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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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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府”所有官员、“亲善商会”所有大亨的财产,尤其是“皇军”进入陆安州之后,夏侯舒城之流赚取的和以各种名目侵吞的“皇军”财产。松冈过去只跟这些人算政治账和军事账,但是现在,他要跟他们算一算经济账了。那些钱都是“皇军”士兵冒着生命危险从占领城乡的各个角落里“寻找”来的,岂能让这些中国奸商中饱私囊?那“皇军”这个冤大头也就太大了。

    第一步工作很顺利,宪兵大队长田口泽少佐已将城北的原陆安州州立监狱修整完毕,里面共关押了从陆安州城和各县以及“皇协军”内抓来的抗日疑犯四百多人,由“亲善团”团长兼“皇协”警察署长董矸石亲自审讯甄别。

    粮食的矛盾又上升到突出的地位。虽说进入夏天之后,粮食来源充沛了,但是因为日军进攻长沙的步伐加快了,江淮派遣军征收的数额也增加了,每个月要四百万斤,而且一律是优质稻谷。更让人不安的是,虽然今年增产了,但是陆安州的百姓不知道从哪里得到消息,说是鬼子为了多弄粮食,让老百姓使用化学肥料,这种肥料对地效破坏很大,用过两三年,地就板结了。所以老百姓对于种粮和交粮都持排斥态度,粮食越来越难弄了。让夏侯舒城他们出面组织人力购买,价格贵得惊人。原信和田口泽都主张武力强征,但是松冈埋头算了一笔账,认为强征还不如购买。因为兵力不够,部队都下去征粮了,抗日武装趁虚而入,拔据点,烧炮楼,甚至攻城,那就得不偿失了。这是一。其次,本来陆安州的农民就对“皇军”让他们使用“化学肥料”痛心疾首,地是他们的命根子,你用“化学肥料”让他的地板结了,就是要他的命根子,他跟你拼命的心都有。如果强征激起陆安州农民暴动,那就把麻烦惹大了。所以最好的办法还是按兵不动,满脸堆笑地看着夏侯舒城之流利用“皇军”的弱点,继续敲“皇军”的竹杠。

    但是,松冈大佐是不会让夏侯舒城之流笑得太久的。“皇军”的钱不是那么好挣的,挣了多少,你得给我吐出来多少。在松冈联队离开陆安州的时候,别说你挣的那些,就连老底子我都给你抄走。

    最近有消息传来“皇军”在九江、常德一线将有一场大战,松冈联队随时有可能开拔参战。所以松冈密令田口泽和董矸石,暗中查清陆安州工商界尤其是夏侯舒城、王月凤等人“非法所得”的去向以及资产总额,大军撤退时,即便不杀他们,也要他们拿钱赎命。松冈大佐和蔼可亲是不错,但要是认为松冈大佐软弱可欺,那他就是耗子舔猫卵了,自寻死路一条。

    关于抗日嫌犯的吃粮问题,松冈最初还是抱着“怀柔”的态度,主张给他们吃好一点,每天至少有半斤细粮。但是随着粮食的征集工作越来越困难,嫌犯们的伙食标准就逐步下降,从八两细粮减到三两,再最后一点细粮没有了,每天每人只有八两玉米子。不够怎么办?董矸石有绝招,把他们按三个人分组,用手铐链接,派到东部丘陵地区,驻扎拾粮——捡拾农民收割后遗留田间的谷穗。这也算是江淮一景,每遇丰年,城镇无业贫民便下乡拾谷,田主也好,佃农也好,往往以此为荣,甚至煮饭烧茶留客。这一年因为粮食产量高于往年两倍,收割之后遗留的谷穗相当可观,派出去的二百名嫌犯开始平均每人每天能拾取谷穗十五六斤,后些天平均每人每天捡拾五六斤。一个月下来,竟然积累了五六万斤。

