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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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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遮掩了女子羞怯的绯红。

    那个好动不喜安静的阿鸾,终还是在思念中长大,如同一株峭立崖畔的兰花,在劲风席卷中勉力存活。

    独孤皇后至从那日与皇上杨坚争执后,便彻底放弃了朝堂,她把自己一生的心血全部拱手让给了杨坚,用两年时间来抱病在床,如同已经濒临暮年的老妪,心死,人暮,静静等待死亡的来临。

    哪怕是升平前去探望,独孤皇后的眼睛也懒得睁开,任由女儿细细抚摸带霜鬓发一动不动,仿佛整个人没有任何知觉般。

    心哀所至,莫不如死。

    独孤皇后在用她最后的固执来昭示身为皇后的尊严不容挑衅,却不知此刻只需用一句话就可换回帝王心意。

    或许她知道可以挽回,只是不愿意因此委屈了自己。

    那个短命的尉迟氏悄无声息的被宫人掩埋起来,连同那个升平未曾谋面的弟弟或妹妹,一同被用黄土掩埋在不知名的角落里,无墓无碑,也无后人祭奠。

    后宫之中,一切争斗最终的结果都会化成入土为安,只要有人不想提起,就不会有人想去记忆。尉迟氏不是最初的那个,自然也不会是最后那个。

    杨坚对尉迟氏原本并没有什么深厚情意,她只不过是一簇在凛冽如冰的朝堂上骤然点燃的温暖火焰,吸引被朝堂所困的无助帝王不由自主的前行,被火光烘烤浑身暖意舒适,在寂寞宫殿里能为天子宽慰的一切都弥足珍贵,高高在上的君主想要占有所有不属于自己的惬意,并不是因为尉迟氏的恭谨娴淑吸引了皇帝。

    只能说,是朝堂的冰冷残酷造就了此次孽缘。

    突然间独孤皇后怒意风涌,温暖火光被意外乍然熄灭,皇上刹那回过了神,便又开始延续以往的一切,继续冰冷,继续困顿,继续辗转在朝堂疲于批阅奏章,仿若什么都不曾发生过般坦然。

    坦然。

    帝王天经地义可以享有负心的权力,没有臣民会为他一次小小的薄情而责罚,更不会有人为他的寡恩心伤难抑。

    当然,除了独孤皇后,升平的母后,那个以为自己囊获丈夫所有感情的天家女子。

    这一次,她跌得太重。

    原本以为自己助良人登上宝座,从此便是夫君心头最重的那个人,谁知转眼间迎头一棒击到面前,直打她个措手不及。一个手无缚鸡之力,胸无用兵韬略,相貌至多只能算得上秀气的尉迟氏,顷刻之间就可以颠覆血雨腥风一路走来的刻骨誓言,他们夫妻二人还有什么可以诚信百年?

    那个攸关权势性命的誓言不仅代表了独孤与杨家的携手,更代表杨坚对独孤伽罗一世忠贞的许诺,如今心高气傲的独孤家七女落得如此下场,这叫她情何以堪?

    其实,九重宫阙里只有厮杀争斗,女儿家卑微的心事在此处没有真正的容身之所。再喜欢争强好胜,最终也不过是一杯尘土掩埋魂魄,谁又会真的想知道,男女情爱于宫事究竟何干?

    升平跪在独孤皇后身边,以手指做梳帮母后梳头,泪静静的滴落在枕边晕染大片湿痕。

    “阿鸾哭什么,是觉得本宫老了吗?”闭目躺在凤榻的独孤皇后声音有些低沉嘶哑,听上去分外孤寂凄凉。这两年,她面容苍老许多,两鬓泛起白霜,再不似以往犀利神态。

    升平不住摇头,泪珠顺着脸颊持续滚落,一不留神,泪珠掉落在母后耳边鬓发上,唯恐让她察觉,只能用手背偷偷拭去“听永好说,广哥哥在西北面又打胜仗,此次直逼叛军出了僵界,怕是不日即将凯旋回朝了。”

    独孤皇后缓缓睁开眼,眼眸中骤然闪出的光彩几乎让人无法直视,她仿佛不敢置信般问道:“阿鸾是说广儿要回来了么?”

    升平忙不迭的回答,得到肯定答复的独孤皇后停顿片刻,反而又黯淡了目光低低喃喃:“广儿回不来的,他们不会让他顺利归来。”

    “母后是说广哥哥回不来了吗?”升平一直以为自己只需熬到杨广得胜归来便可解决所有烦扰,从前母后和父皇也是如此对她安抚的,岂料果真临到广哥哥归来了,为何希望反而变得渺茫起来?母后说他们不会让广哥哥回来,他们,他们是谁?她抚住自己胸口喃喃自问。

    其实,答案就在嘴边,奈何升平终究不敢相信隐藏在背后的血亲冷漠。

    “广儿回不回得来,要看本宫舍不舍的自己。”独孤皇后冷冷的望向窗外语音悲凉:“如果本宫死了,他就有借口归来。否则,他就是打一百次胜仗,也抵不过最终一个死字。”

    升平茫然的望着独孤皇后,不甚清楚这二者究竟有何关联,但母后几番提及死字,她倒是顾不得多想那些骇然的隐情,一下子扑倒在母后怀中:“母后,母后永远不会”

    “不会死是吗?哼,这世间哪里有不死的人?”独孤皇后闭上眼不住的冷笑:“你父皇,本宫,你的广哥哥,还有你,此生终难逃一死。只不过有先有后,轮番生死罢了。”

