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娘家,姑娘泪水就更哗啦啦。
听到这里,大家想必知道那老李,就是我爷,不过那时他还没升格成我爷;那回不了婆家也回不了娘家的姑娘,就是我奶,不过那时她的身份还是庄亦归的太太。庄亦归撤离大陆前以为三个月就可以打回来,可是他万万没料到,共军势如破竹一直打到海边,他根本回不来了,庄亦归还没料到的是,他刚刚撤退省城已经乱成一片,有人就传说他已战死沙场,消息传来,庄太太哭得晕死过去。
此时,城外是枪炮隆隆大军压境,城内是被击溃的兵匪满城抢人,甚至有一股从陕西撤下来的流兵在梨花街烧杀抢掠,庄亦归的太太身怀六甲,吓得花容失色,好歹在伺候她的老妈子帮助下才躲过一劫。
庄太太心想,城里肯定待不下去了,庄亦归战死沙场,可她腹中有庄家骨肉,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当即决定和老妈子一起回老家。她俩穿着老百姓的衣服,混在人群中出了城,走啊走,走了三天终于到了老家广安,可一看就傻了,原来的家一片废墟。庄太太是和庄亦归私奔到省城的,多年没回家没想到家中遭此大变,有好心邻居告诉她,三个月前打仗时,这家人死的死,跑的跑,全部不见了。庄太太当下就和老妈子抱头大哭,省城是回不去了,据说现在省城正在肃清国军余孽,她们回去正是自投罗网;娘家人也不见了,想来广安很快也会肃清国军余孽。仔细商量半晌觉得只有先躲到老妈子的家里,虽然清苦,但至少有个落脚的地方。
两个人就上路,第一天没事,第二天没事,第三天早上刚从小旅店出发,突然有一排炮火打过来,还有一群敢死队亮着刺刀说要和共军决一死战,四下一片大乱枪林弹雨中,老妈子竟被一颗流弹打死了。庄太太一时悲痛欲绝,觉得人生了无希望,不料祸不单行,就碰到几个兵匪来劫财,见她姿色过人顺便还摸了几摸,庄太太何时受过这等气,可一弱女子如何拼得过那群悍匪,正寻思咬舌自尽时,只听得耳边一阵怒吼,一个黄军装的大汉拿着一把大弓冲了上来,几下就打跑敌人。
老李见庄太太细皮嫩肉,言语中又有迟疑,当即猜出这一定是大户人家出来逃难却又有难言之隐的,也不好细问,他是个直性人,就说你不如跟着到我家吧,你可先行到我家避一避,等避过风头之后你再出去寻亲也不迟。他还拿出一张解放军首长给他开的证明信,证明他是人民军队的一员,在弹棉花的工作中表现优秀。
庄太太本不想跟一个陌生人走,但又一寻思现在正没有去处,而这大汉看来又是一个好人,他的解放军背景正好可以抵挡以后的肃清余孽行动。想了想,收拾细软就跟着老李走了,老李低头一看,这细软之中居然还有一把小提琴、一个匣子,老李在部队多年也算有见识的人,当即知道这不是普通大户人家,而是有文化有背景的姑娘,他想帮着拿,庄太太却坚决不干。
老李心细,对庄太太说你千万不要说是从省城来的,也千万不要亮出你那些绸缎衣服,否则乡亲们会怀疑你是国军余孽,庄太太知老李心知肚明,感激不尽,当下警觉性也减轻不少,老李见如此也就直说,你那小提琴太打眼,不如谎称是延安宣传队的吧,你又有身孕,就说是我部队首长介绍的老婆,这样到村子后会方便很多。庄太太先觉得这样荒唐,可她毕竟知道事已至此如没有个像样的身份,几天就被肃清了,还连累了老李。她举目无亲,于是放下南浦艺专才女的身段、放下国军少校军官太太的架子,扔掉那些绸缎衣服,只拎着那把小提琴,把匣子里也装满了琴谱作为伪装,跟着老李一起回村了。
庄太太正待分娩,老李本来就为人殷勤,这下真当成自己老婆一样,又是炖老母鸡又是煮红糖蛋,跑前跑后伺候得很巴适,待庄太太生下一子后乡亲们纷纷来朝贺,都夸这孩子长得既像妈又像爸。之后的故事变得很简单,庄太太举目无亲,生下一子后见老李也疼得和亲生的一样,母子俩正需要一个像老李这样的男人照顾,不用说长夜漫漫、干柴烈火这类的话,时间一长,自然就真正嫁给了老李,当然,婚礼是不能明办了,只能给乡亲们散发些喜糖了事。
这样,我爷、我奶、我爸就正式地登场了。