    但捡来的粮食并没有给嫌犯们吃,而是直接填充派遣军的摊额。松冈对此很高兴,说这又是“亲善怀柔”工作的一大成功,抗日嫌犯为日军拾取谷穗,虽然数量不多,但是很有典型意义。

    然而原信却不这么看。原信刚刚被晋升为中佐,很想出击天茱山,但是他的计划老是受到松冈的压制。松冈说“粮食是第一位的,与粮食相关的稳定也是第一位的。现在天茱山的抗日武装不主动来找麻烦,就是‘皇军’的福祉,千万不要引火烧身。”然而原信却认为“天茱山的抗日武装虽然近来平静了一段时间,但是不等于他们偃旗息鼓了,他们正在摩拳擦掌厉兵秣马呢!用中国话说,这是雷霆之前的沉寂。松冈太君一味消极追求稳定,实际上是给抗日武装休养生息的机会。”松冈对于原信的看法嗤之以鼻,松冈说“原信君既不懂政治,又不懂军事,只靠匹夫之勇是难以完成建设‘大东亚共荣圈’的神圣使命的。石原次郎中将阁下赋予松冈联队的唯一任务就是向派遣军提供粮食,这项任务非常艰难然而又非常漂亮地完成了。成败论英雄,由我来指挥松冈联队而不是你原信中佐来指挥松冈联队,是有道理的。”

    那一次谈话,又以原信连说几个“哈依”而告结束。

    最早听说“抗日嫌犯”拾取的谷穗用作派遣军征收的军粮,原信难过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原信对董矸石说“成何体统啊,堂堂的‘皇军’,大日本帝国的精英,居然靠犯人捡拾遗粮度日,这与叫花子又有什么不同?”

    董矸石说“松冈大佐认为这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原信很不高兴,第一次在非公开场合下暴露了他对松冈的不满。原信说“松冈太君实在过于自信,单纯地凭借他在中国出生和读书,就以为对中国人很了解,自信到了刚愎的地步。其实他根本不了解中国人,中国人的小算盘比他精得多。我真羡慕中共军队,一支部队有几个指挥官,可以集思广益,防止一意孤行。”

    这话很快就传到松冈的耳朵里,松冈笑笑说“说我不了解中国人?他原信不仅不了解中国人,他连自己都不了解。中共军队一支部队有几个指挥官是事实,但是他八个指挥官的头脑加在一起,还不如我松冈一个人的智慧。我一个人受教育的程度,超过他们八个人加上原信中佐。”

    不久松冈就把原信叫过去训了一顿,松冈阴阳怪气地说“原信君,自从你晋升为中佐之后,是不是感觉你的军事天才也像你的军衔一样晋升了许多?”

    原信不吭气,立正接受松冈的嘲讽。

    松冈说“请坐下。”

    原信仍然立正。

    松冈说“作为一个帝国军人,仅仅会杀人是不够的,打仗必须杀人,但杀人不是打仗的目的。打仗的目的有许多方面,大到维护国家利益,贯彻天皇陛下神圣意志;中到实现战役意图,完成攻防计划;小到破城夺池守险扼要。有头脑的军人绝不是只会杀人的军人。算一算,自驻屯陆安州以来松冈联队向派遣军送了多少粮食和财物?仅粮食一项,将近三千万斤,养活了‘皇军’几十万军队,你的明白?”

    原信说“明白。”但是原信心里却说,这算什么?你要是让我去扫荡,我一年能给你扫荡一亿斤粮食。但是这话原信不敢说出来,在汉奸的面前,他是强盗;但在松冈面前,他只能是小偷。

    松冈说“明白的事情,就不要背后议论,‘皇军’军官,不能互相拆台。你的明白?”

