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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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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阿透在满二十一岁前的半年时间里死去,一切都可以既往不咎。也正因为本多知道这个秘密,才勉强可以忍受不知底细妄自尊大的年轻人的苛刻。可是,要是阿透是冒牌货

    对阿透之死的期待,近来对本多是莫大的安慰。他在屈辱的底层诅咒年轻人快死,心里已将他处以死刑。如同透过云母观看太阳,每当透过年轻人的凶暴和冷酷看到其对面的死,本多顿觉心怀释然,甚至涌起一阵欣喜,怜悯与宽恕使得鼻翼一起一伏。此刻,本多得以陶醉在慈悲之心那光明正大的残酷之中。或许这便是曾在印度旷野的光照中觅得的情感。

    本多尚未出现明显的死兆。血压不足为虑,心脏也无大碍。他相信至多忍耐半年之后,便可以比阿透多活下去,哪怕多活一天。他将为年轻人的早逝毫不吝惜地倾注多少心安理得的热泪啊!甚至可以在愚昧的世人面前扮演晚年得子而又复失的不幸的父亲角色。洞悉一切之人以沁有甜毒的静谧的爱一面预见阿透之死一面忍受其暴政,未尝不是一种快乐。暴戾的阿透犹如在这可以预见的时间前面掀动可爱的透明翅膀飞舞的蜉蝣。人们断不会爱比自己长寿的家畜。被爱的条件是其生命的短暂。

    说不定阿透也在为一种预感——一种类似担心闻所未闻的快船突然出现在以往天天观望的水平线的预感而惴惴不安。说得极端一点,或许是死的预感下意识地触动他使得他如此心焦意躁。这么一想,本多心中涌起漫无边际的慈爱。他觉得自己可以在这一前提下爱包括阿透在内的所有人。他谙识所有仁爱的凶多吉少。

    可是,万一是冒牌货呢阿透活个没完没了,本多则望尘莫及而先行死去——果真如此

    现在他体内突然觉醒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情欲正是植根于这种不安。倘若自己先死,哪怕再肮脏的情欲也不能放弃。或许自己本来就在这屈辱在这失算当中背负必死的命运。对阿透的失算本身就可能是命中注定的圈套,如果本多这样的人也有被注定的命运的话。

    想来,阿透意识同自己的酷似就是不安的因子。阿透大概对一切洞若观火。知道自己永生的恰恰是阿透本人,而且有可能已经看穿知其早逝的老人实施世俗教育的复杂的险恶用心而在策划复仇。

    八十岁的老人和二十岁的年轻人眼下也许正在进行一场你死我活的肉搏战。

    刚才,出租车开进了阔别二十年的夜幕下的神宫外苑。当汽车从权田原口左拐驶上环路公路,每次开口都要像点上繁琐修饰符那样咳嗽一阵的本多命令道:

    “拐弯,再拐弯!”

    汽车在浓重的夜色里拐弯。倏地,黑暗深处有一鹅黄色衬衫一闪,转眼消失了。本多胸口鼓涨起久未有过的特殊激动。他觉得往昔的情欲犹如去年的落叶堆积在周围的树荫下。

    “拐弯,再拐!”

    汽车应声继续向右迂回,沿着画馆后面树荫最浓的甬路行进。路面上晃动着两三对男女,路灯一如往昔疏疏落落。忽然,左侧闪出光怪陆离的光束。原来是高速公路的入口在这夜间公园的正中张开大嘴吐出仿佛空空荡荡的游乐场里的寂寥而繁杂的电光。

    右面正是画馆左侧的树林。茂密的树木完全掩没了画馆的圆形楼顶,树枝密密实实地伸向甬路。冷杉、法国梧桐、松等一些树木交相混杂,龙舌兰栉比鳞次。四下里的虫鸣甚至隔着行驶中的车窗都可听见。往昔的记忆一如昨日复苏过来:那里面豹脚蚊十分凶狠,叮在裸露的皮肤上死活不动,草丛中到处传来拍打蚊子的声响。

    因在画馆前面的停车场刹住。他告诉司机往下可以回去了。司机从狭窄的额头下抬眼瞥了一下本多。这一瞥有时足可以使人土崩瓦解。本多再次用力重复一遍,然后先把拐杖伸向路面,抽身下来。