我爷早就知道我奶是国军家属,但他是个手艺人,当年跟随红军完全是因为弹棉花的生意,后来也不愿参加任何军队,所以也不在意,反倒因为路上白白捡了一个漂亮得和花儿一样的女人高兴得不行,疼我奶比疼他的肉还疼;反倒是我奶夜夜思念庄亦归,同时又觉得命运多舛,她堂堂南浦艺专才女吹拉弹唱样样精通,尤其弹得一手好琵琶,到头来居然嫁给了一个弹棉花的粗人,心中一直不忿,就把全部心思投入到对孩子也就是我爸的教育上,男孩子不方便学琵琶,就从小教他拉小提琴,一心要让儿子有出息以后考上音乐学院,为自己也出一口恶气。
也该我爷福浅,我爸三岁时,我爷因为喝酒夜归跌进一个池塘,第二天捞起来时人都没气了,他连个子嗣也未留下,帮人冒名顶替了三年老爸就走了。我奶虽不喜欢我爷,但她念我爷当年救命有恩,而且娘儿俩全靠我爷拉扯,心中大为悲痛,为了纪念我爷,也为了保证安全,所以一直没跟幼小的我爸说明出身,也不改姓,只是一个劲地教导我爸拉琴,让他长大后一定要去省城,去读音乐学院。
我奶心中有个结,认为她不属于这村子,我爸也不属于这村子,属于省城那种大地方,那是她和庄亦归相识、相恋和结婚的地方,虽然庄亦归已死,但她一定要回到省城去,回复到过去的生活环境。但凭她一己之力是回不了省城的,没有落脚地方还可能被追查,她只有靠儿子长大考上音乐学院、成为有身份有地位的人,母以子贵才能回去。我奶精通音乐,就在自己的长项上苦苦下工夫教育我爸,这是她唯一改变生活的办法了。
我奶还没有等来我爸考上音乐学院,就郁郁寡欢而死。那年我奶42岁,我爸20岁。临死之前,她拿出那匣子,拉着我爸的手述说了多年的秘密:那匣子其实是后周皇室的一个首饰盒,原来装着一对雌雄手镯,雄的那只被你爸带走了,雌的这只在匣子的暗格里。
我爸目瞪口呆,看着我奶捧着平时装琴谱的匣子,一根手指按那排“见卿如梦”的字样,另一根手指在那匣子锁上拧了一拧,当的一声,丝绒内层里出现一个暗格,里面静静躺着一只羊脂玉的手镯。我奶说还有一只手镯在你爸那里,你爸死了,不是淹死的你爸,而是战死沙场的你爸。
我爸更惊讶了,听着我奶讲述了这20年来一直秘而不宣的故事,痛哭流涕,并按我奶的要求发誓,一定要考上音乐学院,回到他真正的故乡,省城,出人头地为母增光。
我奶撒手尘寰,我爸发奋练琴,他并不知道他亲生父亲其实没有战死沙场,此时却以土著家上门女婿身份搏击商场,当然庄亦归也不知道,他的妻子刚刚走了,他的儿子正要通过拉琴来实现一个梦想。
可我爸时运不济,那时的音乐学院并不是一年一招,也不是统考,而是首长一拍脑门,高兴了就一年招一拨,不高兴了三年都不招一拨,而且政审严格,后台也要极硬,一般都是那些高干子弟才能考进。一连六年,我爸考了三次都没考上,眼见自己已26岁却一事无成,觉得非常对不起我奶,苦闷之下生平第一次喝了酒。那是一个炎热的晚上,他喝了酒,红着眼睛沿着田埂走,突然就有跳到河里洗个澡的想法,他纵身一跳,却摸到一个女人光溜溜的身体,我妈。
我妈生性豪放,尤爱晚上跳到河里洗澡,那时候还没有裸泳这个说法,她管这个叫冲凉,那天她还没有冲得很凉,却觉得胸前一热,被一个男人摸到胸脯,我妈大叫着就是一耳光,那男人居然抓住了她的手,还问她凭什么打人。我妈大怒之下和他一阵搏斗,先在水里搏斗,后来又转移到岸上搏斗,又奔到树边搏斗,不知为何,搏着斗着,他俩就跑到旁边的谷墩里了
那是1975年夏天的事情,10个月后,我就出生了。
也就是说,我李可乐,其实是我爸和我妈,野合的产物。这个没什么,其实孔子也是这样的产物。
村里张灯结彩,喜迎村长嫁女,当时我妈笑得合不拢嘴,一点都不含蓄;而我爸低头垂泪,情知此生梦想已断,他本来还想最后再考一次音乐学院,可这下完了,因为我妈一心想让他成为拖拉机手,而不是小提琴手,为此,他俩已吵过很多架了。
这样的架在婚后还在吵,我妈力大无比,有时还动手,我甚至还记得5岁那年我妈反拧着我爸的手,问,拉小提琴有用,还是开拖拉机有用。我爸愤怒异常,可他那拉小提琴的手哪里拧得过开拖拉机的我妈。只有默默不语,看着墙角的小提琴,和那个装着秘密的匣子。
从此,他只有把所有希望寄托在我身上,教我拉奶奶很喜欢的月光奏鸣曲,只是我不争气,每次拉得和杀猪一样,也不怪我妈说这是“月光救命曲”