    原信说“明白。”但是原信心里想,一定是董矸石这个家伙搬弄是非,这个狗日的当汉奸当得最死心塌地,最受松冈的器重。可是你别搞错了,你再怎么得势,你也还是中国人。找机会一定要让这个家伙尝尝苦头。

    这次训话之后,松冈乘船去桃花坞看望方索瓦,最后敲定“抛砖”计划。这项计划绝密程度很高,同行的人中,只有原信知道“抛砖”计划是怎么回事,但他并不知道什么时候实施和怎样实施。这种事情松冈从来不会让夏侯舒城参与,至于宫临济,那就更是一无所知了。

    船是方索瓦的航运公司新购的游船,装饰一新,设施豪华。据董矸石报告,这方索瓦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借“皇军”建立模范区之机,个人大发横财,侵吞了不少“共荣”经费。并且运送“皇军”和“皇协军”往来、为“皇协军”眷属修建“归园”都加倍收费。这艘价值三万块大洋的游船,实际上就是“皇军”帮助方索瓦购买的。松冈听了这个报告,笑笑。虽然他已经开始算夏侯舒城等人的账了,但是方索瓦的账他现在还不打算算。方索瓦跟夏侯舒城他们不一样,方索瓦是忠实的“皇协职员”就算“皇军”帮他买一艘游船,那也是应该的。

    原信和宫临济在甲板上观景,松冈和夏侯舒城在舱内聊天。

    淠水河到了陆安州的东南方,由于地势平坦,河面变宽,水流也不像天茱山脚下那么湍急了。宽敞的河面映着山脉的倒影,像一幅绚丽的油画。

    松冈一身便装,望着窗外说“过了夏天,就是秋天。秋天是个感伤的季节。”

    夏侯舒城一袭长袍,玩弄着一支雪茄说“不一定啊松冈先生,中国文人咏秋之作甚多,不乏壮怀激烈。”

    松冈笑笑,摇头晃脑咏道“枯藤,老树,昏鸦,全是死气沉沉的东西。”

    夏侯舒城说“还有小桥,流水,人家,生机勃勃啊。”

    松冈又笑笑说“跟夏侯先生交朋友,真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可是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啊!”夏侯舒城说“松冈先生这是什么意思,是升迁呢还是换防啊?”

    松冈说“我记得刚到陆安州的时候,向阁下请教陆安州的‘王道乐土’建设,那时候阁下的一句话让我难受了很长时间。”

    夏侯舒城说“很抱歉,我已经忘记我是怎样说的了。”

    松冈说“夏侯先生当时说,松冈联队在陆安州站不住脚。果然不幸被先生言中,也许松冈联队很快就要离开陆安州了。”

    夏侯舒城说“这一点我倒是没有想到。”

    松冈说“当时夏侯先生的意思是说我们会被赶走,给我分析局势的时候举例说,陆安州两百万民众头顶铁缸,吐口唾沫就能把‘皇军’淹没。我想问的是,夏侯先生真的认为两百万民众会群起而攻击‘皇军’?”

    夏侯舒城说“恕我直言,对此我坚信不移。”

    松冈说“作为一个酒业大亨,我不否认夏侯先生谙熟经营之道,但作为一个中国人,你还不了解中国人,也不了解中国的民众。方索瓦先生说得好,苛政猛于虎,天下一盘沙。”

    夏侯舒城说“松冈先生此言谬矣。首先,中国有苛政猛于虎的历史,但中国不会永远苛政猛于虎,中国也会发达起来的。其次,中国的民众在不健全的政府体制和不健全的法律中,饱受欺凌,可能失望,也可能出现消极。然而,即便天下一盘沙,也有凝结的时候。”

    松冈说“看来夏侯先生对于中国的政治还是充满信心的。”

    夏侯舒城说“松冈先生不会忘记吧,敝人是江淮大学堂法律专业的毕业生。”

    松冈说“但你并不了解民众,依靠民众是赶不走‘皇军’的。我们从来不相信一个国家的政府瘫痪了,软弱无力,仅靠民众就能打赢一场战争。民众是什么?民众就像这淠水河里的水,无色无形,无筋无骨,随波逐流,而且水火不容。依靠那些没有受过教育,对现代文明一无所知的民众救国,实在是过于浪漫。”