    画馆前的停车场晚间关闭,身旁立着一块夜间禁止停车的标牌,一道栅栏挡住车路。但停车场值班室没有灯光,不像有人的样子。

    确认出租开走后,本多顺着龙舌兰旁边的甬路慢悠悠地走着。龙舌兰的绿色有些发白,在夜色里翘起长满尖刺的叶片,寂无声息,犹恶之丛。人影寥寥,只发现对面甬路有一对男女。

    走到画馆正前面的时候,本多收住手杖,环视这围绕自己一个人的巨幅构图。左右侧楼翼然耸起的圆顶画馆在无月的暗夜里显得甚为挺拔。前面是方形水池,空外灯用长长的光线把阳台式样的苍白的大粒砂地影影绰绰地切断开来,恍若潮流的分界。左侧大型体育场圆状高墙上黑黢黢的探照灯那不可一世的阴影占去一角天空。其下端一直往下,只有一小片树林茂密的树梢被室外灯赋以雾霭般的光影。

    伫立在这丝毫没有情欲迹象可寻的整整齐齐的广场,本多倏然觉得恍惚置身于胎藏曼荼罗界的正中。

    胎藏曼荼罗界是根本两界之一,同金刚界曼荼罗相对。其外观形式是莲花,用以表达胎藏界诸佛的慈悲之德。

    所谓胎藏,包括含藏之意,意思是凡夫心内的烦恼淤泥中含藏着诸佛智悲之德,恰如轮王圣胎乃得自尘世贱女之体。

    无须说,璀璨夺目的曼荼罗是左右对称的。其中央的中台八叶院供奉大日如来。十二院由此展向东西南北,每尊佛的居所无不左右对称,毫厘不爽。

    倘若以无月夜空中耸立的画馆圆顶为大日如来所居中台八叶院,那么水池这边本多站立的宽车道就可能是孔雀明王所在的北虚空藏院更为偏西的苏悉地院。

    本多觉得,如此将金光灿灿的曼荼罗那从几何学角度紧凑配置的诸佛居所移至黑黢黢的树林包围中的和谐有致的广场,无论大粒砂地的空白还是甬路的空虚都马上变得充实起来,到处挤满大慈大悲的面孔,白昼之光突然闪闪照亮四周。诸尊二百零九尊、外金刚部二百零五尊济济的面孔在树林前同时显现,大地光芒四射。

    而一起步,幻觉当即消失,虫声四起,夜蝉的鸣声在树丛间穿梭,仿佛在夜幕上飞针走线。

    那条走惯的路至今仍留在树荫下。这是画馆正面左侧的树林。他突然激动地记起:青草的气息、树木夜间的气息曾是自己情欲必不可少的要素。

    他仿佛在海滩上行走,各式各样的甲亮类、棘皮类、贝、鱼、海马等在夜下珊瑚海里的种种活动好像就在脚底。他用脚趾甲触动着温暖海水的晶莹水滴一步步小心移动着脚以防被礁石角碰伤——那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啊!本多感到一种刻骨铭心的喜悦正在苏醒。身体固不能跑,快感却一路疾驰。“动静”俯拾皆是。片刻,眼睛习惯了。于是本多发现森林暗处到处点缀着衬衫,一如杀戮后的屠场。

    本多藏身的树荫已经有人在先。一看身穿黑乎乎的衬衣,就知其是偷看云雨的老手。此人个子相当矮小,还没到本多肩头。一开始以为是少年,后来借隐约的光亮才看出有花白头发。呼吸又湿又重,听得旁边的本多心里发怵。

    不一会儿,小个子把目光从应看的目标移开,不住地扫描本多的侧脸,本多则尽可能目不斜视。但对方从太阳穴齐整整竖起的花白短发的发型,一开始就好像同不安的记忆有关。本多急急地搜索记忆。一急,平素闷声闷气的咳嗽便冲口而出,怎么都克制不住。

    俄而,小个子的喘息使本多加快了判断。只见对方伸长身子在本多耳畔这样低语:

    “又见面了嘛。现在还来?往日难忘啊!”本多不由转过脸去,盯住小老鼠似的对方的眼色。二十二年前的记忆一下子闪现出来:笃定是在松屋px1前被喊住的男子,并见惶惶然想起自己当时装作认错人而对他采取的冷漠态度。

    “好了好了,这里是这里,那里是那里,那笔账算是一笔勾销了!”对方似乎觉察出了本多内心的波动,抢先说道。结果反使本多心生悸惧。“不过,可是咳嗽不得的哟!”小个子又加了一句,然后眼睛匆忙朝树干那边转去。

