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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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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别珑双手拿起大铜锁,旁边人大声唱喏:“落锁!”声音远远传去。

    别珑上前一步“卡达”一声锁定尘埃。所有的人都暗呼一口气,两年一次的大盘点终于圆满结束!

    别珑回身,冲依序无声站好的庄里诸人轻笑道:“这几个月来诸位辛苦了。这个月的薪俸里各加二两银子,与各位打酒喝!”

    下面欢呼雷动,一扫刚才的疲累不堪,众人齐声道:“谢七少爷赏!”

    别珑笑着挥手,止住众人的声音道:“大伙儿也都累了,除了今日当值的,都回去休息吧,明日可晚来一个时辰。散了吧!”众人欢快雀跃,但究还未忘礼数,依序小声言说着退出库房重地。

    别珑收敛笑容,回身背手凝眉盯着库门沉思。

    “七少爷!”边炜看他凝重的神态有些不忍,小心翼翼地唤道。

    别珑回神,看到边炜眼中的关切之色,心中有一丝感触,对他轻展一笑“边爷不必担心,桂珑自己晓得轻重。”

    边炜唇嚅动了下,想说些什么又无从说起,七少爷为钱庄尽心尽力,掏尽了心血,供了一大家子的吃喝用度,却从不知体恤自己分毫,唉,何时主家能再出一个人分担七少爷的烦扰,七少爷实在是太累了!万般无由说起,末了只发得出一声长叹。

    别珑何等聪明,一声长叹已尽悉他未语之词,心下感动,这个自己刚入行时教会自己良多的长者是真正地关心自己,伸手拍了拍他的肩,不想让自己继续沉陷于悲感中,转移话题道:“都准备好了吗?”

    边炜忙以袖尾擦擦眼角,回道:“按您的吩咐都预备下了,只等应付突发状况。”

    别珑点头,吩咐道:“今晚不乖柒里有任何矣诏都不要管,除非”

    “属下明白。”边炜忙道。

    “您老也早去歇息吧,这里尽管吩咐给裴二总管。”桂珑温言道。

    “是。”边炜深看他一眼,微躬身,转身踏着夜色去了。

    别珑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暗叹一声,昂首看天,满天的星辰闪烁,今晚,又将是一个不眠之夜。

    雾,无边无际。灰蒙蒙的雾气从四面八方袭来,湿凉的空气无影无形穿透口鼻直彻心骨。玲珑紧紧抱扶住双肩,禁不住身上一阵冷似一阵,努力地睁大眼想看清周围的景物,可雾气混浊,人置其中如瞎子般惶恐,脚下虚浮不若地面坚实,这是什么地方?玲珑摸索着在雾中缓慢行走。

    “有人吗?”声音在浓雾中连回转也没有即被吞没。玲珑惧意越来越深,不由得发足狂奔起来,这是哪儿,有人吗,有人吗?

    也不知跑了多久,跑到了哪里,玲珑气喘吁吁地弯腰喘息,忽觉手扶之处圆润触手冰凉,抬眸一看,是一截红漆的栏杆,怎么会有红漆栏杆,这儿到底是什么地方?难道是在谁家的庭院吗?栏杆的两头隐没在浓重的灰雾里,什么都看不见。向左走!一个声音在耳边回荡,是,是该向左走,玲珑左侧转身,沿着栏杆慢慢顺沿下去。

    一、二、三十五步,这里应该有一个圆圆的廊柱,玲珑闭目轻轻环抱,唇边漾起淡淡浅笑,果然!心中的惧怕一丝一丝缓慢退去,随之涌上的是莫名的安心与镇定,这个地方非常熟悉,脑中的意念呼之欲出,但却总像被一层薄纱挡格,怎样也叫不出它的名字。罢了!玲珑睁开双眼,也许再往前走就会想到了!

    玲珑心中喜悦,不再攀着栏杆,向前轻跑起来。记得,这里的左边有一个不大的池塘,里面养着一群五彩的锦鲤,再往前几步是一条卵石堆砌的小道,两边长满了幽幽的翠竹,最喜欢的就是夏夜在这里席地而坐,透过狭长的竹叶仰视星光灿烂的夜空,竹林里阵阵清凉的晚风低拂,有人数着天上的星斗低低地在耳边讲诉星星的传说。是谁?谁在讲故事?是谁?

    玲珑痛苦地双手抱头,耳中低鸣不已,到底是谁?这里是什么地方?告诉我,告诉我!她使劲敲捶脑壳,就快想起来了,快了,快了!