    独孤皇后从未这样凄凉自怨自艾过,她一生孤傲,便是输干净里外也不肯承认自己失败,如今她忽而看开了生死反而让升平心中深觉得有些不妙,除了震惊到不能言语外,竟想不出任何劝慰的话来说服母后。

    “他还在朝堂上么?”独孤皇后突然话锋转换,提起那个不愿提起的人。

    升平连忙回答:“父皇春巡去了。”

    大隋天子每年都会五月春巡,于近郊狩猎,督促耕种。只是近两年来边疆战事频发压得杨坚濒临崩溃无处纾缓抑郁心境,所以才会提前月余携带人马城郊围猎,满朝文武无人觉得不妥,皆随侍而去。

    不料,独孤皇后听闻皇上提前去狩猎的消息猛然坐起身,用枯槁的手指大力抓住升平的胳膊,一双凌厉眼睛像把短匕直插入升平心中,任凭升平战抖着身子躲也躲不开,独孤皇后厉声问道:“你的意思是,现在是太子监国辅政?”

    升平不知有何不妥怔然点头,眼睁睁看着独孤皇后不顾身体虚弱强挣扎着从榻上离开,左右宫人慌忙上前搀扶着,脚刚落地人便虚软软跪了下去。

    升平扑上去,扶住独孤皇后的手臂:“母后,你怎么了?”

    独孤皇后大半生从未这样无力过,她竭力支撑起胳膊趴伏在金砖上神色惨然,不住涩涩苦笑:“阿鸾阿,恐怕此次广儿是真的回不来了。”她绝望的摇头“太子不会放过他的,不会”独孤皇后仿佛又想起什么般,连忙抓过升平的手腕再问:“你舅父如今何在?”

    搀扶独孤皇后手臂的升平懵懂摇头,根本答不出。

    独孤皇后见状无奈的恨恨叹息:“你这般无能无才,来日生死怕是随不了自己!”不等升平反应过来,独孤皇后再勉强用力直起身子,唤贴身宫人去拿虎符,半晌过后,那名宫人惊惶从内殿奔来,远远便跌倒在地匍匐向前爬行:“皇后娘娘,奴婢该死,奴婢该死,虎符不见了!”

    独孤皇后至此再支撑不住,身子如断了线的风筝向后倒去,升平强忍住心底无助,挣扎着搂住母后下坠的身子嚎啕大哭,惊恐不安在她心底漫天盖地的铺延开来,几乎窒闷住所有呼吸。

    大殿里只留下升平独自悲戚的哭声,宫人们噤声不语,皆无措伫立在远处不敢上前。

    窗外起风了,帘子啪嗒啪嗒敲在窗格子上如同寺庙里敲打的木鱼,铛铛震人肺腑,苍凉了所有人的心境。

    “没想到,广儿竟会死在凯旋之时。”独孤皇后拼尽了力气才涩然开口,如同谶语道。

    事情果然不出独孤皇后所料。

    太子杨勇监国第二日便以连年战祸国库内不敷出为由,先断了前方粮草。杨广明明未曾战死在与李氏搏杀疆场,却被同胞兄弟从后背先上一刀。

    独孤皇后勉强挣扎着下床,想要冲出昭阳宫重入朝堂执掌朝政,竟不能。三更天被急招入宫的众文武百官被太子杨勇命令的守卫内侍困在大殿不得进,内外不许随意擅自进出。

    所有人都没有料到这场惊变来得如此迅猛。

    更不曾料道皇上未归,皇后被囚,大兴宫禁地守卫一夜之间全部换成太子党羽心腹,昭阳宫宫门紧闭,连御医堂也就此禁止出入宫廷天阙。

    杨勇筹划这场变革太久了,久到只用了一天的时间,内外已经迫不及待的换了新的主人。

    杨勇在朝堂之上遥尊被围困于远郊不能归来的杨坚为太上皇,尊后宫被囚的独孤皇后为皇太后,又册封已经被自己断绝粮草的杨广为孝王,再命驻守京郊东大营的十万禁军接手京都守卫,将京城四门严防,以防杨广突围而归。

    没有人知道皇上此时的安危,也没有人知道此时究竟还有谁能救下所有的人。升平站在独孤皇后身边觉得胸口憋闷,嗓子翻起阵阵血腥气息,眼前不住的泛黑。

    事态比升平所预料的还要严重许多,可从未参与朝堂争斗的她竟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一切。

    今日是独孤皇后的生辰,她替杨广为昭阳宫独孤皇后献的寿礼还摆在母后榻前的玉案上。独孤皇后此生所受优待是前朝皇后所未有过的丰沃,一个人独生五子一女,如此独宠后宫无人能及。所以皇上曾命子女,但逢独孤皇后生辰都需敬孝母后寿礼,于是昭阳宫中一年便有了今日最热闹的时候。

    只是今年起初杨勇抱病不起,太子妃高氏生产完毕忙于随侍照料,秦王杨俊携秦王妃另辟王府而住,蜀王杨秀偕蜀王妃都已出宫结造香庐,兄弟二人皆难得入宫一趟,剩下逍遥自在的汉王杨谅仍沉溺于周游名山大川不肯归还,结果这一年唯一的喜庆日子无人来贺,却惊逢宫更天变。

    “其实,还有一个人可以帮我们。”独孤皇后沙哑着嗓子拽过升平手腕压低声音,升平被母后的目光所摄只能稳住心神低下头听:“你。”

    独孤皇后面色苍白如纸,一个你字从嘴唇里迸出时惊得升平不敢置信,她摇头百般躲闪,不由自主后退。

    她不行的,一定不行,她从未做过这些,如何知道内里诀窍?