    本多见小个子稍稍离开自己,舒了口气,开始往树荫另一侧草丛里窥看。心里虽然不再那么突突直跳,却又代之涌起不安,继而悲愤又堵住胸口。愈是希求忘我,忘我愈是远不可及。这个位置的确正好用来窥看草丛里的男女,但男女行为本身倒显得坦然自若,仿佛明知有人偷看而刻意表演。没有看的兴奋,没有随之而来的痛快的紧张感,没有明晰本身的陶醉。

    1px:postexchange之略:美陆军基地内部商店。

    相距不过一两米,但由于光亮不够,细节和面部表情都无法入目。其间没有像样的掩体,不可能再往前靠近。本多指望往日的激情在偷看时间里失而复来,便一只手扶着树干,一只手拄着拐杖,只管注视草丛中躺着的男女。

    小个子已再不来打扰,然而本多仍在胡思乱想:什么自己的手杖直而没弯,故不能表演擅长撩裙子老人那样的特技;什么那个老人已有相当年纪,定然早已死去;什么作为这树林一带的“观众”二十年间想必已有很多老年人弃世;什么甚至年轻“演员”也有不少或结婚离开这里或死于交通事故或因患癌症高血压心脏病肾炎而早早归天;什么“演员”的变动远远甚于“观众”因此他们大概在距东京乘私营电气列车需一小时远的卫星城住宅区某单元里不顾老婆孩子的吵闹而守住电视机目不转睛;什么不久的将来他们也将作为“观众”而光临此处

    蓦地,树干上的右手碰到一个软乎乎的东西。一看,原来是只大蜗牛正顺着树干下爬。

    本多轻轻移开手指。但软体与贝壳相继给予的感触——起始接触融化得粘乎乎的香皂残渣继而碰上人工象牙香皂盒盖般的感触却在他心里留下了讨厌的苦涩。即使从感触来说,世界都大有可能像泡在硫酸槽里的死尸一样转眼归于融化。

    当他再次把视线收回到那对男女姿态上面时,眼睛里差不多有了欲火。迷住我的眼睛,快快迷住我的眼睛吧!世上的年轻人哟,快用你们的无知和无言,快用你们忘乎所以的表演让老人眼前变得百花缭乱,让我心醉神迷吧!

    一片蝉鸣之中,衣着零乱地躺在地上的女子直起上身,搂住对方的脖子。头戴贝雷帽的男子把手深深探进女方的裙子。男子白衬衫背部的波纹传达出其指尖细腻而执著的动作。女方在男方怀里如螺旋楼梯一般扭动不止。随着一声声喘息,竟像慌忙吞咽什么药丸不住扬脖同男方接吻。

    本多看得眼睛有些作痛。看着看着,一直空落落的心底突如曙光四射,涌起一股情欲。

    这当儿,男方朝裤子后袋伸过手去。怕是确认钱丢了没有。想到此人正干得热火朝天之际居然有此心机,本多深感不快,好不容易升涌的情欲好像顿时结冰。而往下的一瞬间,一件本多以为眼花看错的事情发生了。

    男子从后裤袋中抽出的是自弹刀。拇指刚一触动,只听一声毒蛇吐舌般的响动,黑暗里亮起刀光。不知刺中了哪里,女方发出可怕的惨叫。男子迅速起身,转动脖颈环视四周。黑贝雷帽已歪向脖后。本多这才见到其前面的头发和面孔。头发已经全白,瘦削的脸上满满刻着皱纹:一张六十岁老人的脸。

    本多目瞪口呆,而男子则以与其年龄不相称的速度,风一般掠过他身旁逃走了。

    “快跑吧,呆在这里不得了!”小老鼠喘着粗气对本多耳语。

    “可我跑也跑不动啊!”本多沮丧地回答。

    “糟糕。逃得不好反倒惹人怀疑,干脆留下作证”小个子咬着指尖犹豫不决。

    笛声传来,足音零乱,人们哄嚷着涌来。手电筒光束在意外切近的树丛间晃来晃去。不一会儿,听得巡警围着躺在地上的女子高声交谈。

    “伤在哪里?”

