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雅去了桂林,已十天没来信了。丹妮到了汉口,还常去看老彭。有一天伤兵的家属要游行,另外一天有一个公共聚会,裘奶奶要发表演说。丹妮对一切战争活动都有兴趣,尤其特别注意蒋夫人的战区服务队。经过秋蝴的介绍,她和段小姐已经相当熟了,她喜欢她玩笑的精神,也喜欢她所遇到的大部分年轻女工作人员。她们并非全如段小姐那么迷人。不过她们属于自己的一代。
她现在直接称呼段小姐的名字“段雯”她们俩都是影迷,凡将要上演的好片都会成为她们俩最生动的话题,她们两周前就会知道什么片要上映,在哪家戏院,而且记得清清楚楚。段小姐通常白天很忙,都不能看日场,除了周末,不过丹妮有时傍晚会进城,有时候秋蝴也和她们同行。
有一次,她们晚上从戏院回来,顺便去看老彭,发现他喝得一半醉。三个女孩子看看静静坐在桌边的他,便一声不响地离开了。
过了几天后,山上发生了一件事,使得老彭不得不回洪山。住在放棺材那间屋的老太太说她有重大的事要对老彭说。她近来身体很差,她和屋里其他的难民不太来往,好像是她的脑袋也和她身体一样枯萎了。她问丹妮这几天怎么没看到彭老爷,丹妮说他要走了。老太大把那骨瘦如柴,黑斑点点又满是皱纹的老手放在丹妮身上,眯着眼睛看她。
“你是观音姐姐吧?我的老眼已昏花。做做好事,叫你叔叔来看我。我就快死了,我有事要告诉他。”
于是丹妮去告诉老彭,把他带来。
当他们进去看老太太时,她正躺在床上。她很高兴看到老彭。
“我要死了,”她说。“我活得够久啦,我是个老太婆,对世界没有什么用处了,听说你要走,所以我想要见你”她用脆弱、颤抖的双手支起来,摸到头边的一个包袱。她慢慢解开布结,拿出旧报纸裹住的一个小包,抓得紧紧的,对老彭说:
“你是好人,彭老爷。你在我最后的这些日子里供给我吃住。我现在只有一件事要做,我知道我可以信任你。”
她打开那小包。
“我这儿有三百块钱,是我这一生的积蓄。你是否愿意替我买个棺材?”
“你不会死的,老奶奶。”老彭说。
“不,我的日子已经过完。我儿子不会回来了,我只等我的棺材,然后我就会死去。我能不能要一百块钱的好棺材?我不敢奢望像那两个一样好,但是我希望是硬木头做的。不需要很大,等我看到它,我就会安心地去了。”
他算算钞票。几乎都是北京改制前发行的,现在是一文不值,但是他却没有说出口。
“对,是三百块。”
“你今天就替我买一个好棺材好吗?我要看一眼,一百块或一百二十块就够了。然后看谁愿意替我梳洗,就给他二十五块钱。我穿的这身衣服现在旧了,给我买一件衣服,对了,一件绸布衣裳、绸布裙子和一双新鞋。我这一辈子都没穿过丝绸。现在我的身子小了用不着很大的绸衣。你肯不肯替我办这件事呢?”
“如果这是你的心愿,当然行。我今天就替你买。”老彭回答说。然后他又说:“你要不要和尚替你诵经?”
“不要。”老太太说。“菩萨没帮我找到我儿子。花二十块钱替我下葬。我喜欢这山上的风景,就在这附近挖坟好了。我要谢谢你和观音姐姐给我这么安静的地方等待死亡。”
她直喘气,但是她还是继续往下说:“我不想拖累你或任何人。把这些钱拿去,给我办一个像样的丧礼。大概还可以剩一百五十元左右。万一我儿子回来,就留给他。”
“你儿子是谁,他在哪里?”
“他名叫陈三。我不知道他现在哪儿。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找他,他始终没回来看看他的老母亲。他十六岁那年,我就失去了他。满洲王朝垮台的时候,革命军把他带走了。”
“他多大年纪?”
“现在一定四十多岁啰。也许已当了父亲。也许死了,否则他会回来看他娘才对。我为他攒了这些钱,一文一文,一个子儿一个子儿积下来的,一心等他回来。如果他来,就把剩下的钱给他,把我的母爱转给他,说我替他留下几件衣服——在北平的姚家小姐那儿——已经好几年了。”
“北平哪一个姚家?”丹妮突然感兴趣地说。
“他们住在亲王园,当时我替那家的三小姐做事。”
“那是多久的事了?”