    对了,她猛一抬头“这叫潇湘竹,传说是娥皇女英思夫血泪所化。”清幽淡雅的女声从浓浊的灰雾里幽慢传来,一波一波如涟漪般在空气中扩散。渐渐地,雾,淡了。眼睛慢慢瞧清了周围的景物,一切和想象中的一模一样。

    玲珑抬头眯眼直视炫目的日阳,原来已经晌午了!稀薄的风从竹叶间吹掠,竹枝轻摇,发出微弱的沙沙声。天气这么热,应该是夏天吧?她不由低首打量自己,果然穿着一身凉薄的黄色衫裙,袖尾绣着一朵小小的白花,感觉如此的熟悉温馨,是谁,总爱绣这样的小花?

    小道的尽头传来轻微的衫裙沙沙声,玲珑凝神注目,弯转处现出一条袅娜淡雅的身影,袖尾处也同样绣着一朵淡素细小的白花。玲珑不由惊讶地瞪大了眼,这,这是谁?怎么长得和自己这样相像?那女子翩翩行来,神态间有抹轻愁,莲步轻移步步向红栏的房屋行来,玲珑张口欲言,却发现根本发不出声,双足如同定在了地上般无法挪动。那女子只是低头注视着地面,想着自己的心事,根本就没察觉到林中有人。

    她轻挽裙摆,矜持婉约地踏上台阶,刚上到第二层便听到身后咚咚的脚步声传来,讶然回首望向来处,玲珑闻声也转移了视线,只见一个绿衫的丫环急急地跑来,脸上带着气恼,一跑近就辟里啪啦地说道:“大夫人,老爷他、他又要纳妾了!”

    “什么?”阶上的女子怔然出声,泪珠缓缓在眼中凝聚。那丫头只顾着气忿,根本没注意到身边夫人的异样“是群芳阁里的头牌,老爷真是瞎了眼,放着这么好的夫人不要,竟然接二连三地迎娶那些下贱的人。春儿真替夫人,大夫人,你怎么了?”春儿这才发觉无声泣泪的大夫人,惊悔自己的失言,忙上前搀扶住她。

    夫人轻轻推开她,任由泪流满面也不去擦拭,面无表情地转身,静静地往屋中走去,漆红镂空的门缓缓在身后合上。

    看着那单薄的身影在门后消逝,玲珑心中一恸,怎么能忘了,那是最疼爱她的娘亲,这儿是娘最爱的竹林,是自己儿时最喜玩乐的地方。泪水缓缓沿面而下,手不由抚上高挺翠凉的竹竿,细柔的手指轻轻抚摩竿上斑斑泪痕,这满园的潇湘可也是娘亲的血泪所化?

    不自禁地扶靠着竹竿哀哀痛苦。一只素白的手轻拍她的肩膀,玲珑忽地回首,不知何时她已置身屋中,娘亲正躺在床榻含笑地看着她,目含无限的慈祥与怜惜,轻唤道:“珑儿”玲珑猛地扑入她的怀中,一声娇唤出口,忍不住泪雨滂沱。是梦,原来是梦!永远都不要醒!不要醒!

    向晚翠怜爱地轻抚玲珑秀发,心中无尽悲戚,她还这么小,带她走的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随即否决,珑儿和自己不一样,她比她勇敢,也比她坚强,也许她会活得很好!她痛苦地喘息着,越来越痛了,手也渐渐地不听使唤,使出最大的力气将玲珑从胸前拉起,气若游丝地道:“娘不能再照顾你了,娘对不起你,你要好好地活下去。珑儿,你,你千万不能和娘一样,要幸福,知道吗?”嘴角噙着苦笑,渗出几缕血丝,突睁着双眼依依不舍地看着玲珑,千言万语却再也说不出口,一滴大大的泪珠自眶里滚溢缓缓滑落,手,颓然坠下。

    娘

    玲珑猛地睁眼,气息短促,身上冷汗涔涔。醒了!她气息渐趋平稳,夜正浓,眼前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忽觉脸上一片冰凉,伸手一摸,不知何时,脸上已淌满了泪。玲珑一坐而起,手摸到身上的华缎锦服,是为应付今晚突发状况和衣而寝。她竟然真的哭了!

    玲珑轻轻下地,摸索着捻亮烛火,昏黄的光影明亮驱退了一室的黑暗。轻轻挨桌边坐下,灌了一口冰冷的茶水。神志渐渐清明,怎么突然会做这样的梦?还以为早忘了,原来已如铭记般烙刻在了心里!是边爷今晚的话触动了这深埋心灵深处的弦吧?手抚摩着冰冷的面颊,从娘死后,这是第一次哭。一直笑着几乎已忘了哭泣的感觉,如今深深体会竟是这样酸痛!