    独孤皇后枯瘦的手指狠狠抓住升平的手腕:“倘若我们都死了,广儿也活不长。你也想他死吗?”

    升平停止挣扎。一句话,独孤皇后就已经轻易击中她心头最柔弱的那块。

    独孤皇后望向升平,缓缓招手:“阿鸾,听话,你过来。”

    昭阳宫里的宫人也是惊恐万分,她们闪烁着惶惶难安的视线趴伏在地面不敢抬头。

    除了升平和她的母后,这里都是任人宰割的羔羊。升平和母后无需害怕,只因为太子杨勇即使登基做了皇帝,也不会嗜杀亲母亲妹。不像宫人也许为了平息宫变谣言会被悉数坑杀。

    想到这里升平突然敛了惶惶的心神,稳住气息听独孤皇后在耳边一字一句的说:“阿鸾务必把这个传给你的舅父。”说吧,独孤皇后从宽大的袖笼里悄悄抽出一方玉匣,升平深吸口气,连忙用袖子掩盖玉匣,攥紧。

    杨坚当年还曾许给独孤伽罗一样特殊兵权,除虎符外,就是是东大营调配用的玉章。皇上虎符,皇后玉章,这是一对帝王权利无可动摇的凭证。

    独孤皇后按了按升平的掌心轻轻叹气:“本宫果然真没看错这个孩子,勇儿为人心浮气躁不能继承大统,若是此次谋逆他能再晚上几日,怕是在没有人能翻身求活了。可惜高氏无能!”

    升平陡然皱眉,这事又和太子妃高氏又有什么关系?

    “今早,该与本宫贺寿的太子妃高氏称病不来请安,本宫就已经明白他们的密谋了,想必是怕一旦兵变,昭阳宫被围个水泄不通她不好脱身,先想着法子找个借口不肯前来,本宫一早就已派人去行宫送信,命你舅父寻个办法脱开皇上随扈先行归来,你只需将玉章送出交与他调配军马即可。”

    “可我”升平当然知晓自己根本无力完成,所以她还在犹疑。

    独孤皇后冷冷逼住升平犹豫的双眼:“广儿你不想救了吗?”

    升平额头不知不觉已经渗出冷汗,百般思量后终还是重重点头答应,匆匆起身。

    她掩了袖中玉章想从昭阳宫正门登辇,却被殿门外内侍嚣张拦住,断喝道:“公主殿下,皇上请公主殿下和太后娘娘一同休息几日!”

    畏缩的升平还没等退回脚步,独孤皇后已经在她身后沉沉厉声命令:“给本宫掌掴他!”

    升平身边随侍的宫人自然不敢掌掴服侍皇帝的内侍,但升平可以。

    升平仿佛来不及思考为什么掌掴,掌掴的后果会如何。人已经抬手扬过去,半个手掌清脆的抽在那名内侍的面颊,激得硬生生的疼:“本宫乃是堂堂大隋朝公主,你是个什么东西,胆敢留本宫在此处休憩?”

    那内侍见状,顾不得脸颊疼痛赶紧伏地不起:“公主恕罪,这是皇上的旨意!”

    “那就叫皇上来亲自来跟本宫说!”升平刹那面沉似水,板起的面容仿造平日母后申斥宫人的模样,十分倒做到了七分像。

    那内侍见状果然迟疑,想了想才斗胆询问:“公主殿下可是回栖凤宫?”

    “本宫回哪里又与你何干?”说罢,升平怒气再起,踩过那内侍匍匐在锦毯手指转身爽利直接起驾。

    不料那内侍匍匐爬至凤辇前,拽住马的缰绳不肯放手。

    升平立即拔下身边宫人发鬓上的扁钗刺向此人,那内侍不躲不闪依旧不肯避让,他定是不曾想娇弱的升平公主也会脾气如此暴烈,之所以胆敢百般违抗升平意图不过是欺她软弱难当。

    只见升平将扁钗几乎戳到自己双眼,那内侍才不得不躲到一边拼命叩首告罪“公主殿下饶命,饶命!”

    升平怒喝:“滚!”

    凤辇立即起驾回栖凤宫,坐回车辇升平才察觉自己掌心已经腻满汗水,双腿不住颤抖。

    栖凤宫石阶之上永好早已驻足此处翘首期盼,远远见凤辇过来,立即吩咐随侍宫人准备升平常用物品,不料升平下辇,脚步不等停稳先是掌掴于她,狠狠用力一掌,震得永好抚住右颊半晌回不过神来。

    还来不及争辩升平已经命人将永好捆上,扔于自己脚边。

    被突然捆缚的永好也不喊闹,缄默不语的她只是直直望着升平的动作,心中狐疑。

    升平盯住永好双眼故作厌恶道:“母后不说本宫还不知道,连日来做了多少龌龊的事你自己清楚。如今你也别在本宫眼前当差了,都去了大家一起干净!”

    永好呆呆望住升平,升平则一动不动回视永好,两人视线相碰触,升平脸色别扭立即先行移开。

    骤然,永好尖叫求饶:“公主饶命,私卖凤钗东珠是奴婢的错,只是奴婢父亲在宫外遭遇水灾没了生计,奴婢偷盗东珠私卖也是迫不得已,公主殿下念在永好进宫服侍您十年的份上,饶过奴婢一次吧!“

    升平推开永好挣扎猛扑上来的手,反复用丝帕擦拭自己纤细手指,憎恶道:“平日里本宫给你的赏赐也不少了,你怎么这样见不得半点好东西?那千年东珠收罗全大隋朝也只有两颗,父皇赐给母后与本宫各存一枚,岂料竟被你偷了私卖,如此侮辱了圣尊赏赐还想本宫保你么?拽出去先打了再说!”