    夏侯舒城说“有句话好像松冈先生说过,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松冈说“是啊,中国民众这一河大水,只能颠覆贵国政府这一艘破船,这个舟并不是大日本帝国。”

    夏侯舒城说“这仅仅是松冈先生的看法。你说中国这一河大水随波逐流,这只是你的一厢情愿。任何一个家庭,哪怕再穷,哪怕矛盾再多,他也不会希望邻居蹂躏他的家园,不会希望邻居来帮他制订一套家法。当受到邻居干涉的时候,所有家族成员就会停止同室操戈,一致对外。水是无色无形,无筋无骨。可是,只要往这水里放上酵母,把它同粮食放在一起酿造,给它加温,尽管它还是无色无形,无筋无骨,但是,它就是可以燃烧的水,它可以变成熊熊大火。”

    夏侯舒城说得有点激动,掐着雪茄的手微微颤抖。

    松冈说“佩服佩服,夏侯先生的确是一个爱国者,这也是我敬重你的原因之一。我是一个很有气量的人,我想从个人的角度提一个冒昧的问题,如果我是说现在,我们的眼前出现了新四军或者中央军,他们来狙击我们,夏侯先生是同敝人同舟共济呢,还是向敝人开枪?”

    松冈说完,微笑地看着夏侯舒城。

    夏侯舒城掐着雪茄的手停止了碾动,仰起脸,看着松冈说“松冈先生这个问题很有意思啊,你是想听真话呢还是想听假话?”

    松冈依然微笑,右手却下意识地从桌下悄悄地伸进了裤兜——“我当然想听真话。”

    夏侯舒城的脸还在仰着,看着窗外缓缓后退的青山白云,掐着雪茄吸了一口说“松冈先生,我要是说我挺身而出保护你,你会相信吗?”

    松冈有点意外,想了一下说“你真的会这么做吗?”

    夏侯舒城说“你先说你相信不相信吧。”

    松冈盯着夏侯舒城的眼睛,夏侯舒城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松冈说“我不太相信。”

    夏侯舒城又说“如果我说我会同新四军或者中央军并肩作战捉拿松冈先生,松冈先生会相信吗?”

    松冈说“这就很难说了。诚如夏侯先生经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你是一个中国人。”

    夏侯舒城也笑了,笑得很开心的样子说“那我说了就等于白说了。我说我会站在你一边,你不相信。我要是说我会站在你敌对的一边,那我不是自寻死路吗?这个玩笑真是开不得,没准松冈先生裤兜里的枪口正对着我呢。”

    松冈一愣,抽出两手,哈哈大笑说“夏侯舒城先生,你可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中国人。要是宫临济遇到这样的情况,不是磕头就是拔枪,你确实大大地狡猾。”

    夏侯舒城说“也许还有更好的办法。当松冈先生人身安全受到威胁时,我会挺身而出,做一个双方都能满意的选择。”

    松冈眯缝着眼睛问“能告诉我吗?”

    夏侯舒城说“我还没有想好,正在想啊!”松冈说“夏侯君,大大的厉害!”

    七

    一二五团团长严楚汉坐在谱因寺方圆庄的麻将桌上,嘴角叼着一支烟卷,专心致志地盯着眼前的一排散牌,琢磨着该淘汰哪一门。牌是好牌,石面骨背,大而且厚,捏在指头上,丰润光滑。但是起到严楚汉门下的却是五花八门,条筒万各三张,全是一五九,一个挨着另一个老远,东西南北风一个不缺,就差红中白板发财了。严楚汉心想,这他妈的也真是高手,一般水平想起这样差的牌还起不到呢。

    站在严楚汉身后看牌的是七连连长李伯勇,一看这牌就笑了,说:“团座好手气,这是大牌的迹象。”

    严楚汉回首瞪了李伯勇一眼,呵呵一笑说“睁着眼睛说瞎话,就像扛着锄头拿菜刀,你还说这是精锐部队,看笑话啊?”

