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艳羡地说:“你是欧陆常客。”
“不,这次主要在南部玩。”
“你父母看上去似你大哥大姐。”
“许多人都那样说。”
“你家很富有?”
蔷色学着继母的语气笑问:“钱多很重要吗?”
“当然,可以到欧陆旅游。”
“可是,本校一般学生环境都不差。”
“我们只到湖区而已。”
“湖区可是个极美之处!”
“你真认为如此?”
“我希望可以在那处住上一个春季。”
那些漂亮的衣服都没有机会穿,幸亏她身量已经长足,不会再高,只要不怕式样过时,年年可穿。
同学们都来借云裳。
在这方面,蔷色慷慨,一如继母,任由同学借穿,她们本地人总有舞会可去。
撕破了或是染了渍子,均不予计较,蔷色因此成了最受欢迎人物。
待她自己要穿之际,发觉纽子裙扣统统不齐,一笑置之,仍穿毛衣牛仔裤。
秋季某个周末,她在宿舍写功课,有人找她。
取起走廊里电话,她听到利君的声音。
“三十分钟后我来接你。”
“太好了。”
她准备妥当,站在宿舍门口等。
利君准时来到。
车子一停,蔷色探头进车厢,用英语说:“咦,我妈妈呢?”
“她没有来,她要同客户开会,我也只停这半日。”
蔷色上车“我好想念她。”
利佳上笑“我何尝不是。”
蔷色说:“昨晚午夜梦回,想到如果没有我妈妈,日子不知怎么过。”
说这话的时候,她双臂枕在脑后,神情悠然,可是声音中却无限凄酸。
利佳上听在耳中,不觉恻然。
他这次行程中本无此行,可是历尽艰辛,他却想挤出半天时间来见一见她。
“你没穿足衣服。”
“天气并不冷,我们还淋冷水浴。”
利佳上摇头。
他们到一间酒店附设的茶厅喝下午茶。
蔷色笑“这里一三五举行茶舞,甚受老先生老太太欢迎。”
“你会跳舞?”
“不会,没人教过我。”
“你想不想学探戈?”
“探戈?”蔷色大笑起来“不不不,我想学的只是森巴。”
“森巴!”轮到利君惊叹。
“是,半裸纱衣,一只摇蹦,不住颤抖,发出沙沙节奏,即可起舞,跳至大汗淋漓,我爱煞森巴。”
“四步呢。”
“我不介意四步。”
“来,让我们跳这只四步。”
他们笑着下舞池。
蔷色抱怨:“你长得太高了,不是好舞伴。”
利佳上忍不住笑。
他握着她小小短指甲的手“生活如何?”
“绝对是我生命中最好的数年。”
“要不要回家来?”
“不,一到家,寄人篱下之感油然而生,在宿舍,避得一时是一时。”
她试着把下巴搁利君肩膀上,可是不够高,放弃,利佳上的下巴反而扣在她头顶。
“喂喂喂,”她笑着说:“我不跳了。”
蔷色把碟上的二文治及司空饼一扫而清。
“真能吃,真羡慕。”
“晚上到何处请客?”
利佳上温柔的说:“我五点半就得离开此地。”
蔷色的小面孔收缩一下,寂寥地低下头。
“不如回家来。”
“不,”她断然拒绝“我情愿寄宿。”
回程中,她问他:“婚姻生活可好?”
“好得不得了。”
“几时生孩子?”
利佳上意外“我们从来没考虑过这件事。”
他们真是一对。
“一日,在百货公司看到一对挛生儿,才三个月大,可爱得紧。”
利佳上只是笑。
“是加以详细考虑的时候了。”
“我俩年事已长,已经太迟,为人父母,要趁年轻,廿五岁之前养三四名,那样才有精力同他们厮混。”
“我希望看到小弟小妹。”
这倒好,那么小经历那么多,可是对生命仍具希望。
蔷色接着说:“我知道我永远不会结婚生子,所以希望有弟妹。”
“你这些预言未免说得太早了一点。”
“不,我知道我的事。”
“老气横秋,你的生命还没有开始。”
距离近了,他看到她的浓眉长睫与粉红色的小肿嘴,似画中人一样。
她也转过头来看他。
利君的早上刮净的胡髭此刻已经长出一层青色阴影。
蔷色想:他有那么多毛发,天天打理它们,也真够麻烦。
蔷色随即不好意思地别过头去。
“升了大学,搬离宿舍,可以自由请朋友到家玩。”
“我会努力争取奖学金。”
“我们到了。”
“谢谢你来看我。”
他捉着她的头,在她额头响亮地吻一下。
他给她一大袋陈皮梅带返宿舍。
同学前来敲门“星期六你要出去吗?”
