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卧房的门,室内一片静谧,妻子并不在里头,他换过衣服,往琴房去找人,却只见一个女佣正拿着块白布,仔细擦拭琴键。
奇了,蕴芝上哪儿去了?不在家吗?
他抓住佣人问:“少奶奶呢?知道她在哪儿吗?”
“咦?她不是在房间里吗?”
在房里?那他刚才换衣服时怎么没看到?
赵英睿狐疑,看着女佣擦完琴键,盖上琴盖,拿起拂尘,撢了撢琴身上下,独漏顶上一座可爱的陶瓷钟。
“这个钟也擦一擦吧。”他忍不住出声指示,这座钟也属于他的收藏之一。
“啊,二少,你别误会。”女佣以为他在指责自己打扫不够认真,连忙解释:“这屋里所有的钟都是少奶奶亲自整理的,她不让我们碰。”
“不让你们碰?”
“嗯,她怕我们不小心弄坏了。”
是这样吗?赵英睿惊愕,没想到妻子竟如此在意这些时钟。是因为这些是他的收藏品吗?所以身为妻子的她才格外注意?
他沉吟着,一面咀嚼着女佣透露给他的讯息,一面回卧房又找了一次。房内依然空无人影,但连接着阳台的落地窗外,隐约有淡淡的剪影晃动。
是蕴芝。
他走过去,悄悄掀开窗帘,果然见妻子坐在阳台上白色的休闲椅上,望着远方,不知想些什么。
月光幽幽蒙蒙地洒下,在她清秀的侧颜镶上金色光圈,清风吹来,柔柔地翻动她衣襬。
她,好美。
赵英睿胸口一融,一斛柔情止不住地满满倾溢,几乎有股冲动想上前紧紧抱住她。
但不行,他不能那么做。不敢想象她会是怎样的反应,万一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冷淡,他不确定自己能否承受得住。
他咬住牙,花了好一番工夫保持淡漠的表情。“你坐在这儿发什么呆?”
她像是吓了一跳,整个人僵住,玉手又赶忙贴在颊上抹去什么,然后才回过头来,朝他浅浅地微笑。
“你回来啦。”
他不说话,瞪着她莹莹的眼,似乎还有些许红肿。
“你在哭?”他不敢置信。
“没、没有啊!”她急急否认,但一颗来不及召回的眼泪,忽然溜了出来。
他震撼地瞧着她。
蕴芝哭了?为什么?瞧她眼睛肿成这样,肯定哭了好一阵子吧。
“发生了什么事吗?”他声音发涩。从他认识她以来,不记得曾见她哭过,就连杰意外去世,她来葬礼上捻香祭拜,也压抑着悲痛不掉一滴眼泪。
他怨她感情太内敛,从不曾表现出大悲大喜,但今天,她却哭了,连当着他的面也忍不住?
“到底怎么了?”看着一颗又一颗透明珠玉从她眼眸里迸出来,他比藏不住眼泪的她更慌,忘了自己应该装酷,跪蹲在她面前,握住她颤抖的肩膀。“真的有这么难受吗?你告诉我,蕴芝,怀孕真的有这么痛苦吗?”
“不是的,不是这样。”她略微哽咽。“我只是今天下午去做产检”
“你去做产检?为什么不找我一起去?”他提高嗓门。
“又不是什么大事,我自己去就行了,何况你公司也很忙。”
他下午的确很忙,跟公司最大的客户讨论替他们在美国发行可转换公司债的相关细节,可是如果她告诉他一声,他可以请peggy另外找时间安排这场会议的。
“你应该告诉我一声。”他有些责怪她。“如果你事先跟我说,我会尽量排开公事的。”
“可是”
“下次,我一定要跟你一起去。”他不容拒绝地宣布。
她怔住。
“你今天去做产检,医生说了什么吗?是不是你的身体有什么问题?”思及这个可能性,他脸色略微发白。
“不是我,是宝宝。”蕴芝摇头,伸手抚去挂在眼睫上的泪珠。“医生说我们的宝宝长得比一般人慢,大概落后了一、两周的进度。我好担心,我想一定是我最近饮食不正常,害了宝宝。”
说到这儿,她又想哭了,忙吸口气忍住。
原来只是宝宝生长的速度慢一些。赵英睿松了一口气。
“这有什么?等你以后害喜的情况好一点,多吃一些,不就把进度补回来了吗?”
