贴在脸上,久久无法说话。
陈步森案在中级法院为补充证据开庭。主任急忙派出朴飞在法庭跟踪采访:你要给我拍仔细点儿,今天可能会有好戏看。朴飞问,什么叫好戏?主任说,因为今天冷薇要到场说话,最好看的戏还是她和陈步森当场闹起来,这是他们的最后一博。朴飞说,可能会相反,冷薇如果愿意给陈步森作证呢?主任说,这也是大新闻啊,但我看不容易,我这辈子还没有见过一个被害者作对加害者有利的证据。
朴飞到了法庭现场,发现有关的人都悉数到场。冷薇坐在第一排,脸色灰暗,没有表情。当陈步森被押进来的时候,他看了冷薇一眼,但冷薇没有看他。法庭进行完一些规定的程序之后,进行证据补充。法官宣布证人冷薇需要补充证据。冷薇站到了证人席,她站上去的时候突然身体软了一下,差点儿摔倒。然后她低头沉默了一下,说,我是冷薇。李寂的妻子。今天来法庭作证。她从衣袋里拿出一份东西,好像是她写好的。以下是冷薇的证词:
我是被害人家属,今天却站在了证人席上,是很奇怪的。但我今天之所以要求站在证人席上,是因为这半年来发生的事情告诉我,这个案件已经从单纯的的杀人案变成了更复杂的事件,我是当事人,又是旁观者。这半年我看到了很多,也经历了很多。我现在觉得,如何判决已经不重要了,如果死对每一个人都是会来到的话,那么法庭的判决绝不会比灵魂的审判更重要,现在我终于明白这个道理了。
现在站在被告席上的这个人,我恨过他,也爱过他,在我失去记忆的日子,我真的爱过这个人,当我醒来的,我开始恨他。无论是爱还是恨,也许都不是真实的,因为我并不了解自己。当我不了解一个活了三十年的自己的时候,所有感觉都可能是假的,否则我就不会在最近一个月内完全改变我的看法。说明白点,就是我突然怀疑我过去所活过的日子是不是真实的?为什么会这样?
我的丈夫死了,我痛苦得想要寻死,我后来发现,我怎么会跟杀害丈夫的人在一起?我背上了更沉重的枷锁,整天对着丈夫的像忏悔,可是他不开口对我说一句话。陈三木老师说,时间可以带走回忆和伤痛,可是我过了这么久,伤痛却越来越深,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刘春红劝我说,算了吧,不要再恨陈步森,是的,我愿意,我再也不想恨一个人,你们知道恨一个人是多么痛苦和可怕的事情?就像成天被放在火上烤一样,谁想这样?恨人并不快乐,可是我能“算了吗”?谁有本事帮助我,让我真的“算了”?如果就这样糊里糊涂地算了,我去到阴间,李寂会把我撕了。但如果不“算了”又能怎样?我牢记着陈步森的罪,我不想放弃它,我要他死,死后还要剥层皮,可是我这样想,并没有给我带来一丝一毫的快乐,这一年来我过得比任何时候都痛苦,我想不明白为什么在精神病院当病人的时候还比这要快乐?我甚至要装病,重回精神病院,想回到那个梦中,但我发觉回不去了。陈三木老师说,时间可以让我“隐藏伤痛”可是这样做的结果不但伤痛无法忘记,而且更加痛苦。感谢命运,没有把我的伤痛隐藏起来,反而拿到阳光下,反而把我带到问题中来,让我把我所有的伤痕亮出来,这就是我后来经历的,本来我想不通为什么我会祸不单行,遭遇到一件又一件的事,现在我明白了,是命运不让我过去,因为我还不明白很多东西,它让我直接面对问题。
我心里知道陈步森做了什么,我知道他已经悔改,其实这个事实是人人皆知的,可是我不想承认。在我最痛苦的那段时间,我在电视上看到对陈步森的采访,看到他的脸,那是一张笑脸,他的表情很平静,平静得让我妒忌,我想,他为什么那么平静?而我却这样痛苦?他不是被抓起来了吗?他不是马上要被枪毙了吗?他凭什么高兴呢?他有什么资格比我更快乐?这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可是我知道这是事实,我非常妒忌,后来一看到他的电视我就关机。我不明白一个要死了的人有什么好乐的。