“同谁?”
“我可替你找一盲约。”
蔷色想一想“也好。”
同学没想到她会欣然应允,有点意外。
那脸上长着痘痘的男生一见她就把手臂搭在她肩膀上,她几次三番摔甩那只毛手。
同学暗示她毋需如此拘谨。
那只手又搭上来。
蔷色拉下脸“管住你的手,否则我用刀剁掉它!”
那男孩神经质地笑。
结果还由蔷色付账。
三人吃了牛排,那真是难得的大菜,宿舍中经年累月极少得到吃肉,有也只是薄薄一片,下边用椰菜垫底。
收那样贵的食宿费尚且那般虐待顾客,真正不可思议。
那男生饱餐一顿,尚感满意。
蔷色唤侍者替她叫了一部出租车独自返回宿舍。
当然也有比这个略为好一点的经验。
像在中央图书馆里认识的吕德提君。
他相貌端正得多,人品亦佳。
她帮他做功课,他拎了母亲做的巧克力屑饼干来招待她。
他想借的书,她全知道放在什么地方,在他心目中,她宛如神奇女侠。
他在家说起她,家人都不相信有那样漂亮以及功课优秀的女孩,他姐姐特地跟了来看。
在图书馆正门对面,敏感的蔷色发觉有人看看她,一转头,见是另外一个女孩子,不由得笑了。
吕德提介绍她们认识,他姐姐笑笑满意地离去。
“姐姐在哪一间大学?”
“辍学在家帮忙做生意。”
“你家做哪一行?”
“开餐馆。”
“她不爱读书?”
“蔷色,世上像你那样喜欢读书的人实在是很少的。”
蔷色腼腆地笑。
“听说你代表国家去欧洲参加纯数比赛。”
“是,我是十一名队员中其中一个。”
“功课那样好,一定很开心。”
蔷色忽然语气寂寥“你知道我这个人,不比人特别漂亮,或是富有,或是聪明,或是好运,能在功课上特别用功,也是一项成绩。”
吕德提讶异得张开了嘴,品貌俱优的她一点自信都没有,这真是天底下至奇怪的一件事。
周末她到他店里去吃点心。
餐馆一早知道有那样一个贵客来临,准备了年经人爱吃的面食小点招待她。
蔷色特别爱吃枣泥锅饼以及高力豆沙,吃完了,替东家把菜单译为英文。
这可能是唐人餐馆唯一没有文法拼字错误的英译菜单。
“你呢,”她问吕德提:“你打算读到几时?”
“我不知道,中学毕业再算吧。”
蔷色说:“美国已有两千多间学校取销暑假制度,节省时间兼尽量利用校舍,我们不知几时效法,漫长暑假多讨厌,浪费生命!”
品德提听了黯然,他知道她不是他的对象,这个女孩怎么会甘心耽在小镇里守住一间餐馆。
姐姐自来相看。
他嚅嚅答:“可是暑假用来休养生息”
“是吗,”蔷色大惑不解“读书很辛苦吗,你我为功课伤了元气吗?”
吕德提不知道如何回答。
即使如此,他还是约她到镇上看电影,每次都请她吃一客覆盘子冰淇淋。
品德提轻轻说:“将来,很久之后,你会不会记得在戏院里看戏的情境?”
蔷色诧异“当然,我记性一向甚佳。”
翌年暑假,她被继母叫了回家。
九月开学之后,一连三个月都没在图书馆见到品德提。
她挂住他,到唐人餐馆去找他。
见店门大开,还在营业,不禁欢快。
可是掌柜另有其人,不是他那个小姐姐。
那位陌生太太说:“吕宋举家搬到伦敦去了,你不知道吗,这店顶了给我们,现在做粤菜。”
哎,他没有告别。
就这样消失在人群中。
这叫蔷色恍然若失。
本来她想把暑假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他。
呵是,那个暑假。
“蔷色,我需要你陪着我,回来如何?”
“遵命。”
那是无论如何一定要答应的,又不是苦差,即使是,也得咬紧牙关上。
家里又装修过了。
她的房间仍在那里,两年来都没动过,单人床显得非常小,可是躺上去宾至如归。
佣人见到她喜极而泣。
夏天,即使有空气调节还是觉得热,蔷色穿着短裤背心倒处跑。
感觉特别自由,因为继父并不与她们同住。
是,没有人说正式结婚的夫妇不能分居。
陈绮罗笑说:“蓬头垢面打呵欠口欠佳之时就无所谓见面破坏印象你说可是。”
但夫妻不是要坦诚相见吗?
“你倒试试看,那些不信邪的人婚姻全部泡汤。”
“应该分开住吗?”