“不是这样的。”她又摇头,语气有些激动。“我看书上说,怀孕前三个月都是危险期,卵子随时会萎缩的,有可能会胎死腹中,如果他没有摄取足够的营养,就算生出来,说不定也会得到什么先天不良的病,或是四肢不完全,那我一辈子都对不起他。如果那样,那我”
“住嘴,别胡思乱想了。”赵英睿粗声制止妻子,伸手摀住她柔唇,不让她再继续编织一个孕妇疯狂的想象。“书上说的通常是特例,只是提醒我们小心的,大部分的情况都不会真的发生,否则就不会有这么多健康的小宝宝诞生在这世界上了。”
“可是”
“不许再哭了!”他起身坐在她身边,从背后将她揽入怀里,举动很霸道,力气却放得很轻、很柔,好像怕太用力会揉碎她似的。“这样掉眼泪,都不像你了。”
蕴芝僵在他怀里。
说的也是,她怎么会哭成这样呢?这样软弱的、神经兮兮的姿态,完全不符一个淑女的教养,超丢脸。
“抱歉,我不该这样的,我自己也不知道是在哭什么。”她顿时觉得尴尬。
“我不是说过了吗?不要动不动就对我说抱歉,你又没错。”他轻轻掐她的腰,表达不满。“孕妇的情绪起伏本来就比较大,这很正常,没什么好觉得愧疚的。”
“你怎么知道?”
他单手调整她容颜,与他辉亮的墨眼相对。“你以为只有你会看书吗?我今天可是抓了空档,k了很多妈妈宝宝的书。”
“你读哪些书?”蕴芝好惊讶。为了她跟宝宝吗?“你那么忙,还花时间为我们读那些书。”她忍不住靶动,却也歉疚。“如果让爸爸知道,他可能会生气。”
自从失去长子以后,赵仁和将所有的希望都转到次子身上,对他要求十分严格,不许他在工作表现上有丝毫差错。
她不希望他为了她和宝宝,疏忽了工作,遭到父亲责备。
“我管他生不生气!”赵英睿不爽地冷哼。“我又不是工作机器,没道理整天为公司卖命。”
“可是”
“别再可是可是了!这都成了你今天的口头禅了!”他懊恼地摀住她的唇,好怕她再说出他不想听的话。
每次他想对她好,她总有办法浇他冷水,他不愿再忍受那种磨人的透心凉。
“我们下楼吧。”他握住妻子的手,轻扶着她站起身。“我想碧嫂应该已经准备好晚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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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家的晚餐桌,难得地全员到齐。
四个人分别坐在餐桌两边,彼此座位隔得老远,免得妨碍到别人用餐。
赵家的规矩是,用餐时不能说话的,除非有重要的事,否则吃饭的时候就默默吃饭,边吃边聊天那是一般人家才会做出的不合宜行为,他们可不会。
但今日刚上完主菜,吃没两口,赵仁和便皱眉放下筷子,打破沉寂。“怎么这菜味道这么淡?碧嫂搞什么?”
他冷冷对一旁侍立的佣人招手,想唤厨娘来说一顿。
赵英睿及时阻止他。“是因为蕴芝受不了气味太重的食物,所以碧嫂最近才刻意煮得清淡点。”
“那又怎样?”赵仁和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好理由。“蕴芝如果受不了,碧嫂可以另外替她弄一份餐点啊,干么连我们一起受罪?”
“我不是说了吗?”赵英睿忍住气。“蕴芝受不了太重的味道,光闻到都会呕吐。”
“既然这样,让她一个人在别的地方用餐不就得了?”
“那怎么行?”赵英睿气恼地冲着父亲提高声调。儿媳妇正为怀着他的孙子而试凄,他这个做公公的态度还如此冷淡。
“好了,吃饭时间,都别说了吧。”眼见两父子即将杠起来,周美兰忙当和事佬。“今晚你就忍忍吧,仁和,以后如果你要回家吃饭先说一声,我让碧嫂另外准备。”
赵仁和讽哼一声,没说话,端起饭碗,勉为其难地继续用餐。
大伙儿默默吃饭,吃毕主餐,佣人们上甜点时,赵仁和再次打破沉寂。
“英睿,明天跟我飞纽约一趟。”他命令儿子。“那边有家公司想跟我们谈合作,是大客户,跟我去见识一下。”
赵英睿抬眸往父亲瞥去一眼,后者连看也不看他,闲闲吃水果。
“我不去。”
他这么一应,餐桌上所有人都倒抽一口气,赵仁和脸色尤其难看,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去美国。”赵英睿叉起一片苹果,悠然地吃。
“为什么不去?”
