天編织着谎言的网.“那个课外活动不参加也没关系.真的!老师都那么说了!”
“随便你!你要参加就参加──”
“不!我不去了,我不打算参加了.”我很快打断妈的话.“想想,参加课外活动也很麻烦,还是不要参加算了.”
妈看着我,没再说甚么.饭桌之间,只剩我们沉默的咀嚼声.窄小的空间里,氤氳着一片昏暗黄旧的光线.
夜在黑,我专心吃着饭,没理会.
第二天,风大云低,天空和我之间一片昏昏灰灰.
一整天,我都托腮望着窗外的天,看阴暗和灰沉流连;将落雨的天空,像一张泫然欲泣的脸.
“唉!星期一和雨天总是使我的棕色眼睛忧郁!”前座的同学回过头来,苦着脸,戏谑地用英语哀声叹息.像是六十年代流行的一首抒情英文歌曲.
我回过神,定眼看看她.
“你今天晚上要补习吗?”我知道她参加了补习街一家英文名师开设的补习班.“上次发的讲义你有没有带?借我?”
她翻翻白眼,摸索书包一会,递给我几张叠折在一起的讲义.
“喏!你这傢伙,专门捡现成的!吧嘛不跟我起去补习算了!”每次向她借讲义,她总不忘刻薄我两句.
我扯个笑脸,打混过去.“等我影印好.明天就还你!”
“算了!那份给你.”
“你不要了?”
“怎么会不要了!”她把眼睛吊得大大的,故意裝得一副悻然的模样.“我一早算定了你这个八卦,多要了一份,省得麻烦.”
“那谢了.”
“不必多谢.条件交换──下次英语课,你跟我一组会话练习.”
“好.”我答应得很干脆.
宋佳琪那几声婉转轻脆流利得又像是英语、又似法语的外国语,在我心底余波犹自荡漾.光是读书并不能饱肚的,妈说的;我只能尽力做好我所能做的.
下炉钟噹噹响,洒扫应退收拾书包.留校的留校、回家的回家,各作鸟兽散.我很快收拾好,却不像平常急急地赶回家去;游游荡荡地,晃着晃着,晃到大雨嘩啦地倾落.
雨下得太突然.我把书包夹在腋下,跑到一排店家的廊前躲雨.透过玻璃雾气的氤氳往里头望去,才发现那是一家专门教授鋼琴的音乐教室.
耳畔又响起那幽淡的海潮声那有着诗句一般名字的人.我想更接近他,想了解有关音乐和鋼琴的一切,我想──身旁的位置添进了一个躲雨的人,修长的手,轻轻拍落着沾在身上的雨珠.我面对着鋼琴教室,双手倚触在玻璃墙上,侧过头看身旁的那个人;他停下拍雨的动作,也望我看来──不笑的表情,夜雨的眼瞳.
“江──”这算是邂逅吗?我愕顿了一下.“潮远先生?”
“你──”他迷惑地看了又看我,蓦然笑了:“你是明娟的同学是吧?我记得你这双──”忽地住口,含住笑,没把话说完.眨动了眼睛又说:“沉若水──没记错吧?”
我说不出话,只能不停地点头,为他记得我感到欣喜不已.跡近狂喜的情绪,自己都快受不住.
“刚放学吗?怎么没有跟明娟在一起?”他以为我跟明娟一样,从小学琴学音乐.问得理所当然.
“不.我不是”我困窘的低下头.
他马上会意.“对不起──我以为──”转头去看雨.
大雨没有停的迹象.雨愈下,天色愈是变灰暗.夜,慢慢要来;暮,慢慢要黑.
我们并肩看着雨,同听着秋声的赋曲.
他看看錶,似乎有甚么事被这场雨给担搁.隔了一会,他拉拢身风衣,转头对我说:“我还有点事,必须先离开了.”
对我轻轻点头,打算冒雨走向雨中.
“江先生──”我望着他离开的背影.却惊心地听见自己叫唤他的声音,被自己的呼唤所呆住.
他回头,在人雨中.
“稳櫎─”不知打哪生出的勇气,我走进雨中,走到他身前,仰起头;这一刻我根本无法思考,雨不断打在他身上,落在我脸庞上.“稳櫎─我曾在收音机听过你演奏的那曲你改編的西洋乐曲.老实说,我不懂鋼琴,也不懂音乐;我也很少听音乐.但你那首曲子真的弹得太好了,我的心好像被什么东西纠住,觉得荒涼得想落泪;充满了无奈与悲哀.我从来不知道鋼琴可以弹奏出那么哀涼悲伤的旋转;也从来没有想过,竟然有人能弹奏出这样的旋律,扣动我心处那根弦.我以为──哦──真的不知道──”
我语无伦次了,不确定自己到底说了什么,我只是感觉心中燃着一团火,只是想把满腔的热宣泄出来.
江潮远在雨里默立了一会,静静看着我.凝视的那双眼睛,跟着正在黑的夜深同一色.
“你喜欢鋼琴吗?”他望着我好久,看得我发怔.
我怔怔地.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你几岁?”他又问,然后自问自答地喃喃地像在说给自己听.“十五?还是十六?还那么小,那首曲子太滄涼了.”
我不懂他的意思,只是怔怔看着他,任由雨打.
他脱下风衣,覆蓋住我的头发,为我遮蔽掉风雨,低着头望着我,像初次相见那样,眼对着我的眼,看进我的瞳孔里头.