接着发生的一件事让我身心俱焚:胡土根在法庭上讲出的事实,让我再也无法保持沉默。他只讲了一半,但他讲的事是真的,所以我很痛苦,这是我和李寂的秘密。我想,我要说出另一半,我要为李寂辩护,让所有人知道李寂不是那样的坏人,他是有理想的,他只是个失败者,他有错,但他是真诚的。当我说出真实的李寂后,我好像完成了我的使命。可是后来我发现,我身上的重担并没有脱去,我仍然不快乐。这到底是为什么?因为我恨,我的恨就像火一样从来就没有灭过,我甚至打了儿子,打了学生,过去我从来没打过学生,现在为什么会打学生?哪一个才是真实的冷薇?我被恨困住了,我开始恨所有人,讨厌所有人,觉得生活没有意义。
在这种时候,其实我心中没有一天是放下陈步森这个人的。我很少能得到他的消息,但我知道,他做完了他应该做的,现在在等着我。他是一个要死的人,却比我还平静,比我还幸福,我恨了他那么久,得到了什么?什么也没有得到。现在,我在这个人身上拿不到任何东西了,我的丈夫已经死了,再也不会回来,陈步森也要因罪而死,再也不会存在,法律对人的最高量刑就是剥夺生命,那还能向他索要什么?什么也没有了。我除了无休止地表达我的恨,愤怒,无休止地骂,什么也没有了,我不会得到任何东西,我失败了,没有希望了。
我开始感到自己可怜。尤其是李寂的事情暴露后,大家唾弃我了。我从一个被害者变成加害者,虽然事情是李寂做的,但他死了,所有的咒骂都落到我身上。我真的绝望了。在我最可怜的那一天夜里,我想到了自杀,也想到了罪。我第一次知道,我也许该承受这样的指责,我死了丈夫就这样痛苦,胡土根的双亲都失去了,他有一千个理由来骂李寂,来骂我。我无话可说。当时我记得,自己望着苍天说,老天,你能不能把我们的罪抹去?我和李寂如果没有这样的罪,我们就有理由向陈步森讨还公道,现在,我们却无话可说。过去,我总以为牢记罪是公正的,现在,我才知道,抹去罪可能更公正,只是没人能有这样的办法。
苏云起先生对我说过这样一句话:你没有义务要赦免陈步森,但因为苦难是加在你头上的,所以你有权力赦免陈步森。这句话让我震动,现在我要说,我不但有权力,也有责任来赦免他。我只有赦免的选择,因为他已经认罪了。当然,我可以不这样做,没人能逼我做,但我知道,即使没有人逼我,我的心会控告我,我已经挺了半年多,结果并不好,我知道我终有一天会出来作这个证,不管它对陈步森的判决有没有效果,我不出来,我心里就没有快乐,就会黑暗。我今天要公开在这里说:陈步森是一个已经悔改的人,他在精神病院照顾我,帮助我恢复了记忆,他不惜让我认出他,只为了我能恢复健康。他犯了罪,应该受审判,但他已经认罪悔改,应该减轻处罚。
昨天晚上,我在决定要来这里作证之前,抱着李寂的遗像哭了好久,我对他说,我要去作证了,你不要责怪我。我好像听到他说,没关糸。我很爱李寂,我们后来有时会有一些争吵,是因为他的工作。我现在终于明白了,我们真的是有罪的,我们比陈步森好不了多少,我们只在法律的意义上比他好一儿,他只杀了一个人,可是西坑煤矿却死了几十个人,无论如何,李寂是有责任的。他在死前不断梦见被水泡过的蓝色的尸体,一直为这个接受良心煎熬。今天,我要借这个机会,代表李寂也代表我自己,对那些死去的人表示我们最难过的悔意,因为李寂的疏失,造成了那么多人的死亡,我要向胡土根认罪,当然有人会说,你干嘛认罪,还有别的人要负责任,可是我现在觉得,不能把所有责任都推给一个集体,推给一个谁也找不到的集团,那就永远没有人出来认这个罪,负这个责任,个人是有责任的,因为罪是个人犯的,否则李寂就不会那么痛苦。在此,我向胡土根和所有被伤害的人认罪。
冷薇深深躹躬。全场突然响起了掌声,这是过去从未听过的——法庭上的掌声。冷薇听到掌声,泪从掩住脸的指缝中掉下来,她说,我看过一个电视,说到爱斯基摩人是怎么猎熊的,他们把锋利的刀冻在大冰块里,放上诱铒,熊就来吃,熊一直舔大冰块,舌头被割伤了,它却没有知觉,血流出来,它嗅到了血的味道,却以为是猎物的味道,其实是它自己舌头流的血,就一直舔,一直失血,最后慢慢死掉。恨,就像这血的气味一样,如果我今天不出来说这些话,我就会像这只熊一样,被自己的恨弄死掉。所以,我真正要原谅的,不是陈步森,而是我自己,我的心是我的仇敌,害我最深的是我的心。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