    踉跄被拖走的永好就在侧殿教训,脱去中衣,竹棒击打双臀声音在栖凤殿内回响。主殿上端坐的升平始终握紧怀中那枚玉章默念:永好,是我对你不住,只是,我已经再没其他办法,

    永好再次被行刑的内侍拖上来,刚刚好端端的人如今已经变了模样,鬓发松散,衣裙血染,人踉踉跄跄跪倒在升平面前,升平勉强支撑自己俯下身,蹲在永好身边,替她掖好散开衣襟时悄悄放入玉章进怀,惨然道:“以后去了训教司好生为人吧,本宫会关照她们对你免于惩罚,也算是不枉我们主仆一场。当日舅父还曾夸赞你忠诚可嘉,如今看来,也是笑谈一场了。”

    永好抬眼看着升平,半晌才郑重的点点头:“公主保重,奴婢与公主殿下只能来世再见吧!”

    殿外行刑的内侍早已经站在一边,单等二人说完告别便架了永好离去,升平状似因幼年玩伴背叛心感悲戚,整个人扑在榻上哭泣,双肩不住颤抖手勉强掩住脸。

    她虽没抬头,却仿佛首次才看清永好坚毅的眉眼,将那一眼深深印刻于心。

    成与不成,只此一役,一切全靠永好了。

    是夜,没有永好的陪伴,升平反复辗转难以入睡,昭阳宫那边再没有任何消息,大兴殿新登基的皇帝杨勇仍在忙于筹备登基大典兴奋难眠。东宫太子妃为照顾委屈啼哭的皇储辛苦不迭。

    偌大皇宫,入夜竟无一人入睡,可见,注定风雨欲来。

    濒危涤尽南柯梦

    接下来的几日永好始终没有消息,胆战心惊的升平只道是永好已经在出宫时被杨勇等人发现,连同玉章被处置掉了。

    她哀哀的望向窗外,越发逐渐绝望。于炭火上煎熬也不过如此,每时每刻,她都无力坐稳安心。

    猝逢惊变,升平知道碍于独孤家势力军权,自己和母后的性命必定无虞,但杨广是否能平安,父皇能否能提前回朝怕是杨勇早已经在心底做出决定了。

    升平靠在榻上喘息苦笑,此刻瘫在床榻的她根本已经失去所有抗争的力气。

    母后的期望最终还是落了空,永好没有带来舅父的救兵,玉章也没有换回父皇母后的自由可见朝事并非总是顺遂如意,即使有心调兵遣将也需看时机是否配合。

    突然殿门外有宫人仓皇回报“公主殿下,太后病重请公主殿下前往昭阳宫探望!“

    升平心头顿时抽紧,耳边嗡嗡鸣响。独孤皇后病重多日,虽然已呈沉疴症状,但宫人并不至如此慌乱,莫非。

    升平跌跌撞撞奔上车辇赶赴昭阳宫,但见昭阳宫外纷纷徘徊不定的宫人,见到公主凤辇悉数围住跪倒恸哭,升平抢先跳下凤辇,顾不得皇家公主端仪直奔昭阳内殿。

    端木秀荣去了以后,独孤皇后身边又换了一位服侍嬷嬷,见到升平公主驾临殿内慌乱跪倒参拜不迭。升平对此不加理会,疾步走到榻前,发现正殿长榻上竟然空无一人,立即回头厉声急问道:“母后呢?”

    不等嬷嬷作答,屏风后已经悄然转出一人朝她深深施礼:“公主殿下,老臣有礼了。”

    升平定睛看清来人,强忍心中震惊盈盈下拜:“舅父什么时候入宫来的,母后呢?”

    独孤陀垂首笑笑表足了君臣主幼的谦卑,眼中眉间隐隐却是对升平的无比憎恶。所幸不曾过多表示又是压低了眉眼,一心牵挂母后安危的升平难得知道他的心中不屑和鄙夷。

    两人错过身,独孤陀只对升平轻声说道:“二殿下不日即将归朝,请公主殿下多加忍耐。”

    独孤陀语意阴森,激起升平心底寒意,她僵硬动作,还来不及扭头再问,身着内侍棕色长袍的独孤陀已然转眼消失在宫门口。

    不知独孤陀怎样在众目睽睽之下进入皇宫内苑,更不知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开禁军把手的城门,如今看来,怕是连亲兄弟也早在独孤皇后身边预留了眼线,便留了些许功用以备不时之需。

    又是一个不信之人。一次惊变,似乎升平曾经自若生长的宫阙,处处皆是不可信的虚伪笑脸。

    高阔大殿上锦毯似乎骤然变了颜色,阴森冷风卷起金纱垂幔,沉沉暮暮泛着透人肌骨的寒冷。

    升平心中不免悲凉,万千纷乱思绪还来不及整理,想起母后安危,遂先行整理衣裙入内殿查看。

    脚步悬于半空还未落下,陡然听见内塌一声惨叫惊呼,殿门外宫人纷纷跑进内殿查看,升平立即回头呵斥住欲向前扑的宫人“不许进来!”