    李伯勇说“置于死地而后生,赌就赌个绝门嘛。门门有不怕,就看你会不会压了。伪军国军新四军,先把伪军干掉。”

    严楚汉说“好,这个比方好。看看,我这还有‘皇军’呢,先把鬼子搞掉。”说完,伸手甩出一张牌“一筒。”

    坐在严楚汉对面的是中央军七十七军军部的副官石本宣,笑着说“老严好牌啊,手里没风?”

    严楚汉说“有风也不打,我得看看风向呢。”

    打到第三圈,严楚汉又把条子甩了出去,下家祝道可说“这个狗日的老严,先打好牌后打风,简直不会打牌。”

    严楚汉的上家、独立旅政督员邡逍说“旅副上当了,老严是高手。他前两圈打风,你吃不上牌,我也不知该怎么留牌,上下两家都叫他坑了。”

    祝道可说“我就不信他就那么神,他留一手风怎么办,烧肉吃啊?”

    严楚汉说“我可提醒各位长官,我打的是风一色,那是大和,要翻十番的。”

    邡逍说“没错啊,只要你有那个胆量。”

    这一轮下来,是石本宣和了。大家都把牌推倒互相切磋,唯有严楚汉把牌反扣了,迅速洗牌,不让大家看。

    打了三圈,严楚汉只和了一把,还是小屁和,大家都取笑他。祝道可说“不搞一条龙清一色,打死也不和,那才是大将风度。”

    严楚汉嘿嘿一笑说“旅副您还真别激我,我小和一把是抛砖引玉,冲冲手气。”

    祝道可说“好好,会说,你倒是会给自己搬梯子下台阶。”

    接着往下打,严楚汉还是输多胜少,大家情况都差不多,只有石本宣屡屡得手。

    实际上这次打牌就是为了让石本宣赢的,这是祝道可事先交代好的,据说也有唐春秋的意思在里面。

    天茱山独立旅最近出了几件稀奇的事情,一是副旅长兼供给部长万德福和一二六团团副陶冶亘同一天晚上死在梅山城的高山茶庄;二是一二四团一名排长带领二十人携枪离队,去向不明。侯先觉派出副军长石又潜和军需部长马南北前往天茱山,声称要严肃查处。弄得不好,有些人要丢官,有些人要丢脑袋。

    祝道可现在的心态有点复杂。因为这次侯先觉派来的钦差石又潜就是石本宣的亲叔叔,石又潜的手里至少握有一半生杀予夺大权。唐春秋刚刚当上旅长不久,三十出头的人,已经憔悴得像个小老头了。而祝道可当个旅副,管着军械装备,供给就是再困难,也不缺他的那一份开销。夫人安置在梅山,方圆庄就是他的半个家,装进腰包的比薪水多出十倍也不止,比当个旅长实际上还要划算。当然,升官发财,升官和发财是骨肉相连的,发财是血肉,升官是骨头。如果天赐良机,给他一个肥缺,那自然也是求之不得的。在这方面,只要看准了,他不会吝啬银钱的。

    自从万德福和陶冶亘不明不白被杀之后,唐春秋的日子就不好过了。侯先觉在电话里大发雷霆,一连说了三次“枪毙”查不出案情“枪毙”找不回逃兵“枪毙”此类事情再发生“枪毙”当然说归说,真的枪毙唐春秋还不至于。唐春秋能当上旅长,在天茱山梅山能做一方诸侯,那是花了大本钱的。既然他侯先觉拿到了活动费,他就难保别人没有拿到,更不能保证上峰那里没有唐春秋的靠山。