“现在已有二十多年了。”她说着,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老彭一年前还看到陈三,也听博雅谈起过这个失子的著名故事。他母亲一直在姚家帮佣,他听说这个女人晚上辛辛苦苦为儿子缝衣裳,打算有一天找到他时给他穿,她每个月请假一次,手上拿着新衣,在北京街上流荡,拦住年轻人和士兵,希望能找到自己的儿子,结果总是失望地回来。有一天城里满是士兵,她确信儿子回来了,就向女主人请假,此后就失踪了,后来陈三回来,娶了莫愁夫君孔立夫的妹妹。
但是老彭不知道这些人现在在什么地方,只知道他们参加山西的游击队了,他低声告诉丹妮。
“我们得拍一份电报给博雅。”丹妮说“不过要先告诉她,可以使她有活下去的信心。”
老彭转向老太太说:“我们认识北平的姚家。老奶奶,你绝对不能死。”但是老太太听不清楚。
“你儿子回来了,而且已成了亲。”丹妮在她耳边大声说着。“彭老爷在姚家见过他。”
老太太伸出摇晃的手,抓住丹妮。
“你说我儿子回来了?他还活着?他在哪里?”她惊奇地叫道。
“他还活着,”老彭说“我们会替你去找他。”
老太太突然哭起来,不过哭声很微弱。脑袋和身子比平常晃得更厉害。
“他在哪里?你看到他啦?”她现在揉揉眼睛说。
“他很好,又高又壮,”老彭说“他在北方。我们会叫他来看你。战争使你们母子分开,战争也会使你们团圆。我认识姚家,你儿子和他们成了亲戚。他娶了孔家的女儿。”
老太太把手附在耳朵上,眼睛盯着老彭,用心听懂他的话,然后她想起往事,就说:“你是说他娶了孔先生的妹妹?她是好孩子,我也侍候过她。我们到哪里找我儿子呢?把我的钱寄给他。叫他带我儿媳妇来,看他母亲最后一面。让我看看他的脸,听听他的声音,我就是死也甘心。”她微笑着摇摇头,喘喘气又笑起来。
“现在还要我去买棺材吗?”
“要,先买棺材。我要等我儿子来才死。”
老彭到汉口拍电报给博雅,还买了一个上好的枫木棺材。
第二天棺材运到,陈妈亲自到前厅来看。她摸着坚硬的枫木表层,脸上充满骄傲的光芒。女人小孩都看着她,她笑着对大家说:“这是上好的硬木,可以容纳我这身老骨头。”她叫人搬到她房里,常常看看、摸摸它,觉得很快乐。
老彭说他要留下来等博雅的回音,但是他在汉口那几天,病童苹苹已经搬到他房里。他睡在内屋,丹妮要经过那儿才能去看这位小病人。那天早上他看到丹妮拿几朵山茶花进来,插在苹苹窗前桌上的瓶里。
午餐后,丹妮来看这位小病人。她的床靠近窗边,外面的叶丛反射阳光,使房间显得很亮。小女孩躺在床上,眼睛乌黑,脸蛋凹陷发红。她被棺材吓慌了,因为她看见它由前厅抬进来。
苹苹的小弟正在陪她。小女孩在床上教他算术乘法表。
偶尔苹苹会停下来,让她小弟带头念。她看到丹妮进屋,笑着走向窗边。
“七乘七四十九。八乘七五十六。九乘七六十三。十乘七七十!这次我们全背完了。”
两个孩子得意地笑出声来,丹妮也陪他们笑,但是她想起这两个都是没娘的孩子,从他们无邪的欢笑中体会出小姐姐教小弟弟的悲哀。
“不过你不能太累。”她说。
苹苹说:“谢谢你的花,你来的时候我睡着了,不过我知道是你放的。这个小淘气很聪明,乘法表他现在会背到七了,下面是什么?十二乘七八十四——后面的我就弄不清了。”
“你的脑子太灵活了,”丹妮说“你现在不想睡吗?”
“不,来和我聊聊嘛。我今天早上睡饱了。”
丹妮坐在床边,叫小男孩出去,让他姐姐休息一会儿。
老彭在隔壁听到她们的谈话。
“你现在觉得怎么样?”丹妮问她。
“还好,打针对我有好处。只是我夜里还常咳嗽,到了早晨就好累好困。观音姐姐,你为什么那么漂亮?”