    “大腿。”

    “不很重。”

    “犯人什么模样,嗯?讲讲看。”

    手电筒照在女子脸上,蹲着的警察站起来。

    “说是一个老头儿。不至于跑远。”

    本多浑身发抖,额头紧贴树干闭起眼睛。树干湿乎乎的,像有蜗牛在额头上爬。

    他微微睁开眼睛,觉得有光亮朝自己这边射来。与此同时,一个人从背后突然把他撞开。从手的高度知是小个子。本多的身体踉踉跄跄地离开树干,低俯的额头险些同警察撞个满怀。警察的手抓住本多的手。

    警察署里偏巧有一家专门报道桃色新闻的杂志的记者。原来是来采访其他案件的,现在听说神宫外苑深夜有女人大腿被扎,顿时大喜过望。

    本多同大腿接受紧急处理绑了绷带的女子当面对质。从对质到证明无辜,花去了三个小时。

    “无论如何都不是这位老伯。”女子说“那是我两小时前在电车上认识的一个人。年纪虽大,举止倒满有活力。能说会道,是个社交型人物。想不到干出这种勾当。呃,姓名地址职业都一点不晓得。”

    对质之前,本多受到彻底盘问,查明身份还,从自己嘴里一五一十地说明如此身份之人如何深更半夜置身于那种场所。本多恍惚做梦。梦见二十二年前从朋友古手律师口中听来的尴尬故事此刻原封不动地自己身上重演。警察署古旧的建筑物、审查室脏污的墙壁、亮得出奇的电灯,甚至做记录的刑警的光脑门,看上去都分明是梦中的场面,而绝非活生生的现实。

    凌晨三时本多才被获准回家。爬起开门的女佣人老大不高兴。本多一声不吭地躺下身去,接二连三的恶梦使他频频醒来。

    第二天早晨便开始感冒,卧床不起,过了一个星期才见好转。

    自觉心情稍好的一天清晨,阿透罕见地进来,笑眯眯地把一本周刊杂志放在本多枕边出去了。

    本多拿起花镜,一道标题赫然入目:

    原法官偷看蒙冤伤人犯真伪难辨

    本多气得心尖直抖。报道精确得令人咂舌,连本多的真名实姓都照登不误。结尾写道:“八十岁偷看云雨专家的出现,证明日本社会的老人统治已渗透到流氓地界。”

    “本多先生的如此怪癖并非始自今日,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在这一带有众多同行”——仅看这寥寥数行,本多便已猜出写这篇报道的记者所采访的那个人物;而介绍这个人物的,凭直觉无疑是警察。一旦刊出这样的报道,纵使以诋毁名誉起诉,也只能落得狼狈不堪的下场。

    其实这不过是聊博一笑的无聊小事,却使得一向以为没有名誉可失没有体面可丢的本多在丢失后才感到其难得可贵。

    不言而喻,此后人们将永远以丑闻而并非以其睿智和理性记起本多。他知道,人们绝对不会忘记丑闻,但不是出于道德上的义愤,而是因为在概括某一个人方面,再没有比这更直截了当更简结明快的字眼了。

    在感冒缠绵不愈的卧床时间里,本多痛切地感到甚至肉体都有一部分塌落下来。通过当嫌疑犯,使他体验了肌肉筋骨彻底被摧毁的痛苦。这里,任何思想的自负都无济于事。真知灼见也罢博学多识也罢精思妙想也罢,统统无能为力。在刑警面前,即使滔滔讲述在印度悟得的观念又有什么用呢!

    日后递出名片,纵使上面同样写有“本多律师事务所律师本多繁邦”人们也必然马上在狭窄的行间加上一行,而读成“本多律师事务所八十岁偷窥云雨专家本多繁邦”本多的全部生涯于是以一行而蔽之:“原法官八十岁偷窥云雨专家。”

    本多的认识在漫长的一生中构筑的不可视建筑物顷刻土崩瓦解,只有这一行镌刻于基石。诚可谓炽热而锐利的刀刃般的总结,且真实得无以复加。

    九月事件之后,阿透冷静地行动起来,促使一切朝有利于自己的方向发展。

    他把同本多水火不相容的古手律师拉到自己一边,找他商量能否通过九月事件把本多弄成“准禁治产者”古手律师显得胸有成竹,提出这需要一份精神鉴定书,把本多定为精神衰弱者。

    实际上,自从出了那件事,本多再不出门,态度畏畏缩缩,一味卑躬屈膝。这种变化任何人都一目了然。根据这种征兆来证明本人患有老年性谗妄看来并非难事。一旦证明成立,阿透即可向家庭法院申请宣布本多为“准禁治产者”而由古手律师作为本多的“辅佐人”

    律师找要好的精神病医生商量。医生承认,那件人所共知的丑行,第一表现出衰老焦躁感造成的如映火镜般的仅仅“作为反映的情欲”那种不可等闲视之的自我强迫观念的能量;第二表现出基于衰老的自制力的丧失。律师说,往下便仅仅是法律的运用。为此——律师还说——本多最好能开始浪费,开始一种看上去足以危及财产的超乎常识的浪费。而若无此征兆则有些麻烦。就阿透来说,较之钱财,更渴望夺取的还是实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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