    宫人领命停住脚步。升平强稳住心神心中默念:母后,你等等阿鸾

    半句话还没等思量完毕,泪水已先行滚落。身子虚软得直立不起,一脚跌倒在地,再没有一分力气爬起。升平只觉得自己心肺都被掏空了般,勉强撑住身边墙壁挪进了内室塌边,视线所及正是独孤皇后已经直挺挺躺在床上并无半点生息,黄钱纸一般的面色在昏暗宫灯照耀下阴森骇人,顺着泛青的嘴角滴滴答答流淌着乌黑血丝。

    升平还在小时偷望过如此可怕景象,那个死亡多时的宫人也是嘴边涎了黑色血丝,黄了脸躺在御花园百花丛中,丑陋诡异的景象她只消瞧一眼便终生难忘。幼时的永好仍是知晓一切,她对说那是服毒,说完便蒙住升平的双眼再不让看。

    于是,升平从小便知,服毒后的死相太过难看,将来若非无力生存定不能如此,不想今日,母后却选最难看的方式结束自己尊贵的一生。

    升平觉得眼前猛地发黑,双膝顿时失去力道跪倒在床边,满腔的话连声都发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母后冰冷僵硬动弹不得。

    命宫人前去太医院请御医进宫诊治,久无消息,命人通报前朝忙于登基大典的新君,也无人赶到。空荡荡的昭阳宫,数十名宫人静默跪伏在地,连根针掉地上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却没有一个外人赶来吊唁。

    刚刚舅父才走他说,杨广不日即将归来。

    向来是他亲眼目睹妹妹服毒,又亲手送妹子一程吧?

    独孤皇后的衣冠整洁,寝具如常,服毒了结残生,想来也是她乐于的。

    想必就在升平赶来的片刻,她已经与舅父从容话别,舅父安抚定会带广儿归来,她才会自行服下鸩酒含笑离世的。

    独孤伽罗和独孤陀都是杀死大隋独孤皇后的凶手。为了权势,为了皇位,诛杀自我,成就百年。

    升平想到此处如堕冰窖,手脚都已僵硬听不得使唤,浑身抖如筛糠。

    谁能料到,为了杨广能归来,母后居然选择最后的决断,用自己的死换来儿女的生。

    也许,在她看来结束自我已是痛苦终止,却未必知道,她的结束于升平恰是煎熬开端。

    跪麻双腿的升平苦苦等待前朝赐祭奠灵堂的消息,奈何苦等整整两个时辰,太子杨勇才放御医前来昭阳宫探望查看,御医的诊断已然不必再看,所有人从他们忐忑惶惶的神色中都可看出结果。

    其实不用说升平也早已知晓,她的手始终拽着已经僵硬的母后手腕,一分分消失的温热,一分分离去的亲情,她用心能感触到。

    怕是在舅父离开之时母后已经先踏入皇权了,她终还是晚到了一步。升平摇摇欲坠的身体被身边宫人搀扶住,痴痴愣愣的,御医站在一旁踌躇颤声回禀:“回公主殿下,皇后娘娘薨了。”

    升平似才被人唤醒眼泪般颓然跌坐在地上,掩住面孔不住呜呜哭泣。一时间宫内大小宫人都已效仿升平公主放声恸哭起来,随之哭声传出宫殿,昭阳宫外上上下下一干宫人等更是趴伏在地长跪不起,独孤皇后待她们并非宽厚,她们的哭泣更是为了自己。

    树倒猢狲散,新君最忌惮的人已经悄然离世,她们随侍能否存活世上便看新任君主的善变心意了。

    连悲恸也不能尽情,这便是天家。

    独孤皇后身后仍有诸多丧礼事宜需要打点,升平挣扎起身,抑制住心中悲伤筹备丧仪却发现自己根本无力做任何事。

    举哀的衣衫妆配、宫殿布置,奠仪注示,处处难以操控把握。此时有人忙,有人躲,随处可见慌乱行走的宫人却无一人肯上前帮忙,往日辉煌庄严的昭阳宫,如今早已乱作一团,俨然一派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飘摇景象,全然喝叱不住。

    升平公主终究不是即将登基的新君,宫人哪敢靠前为其做事。

    半日后,新君在缓过繁忙,有了动静。

    杨勇先是率领一干嫔妾从容不迫前来,浩浩荡荡好大的排场。前首随侍的侍从还没等入门,高氏怀中的皇储啼哭声已经远远可闻。

    那稚嫩声音穿透笼罩巍峨宫殿的阴霾,听上去甚是凄厉,高氏对孩子的喧闹不管不问的态度,更是让升平不悦眯起双眼。

    灵幡飘荡中高氏抱稳怀中皇储噗通一声跪倒在灵床前,畅畅快快的悲恸。哭至难过处还不忘拽着升平的裙角:“太后娘娘薨了,还请公主节哀吧,人道是福祸无常,生死之事更是听天由命。”

    升平不动声色的收回被高氏拽住的裙摆,恍惚看向新君杨勇。

    新君杨勇昔日与升平嬉闹的笑颜被落日光晕笼罩成金塑雕像,像极了为了社稷奔忙的父皇,透过皇冕前的珠帘,高高俯视曾经为大隋建立奔忙半生的独孤皇后。他的眼角没有泪,也不说话,镇定如常的神色甚至不像是往昔母后唾骂窝囊的那个儿子。

    他终于还是成了帝王,或许不管是谁,只要头上的皇冕戴上了,有了皇帝气派,再窝囊也会变得威仪。

    新君杨勇给独孤皇后下跪,但他跪的那般不诚心诚意,杨勇在打量四周,仿佛在仔仔细细的寻找什么,与他别有心意的目光相触,升平心头顿时寒战一抖,她突然发现,自己居然能够看清他万千思绪中的一处,那处最肮脏的地方。

    一拜,二拜,三拜,人还来不及站起,杨勇已经开口逼问:“阿鸾,母后薨逝,你也需多多节哀,只是你来昭阳宫时可曾听见什么看见什么吗,来,告诉勇哥哥好吗?”升平记得,成年后太子哥哥对自己从未如此和颜悦色过,更多的是,被她气得涨红脸颊的无奈和埋怨。