“那是因为你喜欢我的缘故。”
“不,是真的。我从来没见过像你那么漂亮,又那么仁慈的人。你救了我爸爸、我弟弟和我的性命。我希望长大能像你。你想我要多久才会好?”
“我不知道。你必须静静休息,吃些东西,多晒太阳,你就会好得快。”
“等战争过去,你一定要到靖江来看我们。我们自己有一座小房子和小花园。我们的房子面对一条河,就像这边一样,同样是长江,我爸爸说的。河里有一个叫做金山的小岛,上面长满了树木,没打仗前小孩子常在岸边玩耍。
“你母亲和你们在一起吗?”
“不,我小弟出生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等战争过去,你一定要来看看我们。我们不算富有,但是我要你看看我家。”
“好的,我会来看你。”
突然小女孩问道:“你想我会不会死?”
“喔,不会的。你会成为漂亮的少女,你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今天早上我看到棺材,心里好害怕。”
“别怕。那是老太太用她自己的钱买的。她很老,而你还是个小孩呢,别想这些。来,要不要再玩翻线绞的游戏?”
苹苹衷心地愿意,两个人一面玩一面聊着。
“我希望长大像你一样好心,一样温和。我希望自己漂亮些,但是不可能像你。并且以后我要做护士,不嫁人,整天都是漂漂亮亮的。”
“你想得很好。”丹妮笑笑说。“不过你若是很漂亮,有人会爱上你,那你怎么办呢?”
“我还是不嫁他。”
“那你的心太狠了吧。”
“我听故事里说,一个恋爱的男人为见心上人一面,几乎要憔悴而死,等到见到了心上人就好了——这是真的吗?”
丹妮知道老彭在隔壁,就羞答答地说:“也许吧,如果那个女孩子非常漂亮,而那个男人又很爱她,就真有那么回事。”
于是她们坐着一面聊一面玩线绞游戏,玩了一会儿后丹妮叫她多休息,不要再想乘法表了,说完就走出房间。
次日早上有一件意外的惊喜。陈妈一直打听消息,丹妮叫她要有耐心,因为她不能确定博雅是不是已离开桂林,而没收到那封电报。
早上玉梅进来找丹妮,说有一个衣着讲究而且很美的贵妇到难民屋要求见彭小姐,还有一个年轻人陪她来。丹妮到空旷的前厅去见他们。那位贵妇用好奇的眼光迎接着她,嘴角含着微笑。她穿着一件黑色的旗袍,丹妮一看就知道是上好的料子,手上拿着一个小山羊皮包,显然是上海买的。她年纪已接近中年,可是身材却十分完美。她有一股清新、独特的气质,成熟自在,却格外优雅美丽。陪她来的那个年轻人个子很高,肩膀方方的,轮廓挺拔突出,穿着中山装。
贵妇开口说话了,丹妮听出清晰的北平口音:“我是曾太太,很抱歉如此冒失地跑来,不过我收到博雅的电报,叫我来拜访你。”
丹妮的心跳个不停,不觉地叫出声“噢”!
“你是彭小姐吧?我是博雅的二姑。这是我儿子阿通。”
丹妮迅速瞥了她一眼,微笑默认。
“喔,你是他的木兰姑姑!请原谅我这么失态。我从来不敢梦想——”她连忙去搬凳子,慌慌张张地把头发弄散在肩上,脸上显出困惑的表情。
木兰说:“我昨天晚上收到这封电报,太兴奋了,今天早晨第一件事就是先来看你。”
“我们一直在等博雅的消息。”丹妮接过电报说。她看电报的时候,发觉木兰正静静地坐在那儿打量她,嘴边始终含着微笑。
“请到洪山难民屋看彭丹妮小姐,陈三的母亲在那儿。帮忙找陈三的地址。请把彭小姐当做亲人,替我约她去你家,认识她就会欣赏她。”
丹妮看到最后,脸上起了一阵一阵红晕。这已经超过她的愿望了。她不知道木兰在汉口,她在上海的时候,博雅曾谈起著名的木兰姑姑,语气中充满了家族荣耀和情感,还说她住在杭州。
“等你认识我二姑,你会以她为荣。”博雅说过。她本能地觉得客人这次来访关系着她和博雅的未来。
她兴奋得发抖,跑去找老彭。他进去带陈妈出来,陈妈一双老腿蹒跚地走来。
木兰站起身走近她,把手搁在她肩上。
“你是陈妈吧?我是木兰,姚家的二女儿。你记得我吗?”
