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多的来信,时间很快在闲聊中流逝。本多又不便主动催问能否面见住持。
蓦地,本多觉得如此泛泛空谈便见不到住持。说不定执事看到了那本周刊杂志,而建议住持以身染微恙为借口拒绝见面。
实际上,本多心里也很为难,不好意思背此恶名求见住持。不过,若非负此耻辱负此罪孽和死到临头,本多也不至于产生来这里的勇气。现在想来,去年九月那桩丑闻,倒是月修寺之行的第一个阴暗的推动力。再说确切一点,阿透的自杀未遂也好失明也好本多自身的发病也好绢江的怀孕也好,全都聚为一点凝为一团,敦促本多下定决心,使他沿着烈日下的山路奋勇冲到这里。否则,本多恐怕只能举头遥望山顶上的月修寺之光。
可是,倘若住持因此之故而拒不接见,便也只能认为是前世的报应。估计今生今世是不得相见了。但同时,本多心里又总觉得即使不能在这里——在此生此世的最后时刻最后场所见到,也还是迟早可以相逢。
正因如此,宽慰才代替了焦虑,达观才取代了悲戚,二者愈发清凉生津,使他得以承受时间的推移。
这当儿,重新露面的老僧在执事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执事转向本多:
“住持说马上面见,请,这边请!”
本多一时怀疑自己的耳朵。
对着小庭院的北客厅,拉窗大开,加之院里绿色过于鲜明耀眼,本多刚进来时竟没认出这便是六十年前谒见上一代住持的房间。
记得当时有一面色泽鲜艳的十二月风景屏风,现在则代之以芦苇风档。隔着檐廊,蝉鸣声声入耳,茶院苍翠欲燃。梅树、枫树、茶树等绿丛深处;闪出夹竹桃的红色蓓蕾。踏脚石之间落着白白尖尖的竹叶,闪闪反射着夏日的阳光,同后山杂木林上方白光光的天空上下交辉。
险些撞墙的小鸟的振翅声使本多转过头来。原来一只飞入游廓的麻雀,扑打一下白墙飞远了。
里面房间的纸糊拉门开了,本多不禁并拢双膝——老尼住持拉着弟子的手出现了。这位身着白衣紫袈裟、脑袋青光闪闪的老尼,便是应当八十三岁的聪子。
本多不由渗出泪水,不敢正面仰视。
住持隔桌在眼前坐定,端庄秀丽的鼻子一如往日,漂亮的大眼睛顾盼依然。虽然今昔不同时,但本多一眼即看出是聪子。六十载光阴竟被他一步跨过,一般人从青春年少到风烛残年遍尝的俗世辛酸她都一一得以幸免。面部变化不过如庭院里过得小桥从树荫来到阳光下之人那脸上的光亮变化而已。如果说当年正值芳龄的娇美是树荫下的碧玉,今日老年的风采则是阳光下的花容。本多想起今天从宾馆出发时阳伞下脸色或明或暗的京都女子,那明暗正好反映出美的性质。
莫非本多经历的六十春秋,对于聪子无非过桥走过明暗交替的庭院的片刻?
在聪子身上,老并非趋向衰竭,而是直指净化。光洁的肌肤静静生辉,美丽的眸子更加澄澈,仿佛体内有历久弥光的瑰宝,使得年老结晶为浑然天就的玉石,隐隐透明而峻冷,硬骨铮铮而圆润。双唇依然娇嫩,尽管有无数细纹,但每一条纹都如清洗过一般洁净。略微低俯变小的身体,含有无可言喻的威光华彩。
本多含泪低下头去。
“欢迎光临!”住持以爽朗的声音应道。
“贸然写信打扰,诸多包涵,又承慨然接见,不胜感激!”本多不敢随便,寒喧十分郑重。听得自己喉头发出的这带有痰音的老声老气,自觉狼狈不堪,不由得又强调一句:“那封事先奉上的信,想您已经过目。”
“嗯,拜读了。”话就此打住,陪同的弟子于是抽身离去,剩下住持一人。
“真叫人怀念啊!如您所见,我已成了今天不知明日的老朽之身!”听得住持已经看信,本多来了精神,语气中带有几分轻佻。
住持旋即略微晃动一下笑道:
“信拜读了。见您如此热心,我想可能是佛缘,就决定见您一面。”
听到这里,本多心里残存的一两滴活力原液顿时进发出来,恍惚回到六十年前雄姿英发地面对上一代住持的那一天。他索性丢掉客气,这样说道:
“为清显的事来这里最后一次相求时,前任住持没有让我见你。事后当然想通是出于迫不得已,但当时却是怨恨来着。不管怎么说,松枝清显是我最要好的朋友。”
“这位松枝清显,是什么人?”