后面的事情想必大家都知道了,我爸带?去考音院附小,我却被一道旋转门嗖得不见了,失去五年一次的特招,他郁郁寡欢,和我奶一样死去。他临死前把匣子交到我手上,很想说什么,可一口气没上来,就走了,走的时候眼睛一直没闭上,因为他还有重要的话没来得及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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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红讲完后,一指身边那条河,那就是当年你爸和你妈相遇的那条河。我从故事中清醒过来,虽然黑古隆咚看不清,也赶紧起身向河鞠了一躬,朗声说,向我爸我妈战斗过的地方致敬,向游过了我这一条小蝌蚪的小河敬礼。
礼毕,我摇了摇脑壳,听见里面还有水响,我厉声质问康红,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些的,知道这些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你不告诉我是什么居心我现在已能回忆起从早上到现在的一些情节,虽然还有些模糊,但已隐隐约约感觉康红早就是知情者,这段时间她就是在演戏给我看,不知这是什么目的。
我和康红的对话,由于我妈、庄亦归、群众纷至沓来,拥抱、倾诉、痛哭、大笑、合影留念等很多干扰因素,就显得很凌乱,现在我把所有内容整合一下,以记者访谈录形式表达,以利于大家更清楚地了解情况。
——请问康红警官,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李可乐和庄亦归有亲缘关系。
答:是在地震三个月后,在对瘦子马的调查中慢慢发现的。你还记得那次在心理重建中你突然认出我来的细节吗,我出门的时候差点说漏嘴,我忍不住说了一句,其实瘦子马对你还是不薄。因为,瘦子马就是庄亦归找到你的关键环节。我说得详细点,在调查舍利子的过程中,瘦子马打死不招,东绕西绕尽说些不相干的事情,他还避重就轻带着我们去他公司里看搜来的老货,有总督大人的扇子,他搜过状元家的门把手,还搜过刘湘三姨太的夜壶,我一拍桌子让他老实点,说交些值钱的出来。
瘦子马眨了眨眼睛,就说值钱的东西也有,打开暗门拿出一个东西,说这是后周皇室的一个首饰盒,值八九万。我一看那匣子有些面熟,一时还没想起,瘦子马为了转移注意力,就在旁边说这匣子来之不易啊,那个老太婆刚刚卖了就后悔,她凶悍无比,一路追着我收货的兄弟,还扔了几飞鞋,打得兄弟快成脑震荡了我马上打断他,那老太婆长什么样,瘦子马没想到我对这老太婆居然感兴趣,怔怔地说我也没见过,赶紧把兄弟找来,那兄弟一五一十把当时情况一说,我虽然没见过你妈,但听你无数次提起,她多有个性啊,当下就基本确认这匣子就是我在你家看到过几次的那琴谱匣。
——看到这琴谱匣子,怎么和庄亦归联系得到一起,这也相差十万八千里。
答:我当然不会想到庄亦归,只是觉得这是你特别珍惜的东西,当时我刚刚伤愈复出,还没看到你的人,心中很想念你(哼,李可乐你别得意洋洋),我想这是你的一个纪念,就借口调查案子需要拿回了办公室,有时候确实还是有点想念你龟儿子,就时不时拿出来,抚摸着它想起和你的一幕一幕,开始也没觉得有什么特别,有一天我抚摸着上面那几个做成凸形的字,想打开匣子看看,可这天总打不开,我手上捏着那锁头想借一下力,一使劲,听到咔的一声,匣子打开了,而且居然出现了一个暗格,这匣子我打开过几次的,从来没想到这下居然不小心碰到了机关,当时我定睛一看,内心狂跳,我叫了一声老天啊,杨警官还问你怎么了,是不是伤口又痛了
——能不能问个八卦问题,杨警官对你还是挺关心的嘛,你对他印象如何。
