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桌子上算今天的账目,看见生子带进来两位客人,她热情地迎了过去。
“高大姐,我给他们办手续得了,您抓紧时间吃点饭。”
“这两天减肥呢,晚上不吃了。下午沈欢打电话说快过年了,想找一天客人不多的时候把咱们这条街上的孤寡老人都接过来吃顿饭,你看看哪天合适?”高大姐一边跟生子说话,一边从男的手里接过身份证,给他们办好了入住的手续,正巧谷小亮吃完了饭进来,把钥匙递给他“亮子,你带他们俩去吧,跟西边那个日本客人住对门儿。”
“我说句实在话,这肯定又是那秋的主意,脑袋一热动不动就想搞点儿什么名堂,中秋节那回也是聚餐,葛大爷一高兴多喝了两口小酒,心脏病发作差点没了命,这真要有个好歹的,人家能饶得了咱们才怪呢!”
“她说了,这回不让喝酒,多弄点水果让他们高兴高兴”
“那还不如一人备出一份来给送家去,又是接又是送的,不嫌麻烦!”
高大姐想了想“这倒也是个办法,回头我跟沈欢说一声,对了生子,刚才我出去,胡同口小卖部老太太一个人跟那扫雪呢,一个人挥着笤帚都快扫到咱们门口了,咱俩出去看看?”
生子抓过杯子喝了两口热水“走吧。”
谷小亮带着青年男女进了房间,放下行李之后,给他们介绍了旅馆里一些注意事项,之后关门走了出来。走到一半,听见山下真树子站在门口招呼他。
“怎么了山下小姐?”亮子摇晃着脑袋走过去。
“我想请你带我出去买点东西。”山下真树子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我觉得不太舒服。”
“哪不舒服?”
“我拉肚子。”真树子低下头,谷小亮这才发现她的脸色煞白,心里暗暗发笑“看来我的生物武器还真起了作用。”
“你在房间里好好休息一会儿,我去看看高大姐那有没有药,给你拿点儿。”
谷小亮转身跑进了门房,一边笑一边在一个铁盒里一通乱翻,这是那秋放在这的常备药,从治疗头疼脑热到痔疮贴一应俱全,谷小亮依稀记得上回有个客人便秘几天吃不下饭,那秋特意叫他出去买了一瓶果导片,吃下去以后立竿见影地起了效果,拉了大半宿才消停。谷小亮找了出来,往瓶盖里倒了两片,给送到了山下的房间里,给她倒了水,嘱咐她吃了早点睡,哼着小曲儿回到门房。
亮子刚坐下准备歇口气儿,沈欢和那秋一块走了进来。
“姐,那姐。”谷小亮跟她们打了一声招呼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这么晚了,你们怎么来了?”沈欢是谷小亮的表姐,以前她和那秋一起在大学里教书。
“吃了吗?给你带俩汉堡包。”沈欢把手里的塑料代递给谷小亮,在另外一张椅子上坐下。
“我说什么来着?在我们家,连大铲子(谷小亮家养的狗)的伙食标准都比我高。前天狗粮吃没了,我妈愣给买了四斤腔骨炖上了。这年头儿,亲儿子连狗都不如!也就你还知道惦记我。”
“别贫了你,那个日本人睡了吗?”
“睡了,找她干吗?这女的是不是想跟这过春节呀,她可都住了一个多月了,一点儿没想家的意思,还见天让我给她炒米饭,你得给我涨工资啊,我都成专业厨子了。”
“你给我凑合着吧,能者多劳,干得多说明你活着除了糟蹋粮食还有点别得用处。”沈欢一边跟谷小亮说话,一边看了看那秋“怎么办,今天还跟她说吗?”
那秋想了想“都睡了,明天再说吧。”
谷小亮在一边听得稀里糊涂“你们俩说什么呢,不会是这小日本又来颠覆咱社会主义了吧,我早就说,咱这旅馆门口就该挂个牌子日本人与狗”
“胡说八道。”
“亮子,你可得好好照应着这位山下,现如今像她这么有良心的日本人可不多了。”那秋一本正经地嘱咐谷小亮,扭头又对沈欢说:“你说是不是沈欢?”