    事实上,万德福和陶冶亘之死,唐春秋心中一本清账,那是严楚汉从云舒庄园回来之后,根据“老头子”的指示,进行的“清洗活动”的一部分。已经有确凿证据,万德福和陶冶亘不仅贪赃枉法,而且同日军谍报机关有来往。倒霉的是,一二四团一名排长带领二十人携枪离队,却是因为独立旅和一二四团长官一直抗战消极,这一帮子人扛着枪声称回家打鬼子去了。对此唐春秋痛心疾首,心里一直呼喊“弟兄们,怎么就不能再等等呢?再等等我会让你们看看,我是怎么带领你们打鬼子的,你们一声不吭就跑了,可是把长官害苦了。”

    严楚汉是在后山巡查中发现了一些军官逛了日军的窑子绿寮苑,而且同汉奸有所来往,这些汉奸不久就被秘密处决了。只有万德福和陶冶亘之死闹出的动静比较大,只好靠行贿来摆平了。严楚汉一边打牌,一边输钱,一边在心里骂,这他妈的什么世道,收拾汉奸还得遮人耳目,遮人耳目还得送钱,送钱还得假装输钱。这个日抗的真是荒唐!

    打牌打到半夜,严楚汉看祝道可没有收场的意思,就小心翼翼地请示道“旅副,我是不是可以先走一步,掌握部队,保证长官玩个放心。”

    祝道可见严楚汉面前的钱已经没了,粗粗一算,这小子今晚大约输了三百块大洋,这个孝敬也就够了。祝道可说“那好,一团之长,脱离部队时间不宜过长,老弟先回吧。路上小心,就输这么点钱,可别想不开啊。”

    这次方圆庄暗送秋波,祝道可感到方方面面都很顺利,该输给石得法的输了,该请他斡旋的也出手了。大家都是圈子内的人,受人好处,给人铺路,这是亘古不变的规则。不管是帮唐春秋消灾,还是帮自己搭桥,自己都并没有吃亏,这一点祝道可可以放心。但是在第二天返回旅部的路上,骑在马背上,政督员邡逍突然让他吃了一惊,邡逍说“旅副,昨夜打牌看出什么名堂没有?”

    祝道可说“名堂多啊,不知道你说的是哪方面的?”

    邡逍说“我看严楚汉像个共产党。”

    祝道可勒住马缰,侧过头去看邡逍,说“方政督员,这话可不是随便说的,你有什么依据?”

    邡逍说“我已经有八成的把握了,我们当初在一二五团,我就看这小子像共产党。旅副你别问我要依据,现在有依据我也不会拿出来。等着看吧,严楚汉要不是共产党,到时候你把我的眼珠子挖了下酒。”

    八

    岩下是被七支队扩军工作队抓获的。工作队以抗敌剧社为主,根据“老头子”的指示,在确保安全的前提下,要尽量地到敌占区演出,最好通过内线,让“皇协军”眷属观看。演出的节目有一条腿和汉奸的下场、姐妹拥军等,在人口稠密的月亮岭以北四十里的榆林寨一带,演了四天,场场人山人海。那一带,青壮年踊跃参军,四天就挑选了二百多名。负责警卫和训练新兵的冯存满指挥一个排,对这些新入伍的青年进行简单的教育,交代了事项,就浩浩荡荡地返回杜家老楼,一路上又有不少人等在路边参军,其场面十分壮观。

    路过月亮岭北边顾甸的时候,田红叶说,天色还早,这里人多,还可以搞一会儿宣传。大伙都没有意见,说已经有了现成的二百多观众了,人来多少都无所谓,我们就开演吧。

    这事说简单就很简单。几个人商量妥当,选择一个场坝,一边着人平整场地,一边敲锣打鼓。场地平整好了,男女老少也就扶老携幼扛着板凳过来了。演出效果自然不会差,演一条腿的时候,大家议论纷纷说,就是这么回事,咱们那些狗官,就是被金钱官位拖累了。每人被拖住一条腿,只有一条腿了,怎么能打赢鬼子啊?演到汉奸的下场。不少人哭出了声,说咱中国人作的啥孽,让人家这样糟践,还当汉奸呢,你妹子都让人家糟蹋啦,还不赶快找鬼子算账去!

