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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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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三观是城里丝厂的送茧工,这一天他回到村里来看望他的爷爷。他爷爷年老以后眼睛昏花,看不见许二观在门口的脸,就把他叫到面前,看了一会儿后问他:

    “我儿,你的脸在哪里?”

    许三观说:“爷爷,我不是你儿,我是你孙子,我的脸在这里”

    许三观把他爷爷的手拿过来,往自己脸上碰了碰,又马上把爷爷的手送了回去。爷爷的手掌就像他们工厂的砂纸。

    他爷爷问:“你爹为什么不来看我?”

    “我爹早死啦。”

    他爷爷点了点头,口水从嘴角流了出来,那张嘴就歪起来吸了两下,将口水吸回去了一些,爷爷说:

    “我儿,你身子骨结实吗?”

    “结实。”许三观说“爷爷,我不是你儿”

    他爷爷继续说:“我儿,你也常去卖血?”

    许三观摇摇头:“没有,我从来不卖血。”

    “我儿”爷爷说“你没有卖血;你还说身子骨结实?我儿,你是在骗我。”

    “爷爷,你在说些什么?我听不懂,爷爷,你是不是老糊涂了?”

    许三观的爷爷摇起了头,许三观说:

    “爷爷,我不是你儿,我是你的孙子。”

    “我儿”他爷爷说“你爹不肯听我的话,他看上了城里那个什么花”

    “金花,那是我妈。”

    “你爹来对我说,说他到年纪了,他要到城里去和那个什么花结婚,我说你两个哥哥都还没有结婚,大的没有把女人娶回家,先让小的去娶,在我们这地方没有这规矩”

    坐在叔叔的屋顶上,许三观举自四望,天空是从很远处的泥土里升起来的,天空红彤彤的越来越高,把远处的田野也映亮了,使庄稼变得像西红柿那样通红一片,还有横在那里的河流和爬过去的小路,那些树木,那些茅屋和池塘,那些从屋顶歪歪曲曲升上去的炊烟,它们都红了。

    许三观的四叔正在下面瓜地里浇粪,有两个女人走过来,一个年纪大了,一个还年轻,许三观的叔叔说:

    “桂花越长越像妈了。”

    年轻的女人笑了笑,年长的女人看到了屋顶上的许三观,她问:

    “你家屋顶上有一个人,他是谁?”

    许三观的叔叔说:“是我三哥的儿子。”

    下面三个人都抬着头看许三观,许三观嘿嘿笑着去看那个名叫桂花的年轻女人,看得桂花低下了头,年长的女人说:

    “和他爹长得一个样子。”

    许三观的四叔说:“桂花下个月就要出嫁了吧?”

    年长的女人摇着头“桂花下个月不出嫁,我们退婚了。”

    “退婚了?”许三观的四叔放下了手里的粪勺。

    年长的女人压低声音说:“那男的身体败掉了,吃饭只能吃这么一碗,我们桂花都能吃两碗”

    许三观的叔叔也压低了声音问:“他身体怎么败的?”

    “不知道是怎么败的”年长的女人说“我先是听人说,说他快有一年没去城里医院卖血了,我心里就打起了锣鼓,想着他的身体是不是不行了,就托人把他请到家里来吃饭,看他能吃多少,他要是吃两大碗,我就会放心些,他要是吃了三碗,桂花就是他的人了他吃完了一碗,我要去给他添饭,他说吃饱了,吃不下去了一个粗粗壮壮的男人,吃不下饭,身体肯定是败掉了”

    许三观的四叔听完以后点起了头,对年长的女人说:

    “你这做妈的心细。”

    年长的女人说:“做妈的心都细。”

    两个女人抬头看了看屋顶上的许三观,许三观还是嘿嘿笑着看着年轻的那个女人,年长的女人又说了一句:

    “和他爹长得一个样子。”

    然后两个女人一前一后地走了过去,两个女人的屁股都很大,许三观从上面看下去,觉得她们的屁股和大腿区分起来不清楚。她们走过去以后,许三观看着还在瓜田里浇粪的四叔,这时候天色晴下来了,他四叔的身体也在暗下来,他问:

    “四叔,你还要干多久?”

    四叔说:“快啦。”

    许三观说:“四叔,有一件事我不明白,我想问问你。”

    四叔说:“说吧。”

    “是不是没有卖过血的人身子骨都不结实?”

    “是啊,”四叔说“你听到刚才桂花她妈说的话了吗?在这地方没有卖过血的男人都娶不到女人”

    “这算是什么规矩?”

    “什么规矩我倒是不知道,身子骨结实的人都去卖血,卖一次血能挣三十五块钱呢,在地里干半年的它也还是那么多”

    “四叔,照你这么说来,这身上的血就是一棵摇钱树了?”