“还真就这么回事儿,这人呢,除了有颗好良心,你说这人还能再往好了夸嘛!搁谁身上都一样,有的人可能一辈子就做一件好事,这一件就够了,至少感动了全中国。”
“说的什么呀你们,我成天助人为乐也没听你们这么夸过我。”
“你那都是捎带脚儿的小事,充其量能说明你骨子里不邪恶。”
“照你这么说,我这辈子算没机会当好人了,生不逢时,打鬼子除汉奸的机会一个没赶上。”
“反正像什么勇斗歹徒、舍生忘死保卫人民生命财产安全这些我们是指望不上你了,只求你能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尽忠职守,要做到兢兢业业我们也不敢奢望,不出娄子你就算立功了。”
“瞧你们把我给说成什么人了。”谷小亮被沈欢的一番话说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说了半天,你们还没告诉我呢,那山下真树子是个什么来路?”
“当年,日本天皇一挥手,山下小姐的祖父扛着行李就奔了中国”
那秋刚说了这一句,谷小亮噌的一下从凳子上蹿了起来“卢沟桥他爷爷打的第一枪?”
“嘿嘿嘿,冷静!”沈欢一把又将谷小亮按了回去“我说你怎么总是沉不住气呢!你听我们说完了再说话行不行啊!”在一边的那秋强忍住笑,慢慢说道:“山下真树子的爷爷确实来过中国,他只在东北待了一年就被派回了日本本土,1942年的时候,日本政府开始秘密从中国抓捕大批劳工到日本强制劳作,山下真树子的爷爷那时在北海道的一个煤矿负责看守这些中国劳工”
那秋刚说到这里,谷小亮又跳了起来“这老王八蛋也忒坏了,肯定手里攥根鞭子没少抽打中国同胞,我跟你们说,日本人最坏了,以前侵略咱们,现在(尸从)了不敢动武了,又开始从经济上、精神上欺负咱们。”谷小亮说着话转脸往山下真树子的房间门口望了一眼“就这样,你们还对这个日本女人那么好!唉,你们俩真够没出息的,她不就仗着自己比中国老百姓富裕嘛!”
“亮子,冷静。”那秋好容易直起了腰“说话这都要迎接2008了,你的思想境界还停留在50代,亢奋且盲目。”
沈欢接着说道:“山下老先生虽然负责看守这些劳工,但他是个充满同情心的人,其他看守不在的时候,他会偷偷跑到工棚,把从家里带来的药品和食物送给那些生病的劳工,所以,那个矿山里的中国人都很感激他。1944年,北海道的那个矿山爆发了一次比较大的冲突事件,有几十个中国劳工逃跑了,负责看守的头目很恼怒,把其余的劳工赶到室外,扒光衣服冻了整整一天,一些人被冻死了。第二天,劳工们决定起义,杀死那些日本看守,然后逃跑”
此刻,谷小亮被沈欢的讲述所吸引,看到沈欢突然停住,他开始催促:“说啊,后来呢?后来呢?”
“后来,那次起义没成功,很多人被打死了,山下先生负责把那些已经死了的劳工送到一个空地上去焚烧,他发现有一个人居然还活着,便把他偷偷藏在一个山坳里,用柴草盖住。”
“然后呢?”谷小亮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显得有些激动。
“再后来,他把那个人偷偷背到自己家中,藏了八个月,1945年日本战败,劳工们被送回中国,山下先生把他送上了回国的轮船。”
那秋接着说:“山下家族在日本是数一数二的制药企业,山下先生这些年陆续在云南和贵州捐助了几所希望小学,他还有一个愿望就是能够找到当年那个劳工,他想当面向那个劳工再说声对不起,为了达成这个愿望,山下真树子已经代替她爷爷到中国来了好几趟,跑了上海、重庆好几个城市,这次之所以住在咱们这里,是因为她在重庆找到另一个还健在的劳工,那个人告诉她,山下先生要找的人三十年前搬到了北京。”
谷小亮听过了沈欢和那秋的叙述半天没说话,又过了好半天,他重重叹了口气,说道:“说到底,还是日本人太坏了,我没法对他们友好。”
看着亮子一脸的忧国忧民,沈欢和那秋忍不住相视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