    升平定定望住杨勇冰凉双手隐藏于身后,互相抠住的指甲狠狠压下去激起钻心的疼痛,假意装作自己不曾听懂他的问话。

    独孤皇后最后时日虽然无势无位,却是杨勇即位的最大绊脚石,最大心头患。独孤皇后对杨广和升平的喜爱远远胜于太子杨勇,他当然不会不知。只是废黜长子立次子为皇储会使国家不稳,外加高相从中百般阻挠方才没有得逞。

    如今独孤皇后故去杨勇的顾忌阻碍已除,除了需要提防独孤皇后再有其他口谕,他已是稳坐大兴殿做个趁乱皇帝了。

    升平越是知道杨勇龌龊心事越是难以开口,她头也不抬,满心腻烦道:“母后说了,也没说。”

    目光高深莫测的杨勇听闻升平的回答微微淡笑:“阿鸾,勇哥哥知道阿鸾和二弟十分要好,不如你先把实情告诉勇哥哥,届时勇哥哥招二弟回来便是,阿鸾告诉勇哥哥,母后的玉章你可曾看见?”

    母后一生与父皇起头并行,拼尽全身力气给儿女留下帝位疆土,却忘记同样大的权力在儿女身上会将他们陷入怎样的生死决断。

    没错。就是生死决断。

    五位皇子当初会由谁来担当储君,独孤家的态度始终犹豫,郎中令,大司马,所有大隋朝兵马和朝堂尽在独孤家掌握,皇上虽然能号令三军,但独孤氏的玉章同样可以。

    帝后并称二圣的结果就是权力均分,当年是对独孤氏权力的保证,如今是束捆住杨勇颈项的绳索。他已经偷盗了皇帝的虎符,当然更想要那枚皇后的玉章。

    杨勇此刻身上已经被宫人披上一身白衣,冠冕全素,升平更是被嬷嬷围上了白色的披麾,银装素裹。可是冰凉的颜色并不能湮灭杨勇眼底的炙热,更不能抚平升平眼底的伤痛。

    杨广得独孤陀拥戴已非一日,杨勇不可能在这个时候等杨广平安归来,再双手奉上皇帝宝座。穷途陌路的他眼下最需要的就是父皇母后一个名正言顺的拥戴,一场名正言顺的兄弟自残。

    杨勇的目光与升平相触杀机隐隐可见,嘴角所噙的笑意也冷心冷意:“阿鸾,如果你不说,勇哥哥这就送你去找二弟。”

    升平哀哀的望昔日同胞兄长此刻如同陌路人,用力咬住下唇缄默不语。

    不是升平不想说,而是不屑与违背人伦的人开口。

    手足情长终究抵不过万年江山,一腔子同父同母的血液更比不上手握生杀大权的尊贵权势。再想拿兄妹情意来触动帝王心底愧疚,也是不能够了。

    升平只想苦笑,事已至此方笑是最难言的痛苦。

    杨勇终于被升平耗尽耐性,拂袖站起大怒,他指着升平的鼻子唾骂:“杨鸾!不要以为父皇回宫就会会为杨广做主更宫,父皇其实早就想杀了他,你以为他还会平安回来么?休要做梦了,他恐怕早就死在阵前,只不过他的死讯你现在还不知道罢了。”

    “杨勇,别忘了,他是你的弟弟。”升平面容沉寂,生平第一次没有用哥哥两个字称呼杨勇。

    “弟弟?他是我的敌人!从出生就开始跟我争抢父母疼爱的敌人!”杨勇的冷笑让升平心寒如冰,再看不见从前被太子妃训斥时的憨厚。

    “来人,把公主囚禁栖凤宫,没有朕的命令终生不得出宫!”杨勇一声喝令吩咐,身后已经冲入几个侍卫,他们不同于内侍皆是佩剑全甲。

    原来杨勇早已经准备好决断所有了。

    “杨勇,别忘了,父皇仍在,你无权将我禁足!”升平面如寒霜。

    “阿鸾,你知道父皇为什么迟迟不来么?你当真以为是朕囚禁了父皇他老人家?”杨勇冷冷的讥讽。

    升平迟疑片刻,不敢轻易接话。

    真相太残忍,残忍到甚至连升平自己都不原意相信,也许此事并非是父皇主意唆使杨勇动手逼宫,但母后的薨逝确实让父皇快慰了片刻。

    升平咬唇,强抑制心中痛恸:“杨勇,此刻无论你怎样狡辩,我都不会相信!”

    “父皇与朕心中厌恶母后母族跋扈朝堂已久,二十余载不能发泄,死后晒着尸体便是所能做的最大羞辱。独孤陀虽然手握兵马但没有虎符不能因此擅动,他入宫与朕分辩又没有胜算,所以只能吃亏闷在肚子里无可奈何,再加上独孤家拥戴的杨广久久不归,他们此刻想谋反也没有借口!”杨勇的笑容缓缓刺痛着升平,她从未想过共同创立大隋的母族与父皇终有一天会走到反目成仇的田地。