陈妈用昏花的眼睛抬头看木兰,咳嗽想讲话,眼泪却开始流出来,她掀起衣角,默默擦眼泪。木兰扶她坐在凳子上,她坐着还直流泪。
丹妮看出木兰很感动。木兰知道这个女人一生的历史,她三十年来一直寻找她的儿子,单独忍受命运对她母爱的折磨。丹妮看见一滴同情的泪珠滚下木兰颊边。高瘦的身子弯身去安慰陈妈。最后陈三的母亲低声问道:“我儿子在哪里?”
木兰用低柔的声音回答说:“他很好。他在北方。我马上拍电报叫他赶来看你。”
“那要多少天?”
“如果他乘火车来,要一两个礼拜。”
老太太现在擦干眼泪问她:“我儿子上次回来是什么样子?”“他又高又壮。他娶了立夫的妹妹环儿。他们也许会一起来。”木兰尽力讨她欢喜说。
“喔,我有儿媳妇了!有没有孙子?”
“这我就不清楚了,你愿不愿意到我家去,等你儿子和媳妇来?”
老太太说她在这边很舒服。
丹妮低声告诉木兰,老太太已经买好棺木,天天谈到她的死期。她们扶她进屋,木兰看到新棺材,觉得很震惊。
“你能不能劝她离开这个房间,到你那儿住?”丹妮说。“她儿子发现她住在一间有三个棺木的房间里,心情会受影响。你如果有房间给她住,我们可以用轿子抬她下山,”
大家走过庭院,木兰又对老彭、丹妮和玉梅说了不少有关老太太的故事。丹妮兴奋地听着,同时看见木兰飞跃的眼神,很亮,带着心血来潮的有趣光芒,证明博雅的话一点也不错。她不断把头歪向一边,可见她保守的外表下埋伏着任性的精神。这是一个女子初见未婚夫女性亲人的本能反应,一种自然的化学厌恶感或亲近感,只有高级感官才能测量出来。丹妮听到木兰用清晰的口音说起姚家内部的故事,语气中充满自在文雅的魔力。心里不觉一阵兴奋。她见到宝芬和暗香并没有这种兴奋的感觉。木兰是道道地地的姚家人。丹妮立刻确定自己敬爱木兰,觉得木兰对她有一种亲近、富人情味而又热情的力量。
木兰显然对丹妮很感兴趣,不仅因为博雅打电报要她把她当做亲人,也因为她很高兴这位少女在这座优美的小山上从事慈善工作,尤其更因为她收到弟弟阿非的来信。他信里说到博雅的恋爱史和丹妮所遭遇的麻烦,他的口气充满同情,暗示博雅的太太也会出面干涉。
如今看到丹妮在难民群里的生活,木兰十分意外,心里不禁对她产生好感。女人中唯有木兰对姨太太不存偏见。她谈起家里的事,丹妮觉得她已经被对方看做亲戚了。
他们回到前厅,博雅迟来的电报刚好送到,叫丹妮和木兰联络。木兰说好三天后要把陈妈接去她家,又对丹妮说:“过来吃午饭吧,我想和你谈几件事。”丹妮知道这次见面对她也许很重要,就谢谢她,并欣然答应了。
大家好不容易说服陈妈离开那儿。第三天他们出发了,老太太坐在轿子里。大家浩浩荡荡地出门,老彭要回旅馆,玉梅渐渐地恢复了元气。丹妮劝她到汉口玩一天。看看电影,还把金福带去,出发后才告诉他电影的事。陈妈听说她的新棺材放在屋里很安全,又不能载到木兰家,才依依不舍地撇下棺材走了。
他们十点左右到木兰家。这是一栋独院的住宅,有五六个房间,后面有一个小花园,在汉口郊区,面临汉水。此处兴起一个商业区,大多数店铺和房子都是新的。老彭和其他人一起进城,木兰想和丹妮私下谈谈,也不坚持他们留下来。
午餐时分,丹妮见到了木兰的丈夫荪亚,她十八岁的女儿阿眉,还有参加安徽之役而得到一个月假期的儿子阿通。这是一个惬意的小家庭。大家告诉她,他们去年底离开杭州,一月抵达汉口,他们在路上找到的四个孤儿还留在他们身边。
木兰拍了一份电报到八路军总部转给陈三。游击队的主要特性就是流动极大,谁也不知道要多久才能转到他手中。但是阿通告诉他们,游击队自有一套完整的电话通讯系统;事实上,整个游击区的人民都是他们的通讯线。就因为有这种情报系统,他们才得到极大的成功。
陈妈的故事唤起了旧日的回忆,不久一家人就陷入回想中,丹妮是唯一的外人,只好静坐一旁听。木兰告诉孩子们,他们夫妇订婚时期荪亚非常害羞。
“我到你爸爸家,他一句话都不敢跟我说。”
“是啊,我订婚后,你母亲避免来我家。”荪亚说。“时代变得太快啦。”
“我去过你家。你记不记得体仁去英国的时候,我去你家,你问我要不要去英国,你整个脸都红了?”