当然。
去看过利君的住所,便知道省不得,绝对省不得,绝对不能同住。
他的家没有间隔,全部打通,一张乒乓球桌上摆着书本笔记计算机报纸杂志资料等物。
四壁全是参考书,一块大黑板,上面写满功课。
床放在不显眼地方,只知一张长沙发,卫生间倒是设备先进,光洁明亮。
开放式厨房用具应有尽有,煮起汤米,近二十平方呎大的空间香气溢然。
全屋并无一件女性用品。
绮罗连一盒胭脂也不留下。
完全各归各。
蔷色只不过略坐一会儿,已有学生陆续上来。
“教授不在?”
“不要紧,我们会得招呼自己。”
可是目光被蔷色钩住,再也脱不了钩。
绮罗笑“这地方是临时教室。”
蔷色问:“这些学生都念几年级?”
“都在做博士论文了。”
其中一人咳嗽一声,搭腔道:“师母这位是小师妹吧。”
绮罗答:“你们全是大师兄,要多多照顾她。”
可是说完话就把蔷色带走。
“都廿五六七岁了,仍然靠家里,博士生全体迟发育迟成熟,不是好对象。”
蔷色骇笑。
片刻问:“教授人呢?”
“我不知道,我没问。”
“可以不理他行踪吗?”
“蔷色,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彼此侦查,实在浪费时间。”
蔷色十分兴奋“将来我一定要向你学习。”
“你功课进展如何?”
“美国有大学收我。”
“哪几家?”
“我不想计较校名,只要有奖学金即可。”
“学费我全替你准备好了。”
“不,我会自己想办法。”
“私校比较矜贵,不如申请史蔑夫或布朗。”
“不。”
“一直以来,听得至多的是这个不字。”
蔷色情急,泪盈于睫,急急低头。
晚上,到工人间与老佣人聊天。
佣人请她喝沙示汽水。
一只小小飞蛾闯进来停在日光灯旁边。
蔷色看半晌,欲挥手赶。
被老佣人阻止“随它去,它不碍事。”
蔷色过一会儿问:“传说,飞蛾是一个什么人的灵魂?”
“嗯。”蔷色凝视那只灰棕色小小昆虫。
你是谁。
为何来探望我们。
你是父亲吗。
你还认得路。
她呆呆地看着飞蛾良久。
老佣人点着一枝烟,吸一口,缓缓喷出:“我今秋便告老还乡了。”
蔷色一惊“什么?”
“六十五了,该退休了。”她直笑。
“不,不让你走!”
真是好人,一点也不势利,从来没怂恿过主人说“又不是亲生何必如此劳心劳力”待蔷色一直不亢不卑。
如今竟也要走了。
堡人间小小收音机里恰巧播放着粤曲,一把苍老的声音唱:“一叶经舟去,人隔万重山”
蔷色忽然张大了嘴,大声号哭起来。
老佣人吓一跳,按熄了烟头,前来安慰蔷色。
她那双劳工手的指节已经弯曲,指甲厚且灰,岁月如流,出来做工人时几乎是最后一批志愿者,熬到每年有法定假期,真不容易。
“东家给我恨丰厚的退休金。”
她是第一代经济独立女性。
“想想还是有工作好,一班姐妹都能得到东家善待,反而是期望伴侣儿孙施舍的那撮人,终于失望了。”
她为蔷色抹干眼泪。
蔷色静静听着。
“陈小姐真是好人。”
蔷色点点头。
“可惜”
蔷色抬起头来。
“我磨了新鲜豆浆,给你喝一口。”
蔷色追问:“可惜什么?”
老佣人笑“陈小姐净喜吃外国食品,她爱喝牛奶,不喜豆浆。”
“我来帮你推销。”
可惜什么,老人看到什么?
深夜,绮罗返来,见蔷色站露台上,便说:“来,聊聊天。”
蔷色笑着回过头来。
衬着露台外一天一地的灯色,蔷色的脸到深夜仍然晶莹如新。
绮罗喝声采“你真漂亮。”
“我?”蔷色不置信“也许,在一个母亲眼中,女儿永远最完美。”
绮罗脱下鞋子。
“我帮你按摸。”
绮罗把脚搁在蔷色膝上,蔷色替她揉捏。
“看,”绮罗感慨地说:“终于什么都有了。”
蔷色静静听她说话。
“小时候生活多清贫,我现在是巴不得可以穿过时光隧道,回到过去,好好照顾那个小甭女。”
蔷色微笑“这真是名副其实自己照顾自己。”
“可惜已不能够,时光逝去,永不回头。”
“你现在照顾我也是一样。”
“是呀,总算偿了心愿。”
蔷色看着天空,都市的夜空被霓虹灯照耀得一片橘红色,看不到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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