    升平回身留恋母后犹如生时的面容,刚毅如此的母后永远不会料到身后竟然留下如此多的纷争,更不会料到。

    算了,不想看了,再看也不过是知道更多的丑陋内情而已。

    升平陡然紧闭双眼,泪水瞬时夺眶而出。

    皇宫里太多肮脏龌龊让人不齿,让人心寒。她无力阻止任何人肖想皇权,也无力留下任何人不贪恋江山。

    了悟的升平缓缓转过身,用目光逼退杨勇手下的侍卫,他们退一步,她上前一步,她上前一步,他们再退一步,杨勇和侍卫面对不怒不悲的升平恍然有些错觉。

    仿若那个躺在升平背后的独孤皇后已经附身在她的身上,威严,凌厉,一双眼眸刹那夺人心智,根本不容置疑。

    升平扬长而去,临近昭阳宫宫门时她回头张望,杨勇站在母后身边,面容已经模糊,人更是漠然无声,全没了幼时那般憨厚。

    幼时,杨勇会给升平临摹父皇催要的课业,还会带她偷拿杨俊的顽石,还会为她寻来民间的新奇玩意,诸事只要有升平的参与就不会被父皇责骂,所以即使年纪相差许多,他也从未丢下她。

    直到杨勇被立为皇储正式迈入朝堂,杨广才接替了兄长照顾升平的职责。

    真正的过往常常因回忆而觉得痛苦,升平心中一阵大恸,再掩饰不住凄意怆然,终于肆意掩面痛哭。

    恩褪慈别。母后那日叮嘱的话此时想起,升平突然领悟话语里的凄然。正是无形显露的真相让她开始学会懂得沉默,摸摸领悟宫闱中的厮杀争斗,领悟诸多无法告与人知的背后真相。

    凤辇上悬挂的凤嘴衔住的铜铃叮咚作响,听闻铃声经过的宫人沿路纷纷下跪,她们还不知道此时此刻发生在昭阳宫里阴谋。她们仰望的还是太上皇和皇太后最娇宠的升平公主,当今皇上最疼爱的幼年妹子。

    白衣飘飘跪满宫墙间的甬道,发鬓上白菊插满头。原来高氏早将致哀的丧服准备好,停尸半日才拿出来给皇太后举丧。

    想母后盛名一世,到头算来也不过是数千宫人真切为她白衣举哀,升平恍惚苦笑,木木的靠在车帏旁发愣。

    宫车行至栖凤宫,远远瞧去宫门已经被涂上白漆,素白垂幔伴随阵阵冷风飘拂,冷寒入心。

    升平下车辇踏在石阶上回首,带兵刃侍卫已将栖凤宫宫门围个水泄不通,才不过半日,她从最高高在上的当朝公主沦为新君膝下落魄囚徒,风光不再。

    升平在宫人里寻找,随侍宫人见她环顾不语,上前轻声提示:“永好被公主罚出去了。”

    是阿,永好也不在。升平垂眸,颤颤的指尖扶住宫门门环的赤金兽首。

    大兴宫开始鸣钟了,长长哀悼的九声,代表了母后峥嵘一生。

    升平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原本她万分笃定杨勇即使登基也不会伤及她与母后,如今看来也是错估了。

    升平应该会永远记得自己十八岁这年的夜晚,暴雨倾盆骤风卷袭,向来,苍天也在为独孤皇后的薨逝鸣不平。

    升平亲手为母后的丧仪做了几身白衣素裙,刚换上身被溅上雨污渍,再换。整整换了三身,依旧被瓢泼大雨污损。直至最后她全然没了力气再换,穿着被染脏的素裙,在栖凤宫苍白了脸色不吃不喝。

    门外三层全副着配甲胄的侍卫,如今,连只避雨的燕子也难在栖凤宫飞进飞出,就这样,她被亲生兄长囚禁在栖凤皇宫,或许,囚禁她的人还有远在行宫的父皇。

    明明她骨子里的血液和他们相同,但不能相融。

    皇家血脉一向是各自为尊,谁都无法成全别人。

    父皇忌惮母后,厌恶杨广,所以才会给机会由杨勇来断杨广粮草。

    杨勇则谋算父皇,憎恨杨广,想要借机成全自己一箭三雕的伎俩。

    靠在玉璧纱屏上想通一切的升平如今神色已经淡淡,似是什么都不再关切,什么都不再去想。未必是真的看空世事,只因为她知多想无用,除了颓加泪水,对政局根本于事无补。

    杨坚远在行宫根本来不及清理太子杨勇的叛乱,甚至他没机会再提起精神去清理叛乱。

    据行宫宫人说,皇上接到独孤皇后饮鸩薨逝的消息后,骤然病倒,不能言语。

    是杨坚一手造就眼前囹圄,他不能诛杀叛乱逆子,不意味着别人也不能。

    据说,得以逃脱的郎中令独孤陀似暗自放消息传遍前朝,皇后娘娘之死甚是诡异,太上皇之病极其可疑,多为有心人狠毒动手所致。

    单凭他一句话自然没人能信,只是被杨勇放还的朝臣百官们又亲眼目睹大行皇后遗容如此不堪,皇上更是远在行宫莫名患病,得悉内幕的升平公主在大行皇后薨逝当日便被新君无情幽禁,无异增加了谣传的可信。

    此刻满朝文武都纷纷揣测究竟是什么迫使新君违背亲伦痛下此毒手,为什么会不顾独孤家的权势先鸩杀大行皇后除之后快。

    这些诡异异动于后宫不会不知晓。可即便知晓,升平仍无力趁机做任何事,她只能保命安于囚禁,松开指尖任日子缓慢滑过。

    从囚禁那日至今,她始终不哭不闹,任凭宫外朝堂变换依旧坚持淡然。

    她笃定,笃定杨广会归来,笃定那个人再回来时,天地已改。

    杨勇命人在行宫照拂太上皇,只许不足百名宫人随侍。

    杨勇命人给前方将士拟圣旨,征战无功勒令首将自缢。

    杨勇命人削了独孤家的军权,独孤陀长子领全家待罪。

    杨勇命人严密督查朝堂重臣,维护旧党一律祸殃九族。

    杨勇控制了京城皇宫,控制了朝臣口舌,也控制了昔日王权的主使者,当然,也以为自己控制了远在他乡的心中梗刺杨广。

    消息传入栖凤宫,升平手中茶宝杯盏坠落在地,摔个粉碎。没想到,杨勇的动作会如此迅速,只怕再等几日,等来的消息不是杨广罹难便是父皇驾崩的消息。杨勇一意想要登上皇位做皇帝,少了独孤皇后再没有人能够阻拦他的疯狂举动。