“你有一双很美的眼睛,可是,忧郁了些.”像海潮,又像叹息的声音,自雨中晕开,只一剎便被不断倾落的雨水沖刷掉.
“江潮远先生”我知道,我有一副早滄桑的容颜;我的棕色眼睛是忧郁的.
“快回去吧!”他轻轻一笑,转身便深入雨中.
“江先生──你的衣服”
他对我挥挥手.“你穿着吧!里头有张名片,星期六下午我都会在那里,如果有空,就过来吧!”
我连忙伸手到风衣的口袋摸寻,那是一所知名大学音乐系主任的名片,这里许多知名古曲音乐家都是出身该所大学;宋佳琪的父母就在这所大学任教.
我举起手朝他挥了挥,彷彿在做一种无言的承诺,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隔着雨帘,但见他的表情似乎糊开,像是笑了.他又朝我摆摆手,身形慢慢被淹没在雨中.
从地球到月球,距离三十八万四千公里,这是否算是往上推进了一步,缩短了几呎距离?即使是一吋也好,我渴望更接近他.更接近他所在的星球和宇宙.
捧着那张让我觉得又幸福又期待又忐忑不安的名片,暗暗地等待星期六的到来.而那个日子,好像永远也到不了似的.它姍姍来迟,像是在说,我所有心情的起伏,与它且又何干;它睥睨着我,嗤笑我的愚蠢,嘲讽我矛盾不安与且不定的情绪.
我其实还是我;我的心、我的情,依然冰涼若水,只是,耳畔时而会响起那忽远忽近的海潮声.江潮奔流的迴响,像在呼唤,又如回音,拨动了我心底的那根先櫎─那根,若经拨动,便会执着地寻求应和与回音的那根弦.
听到最初与最美的那个海潮声,我知道,今生今世,我的心将再也感受不到其他的浪涛,只会回应最初的那呼唤;我知道,自己跌进了一个意外的情愫里,那是命运的陷阱,布满了宿命的悲哀;我知道,我不该陷落下去的,却还是那般不由自主.
命运总是和人开着阴险的玩笑.明知道不应该,却还是逃脱不了命运恶意的拨弄.它引诱我掉陷入它的陷阱,然后在一旁讪笑和窥视,嗤笑我的愚蠢,等着我悲哀的眼泪,再用那些悲哀无奈拱筑它阴暗的传奇.
所以,我知道我不应该踏进这所大得让我分不清方向的校园里,却还是那样不由自主、一步步地踏陷下去.这离我,是太遥远的世界;接近了,徒让自己觉得伤悲.
“沉──若──水!”正当我不知该如何,一幀意外的人影挡住我.“果然是你!你来这里做什么?”
“明彥?”连明彥只手提着小提琴,只手鈄插在裤袋里,一身少年的傲气.明娟父母从小就刻意栽培他们,明娟从小就学鋼琴,也练过小提琴;连明彥专攻小提琴,间因少年傲性,跑去玩酷酷的色士风.
我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一时有些茫然.
“你怎么会在这里?明娟呢?”问得有些傻.
他微微提动小提琴,一脸嫌我废话的表情.
“当然是来上炉练琴的.”他抬高下巴.
他姨丈阿姨都在这所大学任教,本身又是学音乐的,托聘同系的老师指导他的琴艺,本也不是甚么难事.
“你呢?”他接着问.眼神里,有一种过度自信与成熟的不驯.“你到这里来做甚么?那傢伙不是没事就跟你搅和在一块吗?我还以为是她硬拖着你来的.她没跟你在一起吗?这倒稀奇了.”
我总以为,学琴学音乐,是上层社会表彰于形外的一种身份表征,代表一种气质和教养;也总以为,那就等同于华丽优雅和温文儒雅的代名词.连明彥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全然逸出我的想像;他显得很有自我的主张个性,超越他年纪的霸气性格.
“我有点事情,所以”
“甚么事?”他完全没把我放在眼內,拿我当同辈看待,语气半带着强迫.连明娟那个姐姐他都不当是一回事了,更何況是我!
我痹篇他咄咄逼人的视线,迴避着.
“没甚么.只是一点小事”下意识抱紧手上的纸袋.袋子里,收着要还给江潮远的风衣.
他蹙起眉,疑惑地看着我,审视地打量着我.眼神交移,疑放在我手上的那纸提袋.
“你不是要去练琴吗?时间不快到了?”我提醒他,岔开他的注意.
“不急,那是甚么?”他把注意力转移到我的纸袋.
“没甚么.”我不给他瞧,移到身后.急着想逃开他.“明彥,我还有事,那就──”
“等等!”他拦住我,不让我走.“反正我也不急,你有甚么事,我陪你.”
“不行!”我脱口而出.苦笑说:“难道你没有别的事好做吗?干嘛跟着我!”
连明彥是自体会发光的星球,负等的亮度,烧得我的眼会痛.我无法直视他.
“就是没甚么事好做.走吧!你要去约会对吧?约在那里?对方是愣头愣脑的大学生吗?”他一迳自以为是,边说边往我靠近.
我往后挪开了一步.我习惯和别人隔着距离;那个生物性的隔閡,是我跟这个世界天生的距离.
“干嘛!”.他抓住我,有些恼怒.“我身上又没有瘟疫!”
“对不起!我只是习惯”我挣开他.十四岁的他,不仅有着超越他年纪的高挺,更有着超越他年龄的早熟个性与早显的傲气;一如我早显滄桑和忧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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