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涂奶油,一滴滴喂水。
但是一切努力都无法减轻黑妈妈垂死的挣扎。她用怜爱的眼神看着她们。“别把自己累坏了!”她喘着气嗫嚅道。“你们帮不了忙的。”
斯佳丽伸出手指搁在黑妈妈的唇上,恳求道:“嘘!不要说话,省点力气吧!”为什么?哦,为什么?斯佳丽心中对上帝发火了,在黑妈妈神志不清的弥留之际,你为什么不让她安乐地死去呢?你为什么要叫醒她,残酷地折磨她呢?她一辈子都在做好人,做好事,都在为别人做事,从不为自己设想。她理该得到善报,只要我活着一天,决不再向你低头祷告了。
然而她却向黑妈妈大声诵读床头柜上那本破旧的圣经,她念诗篇,平静的声音听不出内心的痛苦和不虔敬的愤怒。入夜,苏埃论点亮灯,接过斯佳丽手中的圣经,翻着薄薄的书页,接下去念,念累了,再由斯佳丽接昏,两人如此轮流,直到威尔将苏埃伦赶回房休息。
“你也回房休息,斯佳丽,”他说“我留下来陪黑妈妈。虽然念得不是顶好,不过圣经里有不少故事我记得很牢。”
“你念你的。我不走,我不能离开黑妈妈。”她坐到地上,疲惫地背靠墙,倾听可泊的死神声音。
当第一道曙光射入窗口,黑妈妈的声息突然改变,呼吸声变得更沉浊,两次呼吸之间的沉寂拉得更长。斯佳丽一骨碌爬起。威尔也从椅子上站起来。“找去叫苏埃伦。”他说。
斯佳丽立刻移到床边的椅子上。“要我握住你的手吗,黑妈妈?让我握你的手。”
黑妈妈的前额吃力地皱起。“好累。”
“我知道,我知道。累就不要多说话。”
“要等瑞特先生”
斯佳丽咽下口水。她现在千万不能哭。“不必再等了,黑妈妈。你安息吧!他不会来了。”厨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苏埃伦就要来了!还有威尔先生,我们全部在这里陪你,亲爱的,我们都爱你。”
一道阴影往病床罩来,黑妈妈露出微笑。
“她要我。”瑞特说。斯佳丽不敢置信地抬眼看他。“挪开一点,让我靠近黑妈妈。”他轻声道。
斯佳丽站直身,感觉到他的接近,他的魁伟、力量,感觉到逼人的阳刚之气,她双膝便发软。瑞特掠过她身边,在黑妈妈床前跪下。
他来了!一切就会好转。斯佳丽跪倒在他身侧,肩膀触到他的手臂,在为黑妈妈伤心的同时,也感到快乐。他来了!瑞特就在这里,就在身边,我怎会傻到放弃再见到他的希望。
“我要你为我做一件事情。”黑妈妈说。她的声音听起来坚强有力,似乎她保留了最后一口气就为了这一刻。她的气息浅短快速,几乎是喘吁吁的。
“任何事都行,黑妈妈,”瑞特答道“你要我做什么,我都照办。”
“替我穿上你送给我的那件漂亮的红绸衬裙,再把我埋了。你要亲自料理这件事。我知道露蒂早就看中它了。”
瑞特仰头大笑。斯佳丽大惊。在临终病人面前他居然笑得出来?
稍后她才发现黑妈妈也在默默微笑。
瑞特把手放在心日上。“我发誓,露蒂连看它一眼的机会都不会有,黑妈妈。我保证它会随你一起上天堂。”
黑妈妈的手伸向他,示意他把耳朵贴近她的唇。“你好好照顾斯佳丽小姐,我不行了,她需要关怀。”她说。
斯佳丽屏住气。
“我会的,黑妈妈。”瑞特说。
“我要你发誓。”黑妈妈的命令虽微弱,但很坚定。
“我发誓。”瑞特这一说,黑妈妈才静静地叹口气。
斯佳丽泪汪汪地说:“哦,亲爱的黑妈妈,谢谢你。”她哭着说“黑妈妈”“她听不到你的话了,斯佳丽,她走了。”瑞特的大手轻轻掠过黑妈妈的脸,合上她的眼睛。“这是一个完整世界的陨落,一个世纪的结束。”他温柔地说“愿她安息吧。”
“阿门。”威尔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瑞特站直,转过身。“喂!威尔,苏埃伦。”
“她最后想到的人还是你,斯佳丽,”苏埃伦哭叫着。“你一向是她的心肝宝贝。”她开始嚎陶大哭,威尔将她搂入怀里,拍拍她的背,让他的妻子偎靠着他的胸膛掉泪。
斯佳丽跑向瑞特,高举双臂想拥抱他。“我好想你。”她说。
瑞特却一把扼住她的手腕,拉下她的双手。“不要这样,斯佳丽。
一切还是老样子,没有任何改变。”他的语气相当平静。
斯佳丽不敢相信他竟会如此狠心回绝她。“你是什么意思?”她大声哭问。
瑞特退缩了。“别逼我再说一次,斯佳丽。你当然明白我的意思。”
“我不明白。我不相信。在我爱你,迫切需要你的时候,你不会真心要离开我的。哦!瑞特,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你为什么不伸出你的手臂,抱住我,安慰我?你答应过黑妈妈的。”
瑞特摇摇头,唇角泛出淡淡一丝微笑。“你真是个孩子,斯佳丽。