“蕴芝怀孕了,现在还是危险期,我不想离她太远。”
“你、你居然为了个女人”赵仁和脸色发青,不信儿子竟丢了个这么荒谬的理由给自己,方才因为晚餐味道差点跟他杠上也就算了,现在居然又为了她不肯离开台湾。“蕴芝只是怀孕,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见那个客户也不是大事,又不是已经要跟我们合作了,只是见面应酬而已,你这个集团董事长亲自飞过去还不够给他们面子吗?”
“你懂什么?他们可是美国数一数二的投资基金!在华尔街能呼风唤雨的!”
“还唤不动我。”赵英睿冷笑。
“你这不肖子!”赵仁和气得声音发抖。“简直让你给气死了!你这女人怎么教儿子的?”照例,只要儿子不听话,他第一个怪妻子教育失败。
又干她什么事了?周美兰暗怒,却不敢反驳,只使了个眼色给儿媳妇,暗示她劝自己老公。
蕴芝接收到婆婆传来的讯息,尽责地转向丈夫,柔声说道:“睿,你跟爸爸去美国吧。”
“蕴芝!”赵英睿很不高兴她帮着父母说话。
“你去吧,只是几天而已,我不会有事的。”她明知他不高兴,却还是劝他。
她又来了!老是当头浇他冷水。“你以为我是为你留下来的吗?我是为了宝宝!我可不希望你一个不小心弄伤了我的孩子!”赵英睿气得说反话。
蕴芝倏地脸色发白。
原来丈夫之所以坚持留在台湾,不是因为担心她,是为了宝宝。
她的心揪住,连自己也不明白在痛什么,只是胸口强烈地闷疼。
她早就明白的,不是吗?如果不是有了宝宝,睿早就跟她离婚了
“我知道你担心宝宝,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宝宝。”
“你”赵英睿瞠视妻子,眼神阴沉不定。
“我告诉你,这次你不但要跟去美国,起码还要待两个礼拜。”赵仁和冷漠地对儿子撂话。“除了去见客户,也顺便到我们美国公司巡一下,西岸那边也要飞过去看看。”
两个礼拜?那么久?
蕴芝惊怔,旋即被掠过脑中的念头吓了一跳。
她是怎么了?从前丈夫也经常出差个十天半个月,有一次还整整在上海待了快两个月,她从来不觉得怎样,也不会太想念,怎么这回光是听到他要离开两礼拜就有些受不了?
“蕴芝,你真的希望我去美国吗?”赵英睿不理父亲,直盯着妻子,非要从她口中问出一个答案。
若是之前,蕴芝肯定马上点头,但这回,她不知怎地竟有些犹豫。
只这么一剎那,赵英睿马上抓住了机会。“我要留在台湾!”他坚决地呛声,也不管老爸有多不爽,推开餐盘起身,拉住妻子的手。
“蕴芝,我们上楼!”
蕴芝僵着,呆望着丈夫与自己交握的手,他的黝黑,与她的莹白,形成一种奇妙的对比,却又奇妙地和谐,彷佛天生就该这么握在一起。
他牵着她的手不知怎地,她的心跳为此悄然加速。
她站起身,望向公公婆婆,他们俩都是铁青着脸,对儿子的公然顶撞很不以为然。她又看向丈夫,他抿着嘴,神态看来很冷静很倔强,她却觉得自己能从他紧紧握住自己的手,感觉到他内心的波动。
她不自觉地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一颗棒球打破了窗,他跑进来捡球,也是像这样和自己的父母对立这么多年来,他们的关系从不曾改变过。
“走啊!”他近乎粗鲁地扯她的手。
她该怎么选择呢?跟着他一起惹恼公婆吗?或者,尝试做和事佬?
“蕴芝。”他唤一声,嗓音里透着某种难以形容的情感,像是忿恼,却也有些掩不住的慌。
她一震。在这一刻,心,替她做了决定。
她选择跟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