本多目瞪口呆。
耳朵诚然有点失聪,但这句话分明没有听错。住持此言委实莫名其妙。除了幻听找不出第二种解释。
“哦?”本多特意反问,想让住持重说一遍。
不料,重复同一句话的住持的脸上,既无炫耀之色又无韬晦之意,莫如说甚至可以从中窥见童女般天真无邪的好奇心,和下面淙淙前流的静静的微笑。
“这位松枝清显,是什么人呢?”
本多这才察觉住持大概意在让从自己口中说出清显的事来,于是在注意不致失礼的同时,摇动唇舌依照惟恐消失的记忆述说了清显同自己的关系、清显的恋爱过程及其悲剧性结局。
本多滔滔不绝的时间里,住持始终面带微笑地端然正坐,随声附合了几次。不难看出,即使中间老僧送来冷饮她优雅地端起送往嘴边的时候也没有漏听本多的话。
听罢,住持以不带任何感慨的平淡语调说:
“倒是满有意思,只是我不认识那位松枝。至于他的那位对象,您恐怕记错人了吧?”
“可您原名不是叫绫仓聪子吗?”本多一边咳嗽一边急切切地说。
“是的,那是我的俗名。”
“既然如此,不会不认识松枝清显吧?”本多颇有些怒不可遏。
所谓不认识松枝清显,只能是装糊涂,不可能是什么忘却。当然,住持方面或许有某种缘由使她咬定说不认识清显。问题是,若是俗世女子倒也罢了,而身为德高望重的老尼居然说此弥天大谎,不仅足以使人怀疑其信仰的虔诚,而且令人认为她压根儿就未曾皈依佛门。因为到这一境地都尚未摆脱尘世的伪善!本多寄托于此番会晤的长达六十载的迷梦,在这一瞬间灰飞烟灭。
面对本多超乎常规的追究,住持丝毫没有惊慌。尽管如此溽暑蒸人,那紫色袈裟却仿佛透丝丝凉意。那声音、那眼神全然不为所动,谈吐依然流畅而动听:
“不,本多先生,在俗时受到的恩惠我一件也没有忘记。只是,的确没有听说过这位松枝清显。恐怕根本就没有这个人吧?您倒像是觉得有,而实际上则莫须有——事情会不会是这样的呢?听了您的这些话,您总有这么一种感觉。”
“可你我是怎么相识的?再说,绫仓家和松枝家的家谱也应该还有吧?户籍总还查得到吧?”
“俗世上的来龙去脉,固然能以此理清。不过,本多先生,您真的在这世上见到过清显这个人吗?而且,我和您过去的的确确在这世上见过面吗?您现在可以断言吗?”
“的确记得六十年前来过这里。”
“记忆这玩艺儿嘛,原本就和变形眼镜差不多,既可以看取远处不可能看到的东西,又可以把它拉得近在眼前。”
“可是,假如清显压根儿就不存在,”本身如坠云雾,就连今天这里面见住持也半像是做梦。他像是要唤醒自己——如同哈在漆盆边上的气晕一般急速消失的自己那样情不自禁地叫道:“那么,阿勋不存在,金让也不存在说不定,就连这个我”
住持的眼睛第一次略微用力地盯住本多:
“那也是因心而异罢了。”
一阵久久的默默然对坐。而后,住持肃穆地拍了下手。随身弟子应声出现,在门口俯下身去。
“来一次不容易,请观赏一下南园吧!我当向导。”
弟子再次拉起要当向导的住持的手。本多像被操纵似地站起身,跟着两人穿过幽暗的书院。
弟子拉开拉门,引本多进入檐廊。宽阔的南园顿时展现在眼前。
绿草如茵的庭院以后山为背景,在炎炎烈日下闪闪耀眼。
“今天一早就有布谷鸟叫来着。”年纪尚轻的弟子道。
草坪边缘长着一些树,大多是枫树,从中可以窥见通往后山的柴扉。虽时值盛夏,枫树却已红了,从绿丛中燃起火焰。几块园石悠然点缀着绿地,石旁开花的红瞿麦一副楚楚可怜的情态。左面一角有一眼轱辘古井。草坪中间有一深绿色瓷凳,一看就知被晒得滚烫,怕是一坐上去就会灼焦。后山顶上的青空,夏云耸起明晃晃的肩。
这是一座别无奇巧的庭院,显得优雅、明快而开阔,惟有数念珠般的蝉声在这里回响。
此后再不闻任何声音,一派寂寥。园里一无所有。本多想,自己是来到既无记忆又别无他物的地方。
庭院沐浴着夏日无尽的阳光,悄无声息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