你也认识我好几年了,怎么把那些教训都忘得一干二净。这只是一个谎言。为了使一位善良可爱的老太婆得到临终前最后一刻的快乐,于是我撒了谎。记住!小乖乖,我是个无赖,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说完,瑞特扭头就朝门口走去。
“不要走!瑞特,求求你!”斯佳丽啜泣道。她突然两手捂住嘴,若再求他,她永远都没有自尊了。由于不忍目送他离去,她猛地转头,瞥见苏埃伦眼中幸灾乐祸的表情及威尔眼中的怜悯。
“他会回来的!”她把头抬得老高说“他总是会回来的。”假如我常常这么说,也许我就会相信,她想着,也许日后会成真。
“总有一天。”她深深吸口气“苏埃伦,黑妈妈的红衬裙呢?我要亲眼看她穿着它下葬。”
一直到为黑妈妈净身、穿衣后,斯佳丽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可是当威尔抬着棺木进屋,她不由颤抖了,就此不告而逃。
她在饭厅倒了半杯威士忌,两三口便把热辣辣的酒灌下肚,一股暖流贯透疲惫的身子,这才止住颤抖。
我需要呼吸新鲜的空气,她心想,我必须离开这栋房子,离开所有的人。厨房里传来孩子们惊恐的叫声,她听了紧张得浑身都如针刺,于是提起裙摆便跑。
室外早晨的空气新鲜沁凉。斯佳丽深深吸了一口,领略这股清新。
一阵和风吹起粘在她汗水淋漓的颈子上的发丝。她最后一次梳一百下头发是什么时候?她怎么一点儿都不记得?如果被黑妈妈知道,不气昏才怪。哦——她将右手指关节塞人嘴巴,忍住哀伤,然后蹒跚地跑下山丘,穿越茂密的草原,直冲入河边的参天树林。耸入天际的松树闻起来芳香扑鼻,树下的一层软软厚厚的针叶,仿佛已经静躺了数百年。在那大自然的掩体下,斯佳丽独自躲在宅外。颓然无力地踏上铺满落叶的地面,背靠着树干席地而坐。她得理出头绪,一定有个办法可以力挽狂澜,她不愿相信一切都变了!
但是她无法阻止自己胡思乱想。她觉得好迷惑,好累。
她以前也累过,情况甚至比这次更恶劣。当初在北军四面包抄下从亚特兰大回塔拉,她就没因累而退缩。当她迫不得已翻遍整座庄园,搜寻食粮,就没因四肢被死沉的重负所拖垮。当她采摘棉花,采得双手长茧时,当她像骡子一样将犁具套在身上时,当她克服万难,找寻活下去的动力时,就没因为一句累了,而放弃一切努力。现在她也不准备放弃,她的字典里没有“放弃”这两个字。
她直瞪着前方,面对所有跟她作对的魔鬼。玫荔的死黑妈妈的死瑞特的离弃说明他们的婚姻已经没有指望。
最糟糕的就是这项。瑞特走了,这是她必须硬着头皮面对的。她仿佛还听到他的声音:“一切还是老样子,没有任何的改变。”
那不可能是真的!
斯佳丽得想个法子挽回他的心。她总是有办法得到地要的男人。
瑞特跟其他男人没两样,不是吗?
不,他跟其他男人不一样,这才是她要他的原因,她颤抖了,突然害怕起来。万一这一次不能赢得他,怎么办?以前她总有办法赢得。
想得到的东西,没有弄不到手的。而现在却没那种把握了。
头顶上端一只松鸦发出刺耳的叫声。斯哇而抬头一望,听到第二声冷嘲的啼叫。“滚开!少来烦我!”她放声大吼。松鸦振翅飞走,一朵俗丽的青蓝掠过眼前。
她得好好想想,回想瑞特说过的后。不是早上,不是昨晚,也不是黑妈妈撒手的那一刻,而是在他离开亚特兰大的家那一夜。瑞特说过什么?他滔滔不绝他说话、解释。神情是那么冷静,那么惊人耐性,就像对待那种不屑对之发脾气的人一样。
她一闪念想起一句差点遗忘了的话,顿时忘了自己精疲力竭。斯佳丽找到了她需要的。对了,对了,她记得一清二楚。瑞特要求离婚,她悍然拒绝后,他曾说过:“以后我会常常回来就是了,这样别人也就不会说什么闲话了。”斯佳丽微微一笑,虽然还没能赢,不过仍然还有机会。这个机会够让她继续奋斗下去了。站直身,挑开衣服、头发上的松针。现在她看起来必定糟透了。
浑浊的弗林特河沿着松木林下的岩壁缓缓流淌。斯佳丽俯首撒下一把松针在河面上,目送它们打着转逐渐流远。“继续向前,”她喃喃说着“就像我。不往回看,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了。继续向前吧!”仰视着晴朗的蓝天,一朵朵灿烂的白云匆匆飘掠而过。看上去快起风了!天气就要转凉,她机械似地推想。下午的葬礼,我得找件保暖的衣服穿才行!她转身往回家的路上走去,草坡比记忆中还陡峭。不管了!反正她无论如何都要回去打扮整齐。每次搞得一身脏时总会惹来黑妈妈的大呼小叫,她得为黑妈妈将自己打扮得整整齐齐的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