“体仁是谁?”丹妮对身旁的阿眉低声问。
“体仁是我舅舅,博雅的父亲。”阿眉答道。
“真的,爸爸?你看到她会脸红?”阿眉问他。
“她的脸比我更红呢。”荪亚说。“新年去拜望她爹娘,她躲着不肯出来见我。”
丹妮静静分享这家人嬉闹的笑声。阿通对她很殷勤。
“我听母亲说,你住在北平我们家。”他说。
丹妮点点头。
“房子还好吧,没有被日本人占去?”
丹妮终于有机会开口了。她告诉大家,她离开的时候房子还好。接着大家又问起上海的亲戚,问话人不断用“二舅妈”和“二婶”等名词,她为了搞清这些关系,可真忙坏了。听他们用这些称呼来提起亲人,而不用外人该用的称呼,她觉得很兴奋、很迷人,也很荣幸成为姚家和曾家消息的传递者。这一切经验令她心里产生暖暖的感觉。
“大嫂好吗?”阿眉问道。
丹妮不懂。“她是指博雅的太太凯男。”木兰微压低了声音说。她只告诉丈夫阿非信里提到博雅复杂的爱情。
丹妮停了半天,才带着不自然的笑容说:“我一个多礼拜前才收到她的信。”没有人再问,她的尴尬过去了。木兰开始告诉大家丹妮在难民屋的工作,说得很起劲,第一次见面时丹妮所看到的微微矜持的表情已经消失了。木兰额前还梳着刘海,双手和指头不断做出优美的姿势。
午餐后,木兰带着丹妮到自己房间,为破旧的家具而抱歉,还解释说她不知道一家人会在汉口住多久。不过房间小巧干净,东面有一扇窗子,面对几株开花的桃树,使空气含满幽香。一张桌子搁在窗前,上面列着几本书和书法范本,沐浴在窗外叶子映进来的绿光里。
丹妮穿着最好的旗袍来做客,是博雅替她设计的灰毛绒配淡紫花边,自从来到汉口就没有穿过。长袖下露出她的玉手镯。
木兰看到了,就问她:“你爱玉石?”
“是的。这是我小时候戴上的,现在脱不下来了。”
丹妮还不大自在,怯生生翻着书法。
“你学魏碑?”
“我有空就看看。有时候饭后练十五分种,很能恢复、安抚精神。看着看着,就回到了另一个世界。”
“不过我认为只有男人才抄魏碑,而且是退休的老学者!”
木兰笑笑说下去:“我年轻的时候很欣赏郑孝胥的大胆有力之字体,但是后来我舍弃它。我觉得太有精神了,毕竟只是感官的美,全是肉的动感和丰满感。于是我迷上魏拓体古典、超感性的气质。但这是比较难求的一种美。”
木兰开始问丹妮她弟弟信上所提的历史。“别怕我,”她说“我也许能助你一臂之力。”
丹妮被木兰的善意打动了,就慢慢回答几个有关她和博雅的问题。她以前和汉奸交往的故事引起了木兰的兴趣,而她害羞、迟疑的态度也赢得木兰的好感。她发觉木兰不喜欢凯男,不禁松了一大口气。
“我这种处境的女孩子最难了,总有事情不对劲,我真怕女人。”
木兰露出打哈哈的笑容:“任何恋爱中的女子都怕别的女人。”
“是的,不过我说的不止这些。我是指女人的社会偏见,她们老是害得我发抖。我知道我不是一般人眼中的好女人,我年轻时曾做过傻事。”
“人在年轻的时候大多会做些傻事,”木兰说“等你在平静的老年回忆起来,才能自觉年轻、有精神。我现在四十多岁了,我但愿自己曾犯下更多年轻的错误,留待日后回忆。”
丹妮对木兰唇边古怪的笑容觉得很意外,也很好玩。
“但是你与众不同!”她几近抗议地说“你有那样的家庭。”
“我并不如你想象中那样特殊。我也有风流韵事——压抑的韵事。那时候总是如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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