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南闯北、见过许多名山大川的人,初见桌山,也会被她无与伦比的挺拔和勾魂摄魄的秀美所醉倒的。
它是在一马平川的尽头峭然突兀的一座莽然大山。这有点像我们的泰山。但泰山脚下大抵是原野,桌山的脚下却是一个庞然都市——南非的立法首都开普敦。开普敦的主要部分就在桌山脚下浩浩荡荡地延伸开去,那高低错落、五彩缤纷的楼宇,一直绵延到大西洋的一小部分——桌湾的岸边。
世上的山何止万千,它们或高或矮,或尖耸或平缓,那模样大都容易雷同,在我们的记忆中常常混淆重叠。而桌山的轮廓却是特异的,使人望上一眼就终身不会忘记。这有点像日本的富士山。但富士山的模样略嫌单削,而桌山则阔大得多。它的顶部平如直线,像是被谁用巨刀削齐的,成了一张顶天立地的石头桌子。因此它的取名也浅白而中肯。
在开普敦,你处处可以见到桌山巍峨的身影。步出机场,桌山就逼入我的眼帘。艳阳高照,它像巨大的画屏,灰、黛、绿三种基本色调,被金灿灿的阳光照得通体璀璨生辉。在祖鲁人开的一个鸵鸟养殖场,你的眼光顺着细草如茸、黄花连片的原野望过去,桌山就屹立在视野的尽头,它的平顶笼罩着云絮,就像原先的赤胆武夫,忽然变成一个羞答答的少女,正要用丝巾将自已的胴体遮盖。在开普敦市中心区行走,桌山时而展露橙黄亮丽的笑颜,时而云遮雾罩半隐半现。雪白的云块在它的腰际迅疾地游走。开普敦的天气大体是晴朗而稳定的,桌山周围却是变幻莫测,这景象使人惊奇。我们乘车上山了。出发时还是晴天如洗,但当旅行大巴驶到登山缆车站时,(这里的高度才307米,离山顶还有700多米,)便见无边的云雾几乎淹没了一切。心里顿时有些担心:到了山顶,能见到罗本岛吗?
对,是罗本岛,每个登桌山的人都会渴望见到的大西洋中的那个小岛屿。
黑人领袖曼德拉27年的牢狱生涯,有20年,就是在罗本岛上度过的。南非在20世纪中期便立法推行极严厉的种族隔离制度,占人口大多数的黑人沦为二等公民。他们被拦困在荒凉的野地和破败的小镇里,没有随意走动的自由。甚至内急也进不了公共厕所,因为厕所通常是专门为白人而建的。一百多条法例剥夺了黑人作为人的种种天然权利。有压迫就有反抗,这是万古不灭的常理。曼德拉,就是在黑人反抗运动的烈火中煅铸出来的一个铮铮汉子。白人政府关押了他,并判以终身监禁。曼德拉被押上岛的当天,衣服被剥光,在寒风中站立了几个钟头,此后是暗无天日的二十年囚徒生活,被隔绝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直至1982年被转移至岛外的波尔斯摩尔监狱。
缆车边上升边作着360度的旋转,车厢转向山外时是一片白茫茫的云海,转到靠山的方向,可以清楚见到山石嶙峋的纹理。有石缝中犟出来的枝叶,更有岁月风霜侵蚀出的无数刻痕,使整座桌山像是用块块巨石垒叠而成的。到了山顶,云仍未散去,山上有小公园,在块块苔衣斑驳的岩石间长着丛丛矮树。卖工艺品的小店状似小教堂。几只灰赤色的鼬鼠不时从灌木丛中走到我们脚下,一点也不怕人。一切都在云幛中朦胧着,视野仅及几步之内。正在懊丧来得不是时候,突然有人高叫,看到了,看到了!桌山的景象果然瞬息万变,巨大的云团飘过去后,蔚蓝色的桌湾终于露出庐山真面。我急急跑到山巅边沿,很快就找到罗本岛。它静静地浮在海面上,深绿浅翠,看得出那是岛上的丛林和草地。一圈晶莹的白浪环绕着它,像是用南非盛产的钻石串成的华贵项链。在恢宏的桌山面前,罗本岛显得弱质纤纤,像一块轻盈易碎的玻璃。
曼德拉被释放出狱时,已是年过七旬的老人了。但他毅然挑起与白人政府艰苦谈判的重担,最后担任总统,成功地将黑暗的南非引向光明。漫长的监禁、不尽的苦役并没有摧毁他的身体和意志,二十多年的与世隔绝并没有削弱他在南非人民以至全球人类心中巨大的影响力。这委实是20世纪世界政治的一个奇迹。我想,囚徒曼德拉在罗本岛放风的时候,一定会无数次地凝望他对面的桌山。他有没有从桌山横空出世的雄姿中获得某种启示和鼓舞呢?
我在遐想之际,又有几块硕大的云朵遮住了视野。许多云团在我们脚下游走着,我知道,此时如果远望整个桌山,那肯定是一幅白云与黛色的大山相拥起舞的情景。他们面向大西洋,舞姿一个沉稳,一个轻曼,却能配合谐契。
南非的走向新生,前白人总统德克勒克是功不可没的。是他主动释放了曼德拉,并与他展开和平谈判,最后导致民主大选,把万恶的种族隔离制度送进了历史的墳场,因而与曼德拉同获当年的诺贝尔和平奖。南非白人的主体原是荷兰人的后裔,即最先从遥远的欧洲来此定居的布尔人。他们在陌生的土地上开垦、拓荒,历经几百年的风雨,有了自已的语言,磨练出一种争强好胜坚韧固执的民族性格。面对全世界的声讨和制裁,仍坚持种族隔离制度近半个世纪。但他们最终也认识到,各民族和谐共处,才是符合人性的,也是南非走出困境的必由之路。
站在桌山顶上,猛烈的山风涤我胸襟,大西洋的波光映我双眸。喧哗的世界此时变得静谧了。忽然,有乐声从远处传来,不,应该是从我心的深处传来的,是贝多芬第九交响曲末尾乐章的旋律。啊,对了,那是全人类都熟悉的气势磅礴的欢乐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