    “那还得看你身子骨是不是结实,身子骨要是不结实,去卖血会把命卖掉的。你去卖血,医院里还先得给你做检查,先得抽一管血,检查你的身子骨是不是结实,结实了才让你卖”

    “四叔,我这身子骨能卖血吗?”

    许三观的四叔抬起头来看了看屋顶上的侄儿,他三哥的儿子光着膀子笑嘻嘻地坐在那里。许三观膀子上的肉看上去还不少,他的四叔就说:

    “你这身子骨能卖。”

    许三观在屋顶上嘻嘻哈哈笑了一阵,然后想起了什么,就低下头去问他的四叔:

    “四叔,我还有一件事要问你。”

    “问什么?”

    “你说医院里做检查时要先抽一管血?”

    “是啊。”

    “这管血给不给钱?”

    “不给,”他四叔说“这管血是白送给医院的。”

    他们走在路上,一行三个人,年纪大的有三十多岁,小的才十九岁,许三观的年纪在他们两个人的中间,走去时也在中间。许三观对左右走着的两个人说:

    “你们挑着西瓜,你们的口袋里还放着碗,你们卖完血以后,是不是还要到街上去卖西瓜?一、二、三、四你们都只挑了六个西瓜,为什么不多挑一、二百斤的?你们的碗是做什么用的?是不是让买西瓜的人往里面扔钱?你们为什么不带上粮食,你们中午吃什么”

    “我们卖血从来不带粮食,”十九岁的根龙说“我们卖完血以后要上馆子去吃一盘炒猪肝,喝二两黄酒”

    三十多岁的那个人叫阿方,阿方说:

    “猪肝是补血的,黄酒是活血的”

    许三观问:“你们说一次可以卖四百毫升的血,这四百毫升的血到底有多少?”

    阿方从口袋里拿出碗来“看到这碗了吗?”

    “看到了。”

    “一次可以卖两碗。”

    “两碗?”许三观吸了一口气“他们说吃进一碗饭,才只能长出几滴血来,这两碗血要吃多少碗饭啊?”

    阿方和根龙听后嘿嘿地笑了起来,阿方说:

    “光吃饭没有用,要吃炒猪肝,要喝一点黄酒。”

    “许三观,”根龙说“你刚才是不是说我们西瓜少了?我告诉你,今天我们不卖瓜,这瓜是送人的”

    阿方接过去说:“是送给李血头的。”

    “谁是李血头?”许三观问。

    他们走到了一座木桥前,桥下是一条河流,河流向前延伸时一会儿宽,一会儿又变窄了。青草从河水里生长出来,沿着河坡一直爬了上去,爬进了稻田。阿方站住脚,对根龙说:

    “根龙,该喝水啦。”

    根龙放下西瓜担子,喊了一声:

    “喝水啦。”

    他们两个人从口袋里拿出了碗,沿着河坡走了下去,许三观走到木桥上,靠着栏杆看他们把碗伸到了水里,在水面上扫来扫去,把漂在水上的一些草什么的东西扫开去,然后两个人咕咚咕咚地喝起了水,两个人都喝了有四、五碗,许三观在上面问:

    “你们早晨是不是吃了很多咸菜?”

    阿方在下面说:“我们早晨什么都没吃,就喝了几碗水,现在又喝了几碗,到了城里还得再喝几碗,一直要喝到肚子又胀又疼,牙根一阵阵发酸这水喝多了,人身上的血也会跟着多起来,水会浸到血里去的”

    “这水浸到了血里,人身上的血是不是就淡了?”

    “淡是淡了,可身上的血就多了。”

    “我知道你们为什么都在口袋里放着一只碗了。”许三观说着也走下了河坡。

    “你们谁的碗借给我,我也喝几碗水。”

    根龙把自己的碗递了过去“你借我的碗,”

    许三观接过根龙的碗,走到河水前弯下身体去,阿方看着他说:

    “上面的水脏,底下的水也脏,你要喝中间的水。”

    他们喝完河水以后,继续走在了路上,这次阿方和根龙挑着西瓜走在了一起,许三观走在一边,听着他们的担子吱呀吱呀响,许三观边走边说:

    “你们挑着西瓜走了一路,我来和你们换一换。”

    根龙说:“你去换阿方。”

    阿方说:“这几个西瓜挑着不累,我进城卖瓜时,每次都挑着二百来斤。”

    许三观问他们:“你们刚才说李血头,李血头是谁?”

    “李血头,”根龙说“就是医院里管我们卖血的那个秃头,过会儿你就会见到他的。”

    阿方接着说:“这就像是我们村里的村长,村长管我们人,李血头就是管我们身上血的村长,让谁卖血,不让谁卖血,全是他一个人说了算数。”

    许三观听了以后说:“所以你们叫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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