    起身点亮一盏八角琉璃宫灯,挑着它径步走出房门,没人无边的黑暗。她几乎是闭着眼顺着脑海中熟悉的小径缓缓前行,左回右转毫无塞滞,不一会儿的工夫便来到一座木制的圆门前,抬头隔墙里望,但见高耸的竹影幢幢,风吹处呜呜低咽,在暗夜的天空里,如水墨晕染般几乎与微白的天分不出界线。

    有多久没来这里了?玲珑低低地在心里自问。

    手轻轻一推“吱呀”一声随着厚重尘土的掉落对少时的她而言略觉沉重的木门应声而开。玲珑举步踏进院里。烛光下隐约可见竹影幽处掩映一勾红栏,挑着灯笼,径穿竹林来至栏前,手轻抚红漆斑驳的栏杆,感到如重遇亲人般亲切恬和,多少次在这里与娘亲依偎凭栏而坐,听娘亲淡雅温婉的嗓音诉说一个又一个神奇的故事。

    手滑着它循顺而行,一、二、三九,才九步,唇边溢起淡淡浅笑,沿着梦里的记忆来到当年藏身之处,原本是想猛地跳出吓吓娘亲,没想到

    转身踏上台阶“吱”推开虚掩的已瞧不出什么颜色的镂空花门,一股浓重的霉味扑鼻而来。

    玲珑熟稔地走至几案边,引火点燃犹存的蜡烛,将灯笼随意置于案上,抬眸细细打量屋里的陈设。还和当年一模一样!未绣完的锦鲤戏水图仍摆置在床头,连移也未曾一下。只是到处结满蛛网,尘灰高厚。不管是生前还是死后,这里一样不受人喜爱。就这样保持十几年不变,却任由它腐朽,真不知爹爹是多情还是薄幸?

    “谁?”玲珑骤然出声,并不确定自己真的看到了人。

    一条黑影自暗处缓缓而出。一个男人!玲珑暗自戒备,在脑中迅速过滤无数张熟悉不熟悉的脸孔,暗暗猜忖谁会深夜在此出现。

    那人渐渐走入亮影里,由下而上形貌逐次显现。只见他脚着锦边弹墨袜,蓝底金线轻便鞋,下面半露松花撒花绫裤腿,身上穿一件墨蓝的长衫,腰间一根五色丝绦,系着一块美玉。

    玲珑杏眼微眯,眸光闪闪地注视着那块玉,目光缓缓顺身往上移,桑律吕!他的袖边有丝残破,事情了结了吗?

    看到玲珑眼中的戒慎,桑律吕一笑,泰然自若地环视房中陈设,闲庭漫步,如入无人之境般随意。自语道:“这样清幽的所在竟会被废弃,实在可惜!”

    玲珑不答话,视线只静静地随他移动,目光里掠过沉思。他何时而来?来了多久?看到了什么?又知道多少?心底渐渐涌起一股隐秘被窥视的恼怒。晶亮的眸里映射出火光,贝齿将下唇咬得发白。

    桑律吕慢慢踱回玲珑身边,手轻捏她的下巴,看不惯她总是虐待自己的唇,一向孤高冷傲的眸微含几分怜惜,指腹轻搓她微湿的肌肤,语调平稳地陈述:“你哭了。”

    玲珑退一步避过他的手,冷嗤道:“桑大少爷好大的雅兴,竟想得起夜半三更到桂园一游。但不知这暗夜里的桂园比之白日如何?”心里仍存着恼怒,更有无穷无尽几至将她湮灭浓重到几乎不能承受的哀伤,在同样熟悉的环境里浓雾从梦里延伸蔓延而来,周身如同又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浊蒙中喘不过气。沉重的窒压令她无法再维持淡泊的心绪,只觉心中藏着一团火,要将所有此时靠近她的人都燃成灰烬。

    桑律吕眸深似海,幽黑深邃的目光牢牢注视着面前戚容怒颜的玲珑,薄唇轻启道:“恨吗?”

    恨?玲珑猛地一惊,原来是恨!对这世的万般伪笑讥嘲,那么的想独善其身,不与任何人牵绊,甚至与爹爹也保持若即若离,原来不是清高,不是心上无尘,是恨,是彻入心骨、浸满全身的恨,恨这世道,恨爹的花心薄幸,恨娘的软弱怯懦和恣意遗弃,恨所有的人!这突来的认知令玲珑身骨虚软,一把按扶住身后几案,原来她一直都恨着他,自己的父亲!

    忽然一道悠扬的箫声传来,顿时划破重重迷雾,如曙光般照彻满室的阴霾。玲珑循声乍然抬头,只见桑律吕不知何时已走至菱花窗前,也不知从哪儿取出一枝洞箫缓缓吹奏。呜咽低徊的箫音里有淡淡的轻愁,仿如与她心意相通般慢慢晕染她的满身,在心底沉淀已久的爱恨情愁被箫音牵染的一丝一丝向外辐射,泪不自禁又滑了下来。

    就这样一个窗前,一个屋里;一个静静地吹,一个痴痴地听。低徊惆怅的箫声在荒弃的竹幽里袅袅回旋,一缕清音在两人身侧缠缠绕绕。远处金鸡高啼,清晨的第一缕曙光渐显,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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