答:李可乐你个龟儿子不准打岔,继续听我说。当时我马上把匣子合上了,对他说没什么,刚才把手指夹了一下,当时就抱着匣子回家了。回家后,我又把暗格打开,看到那朝思暮想,引起无数事情的手镯,就晶莹剔透地躺在里面,像要告诉我一个重大的秘密。那手镯我早就烂熟于胸,我看了又看,心里翻江倒海一般,这手镯怎么会在匣子里,这匣子又怎么会在李可乐手里?一时想不通,啪又把匣子一合,就去我们局的同位素检测室了,只要先确定这是庄亦归手镯,其他的就好说了。以前那同位素检测师早就因犯错误换掉了,我把手镯拿给新检测师,他当即开始测试,我怕再出什么岔子也不走开,从中午一直待到晚上,反复地测试过两遍,确定无疑,这,就是那只来自后周的羊脂玉手镯。我知道,折腾了快两年的谜底可能真的要揭开了。
当时很想迅速通知庄家,可想想这次要确保万无一失,所以就跑到拘留所去看你
——不好意思打断一下,你去拘留所看我,就能把我看成孙子吗,你是想我才去看我的。
答:呸,你以为我真有那么想你么,我名义上是去做心理重建,实际上是去取你的样,dna样本,在那半个月间我们取过你的头发、你的皮屑、你抽过的烟头,其实用不了那么多的,也用不了那么长时间,我们很快就发现你的dna和庄亦归上次留下来的一模一样,只是为了绝对保险,又调来庄亦归最新的dna样板,复查之下仍然吻合,这才放心。
——算算时间,那是我进拘留所三个多月的时候,为什么当时不宣布这一大好消息,非得又拖一个月。
答:这还是因为上次你这骗子弄的事情,让各方各面都很尴尬,为了万无一失,我专门抱着那匣子飞了一趟台湾,你不记得吗,这半个多月我根本没再去拘留所了,其实是飞?台湾找庄亦归认领那个手镯,而且还千辛万苦找到老李部队的老首长,确认并无什么首长给他许配了一个延安宣传队女青年的事情,又从老李的骨灰里查到他的dna不仅和你不一样,和你爸也不一样,关键的是,我们悄悄把庄亦归接到你家乡,让他在你奶的墓前看了那张照片,他眼神一对,真是比dna还准,当下庄亦归在墓前老泪纵横,拍着墓碑说我找你们找得好苦啊当然,这一切都是瞒着你妈进行的,我们离开墓地的时候正好碰上你妈,你妈还问怎么这么多人,陪同的政府官员就说这是来看地形的,这里可能要修高速公路,你妈当时就和官员讨价还价,说这块地风水好啊,如果要挪墓地要比别家收更高的钱,你妈,真是新世纪最有个性的老太婆了。
这下,手镯是对的、dna是对的,庄亦归辨认你奶墓碑上的照片,也是对的。真相大白。
——在你那边是真相大白,在我这儿却是大象真白,算算时间,应该就是前天,我去医院看杜丘的时候,你们为什么还要瞒着我妈、瞒着我,一家团圆,皆大欢喜,为什么还要再拖两天。
答:因为你骗过我,我就要报复。这是我和庄亦归说好的条件,不能让你这个大骗子好过了,庄亦归也同意多拖一天让你再受点刺激,谁让你龟儿子过去一年来居然瞒天过海做了那么大一个骗局。当然,放你出来必须经过市领导批准,毕竟你这个案子影响太恶劣了,就算庄亦归不起诉你,检察院也可能公诉你。为此,昨天下午庄亦归还面见了市长求情,市长看原告态度这样,又是市上最重要的投资伙伴,这才开恩放你出来。
——那张判决书是怎么回事,真是判了10年吗。
答:从发现那个匣子里的秘密开始,我们就知道这里面有重大隐情,所以一切都是在做戏,昨天那张判决书上面连法院的公章都没有,难道你没注意到,哦,你当然注意不到,当时你吓得都快尿裤子了,还充英雄好汉。
一切真相大白,我坐在地下遥望苍穹,觉得脸上湿润了,莫非是为往事感怀为今事激动而哭,不是,我回头一看,一条土狗正在殷勤地大舔我的脸,我挥手把它赶开,咦,这口水味道很熟悉,oh,mygod不对,应该是oh,mydog。
mydog,我的袜子。
袜子怎么回事,我高声问康红,康红说,这狗并没有死,它生命力强得很,被滚下来的山石砸到沟底后,躺在下面养了几天,居然一瘸一拐从震区自己跑出来了,它跑啊跑,嗅着你逃亡时留下的味道先跑到宁县找你,可是你那天被抓了,它又跟着跑回省城找你,还是没找到,你春节时曾带它回过一次老家,它就凭记忆颠颠儿跑到老家找你,你妈喂着它,她老人家没告诉你吗,哦,你被抓了电话被没收,那次去拘留所看你时本来想说,可你正好提起匣子的事情,她老人家当然只有,风紧,扯乎。
袜子虽然是只瘸狗,俨然已是领袖,身后跟着一大群土狗,纷纷讨好地哈着舌头,排着队一一和我亲切舔脸,大舔我脸,一时弄得我满脸黏糊糊的,很难受,又不好发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