    升平纵然不甘心也必须等,每日眺望西北方向,盼望解救自己出困境的人快些回来。

    可栖凤宫就像铁桶般死寂,一天一天过去,杨广没有任何消息。

    每日升平都像被人扼住喉咙在等待自己的末日。

    如今迈上皇后宝座的高氏再不屑礼佛,她言语讥讽的警告升平,若再不交出皇后玉章,来日便是白绫三尺赐死。

    升平从高若辛越发犀利肖似母后的眼眸中可以窥出,那一点点勒紧在自己脖颈的白绫早已悬挂在栖凤宫,身边随便一个宫人都可拽过她勒死。

    升平以为,自己会死在杨广带兵回京的时候,毕竟他离她千里之遥,杨勇离她却是步履之内,可死寂的栖凤宫真的迎来杨广时,她才明白,自己到底怎样低估了他。

    杨广归来那日,天清云远,像极了两年前他走时的模样。

    魂牵梦萦的声音终于出现在栖凤宫门外,跌跌撞撞的,全没了往日温润的儒雅风采。

    升平很想站起迎广哥哥,却不能。

    因为她早已被身边随侍的宫人用白绫勒住了脖颈。

    杨勇暗授圣旨,安插在升平身边的宫人负责对她行刑,若是杨勇此次能夺位功成,升平尚能做上一日安稳公主,倘若杨勇夺位兵败,升平将是第一个牺牲在杨广面前的祭品。

    杨勇说:阿鸾,你放心,朕会留个你的全尸给二弟,来恭贺他重返大兴宫。

    升平知道,杨勇说得出做得到,此刻三尺白绫正映衬升平身上素白衣裙晃得她眼花,被几乎勒断气息的身子虚软厉害。

    逐步勒紧的白绫卡在皮肉里,肺腔憋得闷疼却吐不出一丝气息。

    平日里面容温婉的宫人此时化作了夺命判官,如期领旨结果升平的蝼蚁性命。一脚踏在升平身上,将她拖到自己面前,双手毫不停歇再度用力勒紧。

    独孤皇后故去整整十日,杨广终再次回到升平面前,明明只差片刻,他们就能相见,升平竭力挣扎着扯开颈项白绫的束缚,留出须臾空隙,干哑嗓子呼喊:“广哥哥,救我!”

    最光滑的白绫也是最坚硬的夺命利器,升平被那名宫人忽然勒紧颈上白绫,那一声如同蚊呐,根本传不多远。

    升平绝望,痛苦的闭上眼,放弃呼喊。

    也许,他们此生不过如此情缘浅薄。

    他终不属于她,她也终未有亡国。

    再喊也是无益,他和她终错过,从此生死两安。

    短促惨叫听在耳中犹如催命。升平气息已窝于喉咙,眼前影像也昏花悬浮眼前,颈项白绫一松,气息涌入,不住的呛声咳嗽。

    突然有人猛地抱紧升平,可她却感觉不到任何温暖。他冰冷的手指用尽全部力气才能拽开缠绕在她颈项的白绫。

    升平横卧在杨广的怀里,虚弱的她此时已经挤不出笑容,杨广颤抖声音轻轻呼唤,仿佛恐惧自己稍稍用力,怀中的人便断了气息:“阿鸾,阿鸾,睁开眼看看,我回来了!”

    凝住的眼眸再次活动,想笑还是笑不出来,升平只从喉咙里憋出嘶哑的一句:“你回来了?”

    银色甲胄,白色帅袍,全副武装的杨广,全身上下没有一点血污伤痕。

    呵,真是一场兵不血刃的逼宫戏码,升平扯动嘴角,想给杨广些宽慰。杨广不等升平说话已经将她用力抱起直奔内殿。

    杨广紧抿薄唇,烈日淬炼过的深深肤色几乎看不出是否已经满面怒容。他的眼中满是惊怒和懊悔,黑色双眼里,升平孱瘦的身子如浮萍般柔弱易断。

    杨广紧紧抱住升平,埋首在她的颈窝,声音低沉痛恸:“阿鸾,我回来了。你再不用害怕,我发誓,此生再没有人敢囚禁你,胁迫你。”

    杨广的眼神坚定不容质疑。升平几乎死在面前是他一生都不想再感受的痛楚,升平今朝一分受罪他便在来日弥补十分,因为他知道,若非为保全他在前方的性命,她完全不必如此惊险受难。投靠杨勇献出玉章,她便可得到长公主的尊贵封号做保靠。

    杨广狠狠搂住升平,用温暖唤醒她僵硬的身体:“阿鸾,我一定给你座昭阳宫。”

    “广哥哥,你也会害怕是么,你的声音为什么在颤抖?”升平勉强笑了笑,眼前视线已经被眼泪阻挡一片模糊,微微合拢,泪水顺着脸颊冰凉的滑落。

    他怕,她又何尝不是?

    升平很想告诉广哥哥,两年多的时间,她被迫长大,原来有些东西真的就像他所说那样,并不好看。

    可惜,已她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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