    这场戏还没有演完,又过来二十多人要求参军,最后选了五个。有个老太太找到田红叶,怯生生地问,她的儿子在“皇协军”里做事,她要是动员他投奔抗日队伍,能不能保证不杀?

    田红叶当即表态“不杀。”又有一个年轻媳妇过来问“要是他手里有人命咋办,杀不杀?”田红叶这就拿不定主意了,东张西望。这时候王凌霄说话了,王凌霄口气肯定地说“也不杀。”

    年轻媳妇不放心,又追问一句“当真不杀?”王凌霄斩钉截铁地说“当真不杀。”那年轻媳妇眼泪就刷一下出来了,霎时泪流满面,哽咽着说“这下好了,这下好了,孩子他大,回来吧,咱再也不能做那被人戳破脊梁骨的事情了。回来吧,多杀几个鬼子将功赎罪,让你老婆孩子把头也抬起来吧!”

    这次灵机一动的宣传效果出奇的好。最后田红叶还给几个“皇协军”眷属写了“爱国证”签上了新四军江淮七支队司令员霍英山和政治委员彭伊枫的名字。

    走在路上,田红叶问王凌霄“你怎么说手上有人命也不杀?那媳妇说的人命就是抗日战士的生命,不能饶恕。”

    王凌霄说“你说不能饶恕,他没有退路,只能跟抗日队伍死战,那样还会增加人命。我说可以饶恕,他放下屠刀,至少可以减少人命。”

    田红叶想了想说“到底是老革命,政策水平高。”

    正说着话,顾甸村里又跑出来一个人,是刚刚要报名参军的小伙子,因为对眼没被录取。小伙子追上来说“我有重要情况报告。”田红叶等人便停住脚步。对眼小伙子说“你们先答应我带我参军我才报告。”

    田红叶说“你先报告我们才能答应你。”小伙子挠挠头皮说“那好,不过你们说话要算话。”

    对眼小伙子不说还好,一说把大家都吓了一跳!冯存满立马就把驳壳枪擎在手上,咔嚓一声上了膛。小伙子说“咱村有鬼子。”

    田红叶惊问“有多少人?”

    对眼小伙子回答“一个。”

    田红叶又问“在哪里?”

    对眼小伙子说“是一个病鬼子,在山上。”然后用手指了一下。

    因为有了敌情,干部就做了分工,田红叶带领两个班,护送新入伍的农民青年先走,冯存满和王凌霄带领一个班去搜寻鬼子病号。

    冯存满和王凌霄赶到对眼小伙子引导的那个山坡,显然对方已经有所察觉,老远就看见山上有几个人弯着腰鬼鬼祟祟地奔跑,但是奔跑速度极慢,一个班的兵力很快就将人影包围起来了。这时候他们看见了一个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家伙,蓬头垢面穿着已经分辨不清颜色的破破烂烂的鬼子军服,靠在一棵树上,目光呆滞地、视死如归地看着他们。鬼子的前面居然是一个中国农家女孩,女孩睁大了眼睛,惊恐地看着拎着枪一步一步逼近的冯存满,双手护着鬼子,大声喊叫“他不是鬼子,他是个好鬼子,他救了我,求求你们不要杀他。”

    冯存满把枪口抬起来,瞄向鬼子,继续往前逼近,一边走一边对女孩喊“走开,防止鬼子下手!”

    女孩仍然伸张双手,一蹦一蹦地护着鬼子说“不,不,他不是鬼子,他是好鬼子。”

    冯存满疑疑惑惑地停住脚步,回头看了看王凌霄,在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大家都愿意听听这个“老革命”的。王凌霄一掠头发对冯存满说“把枪收起来,我来问问是怎么回事。”

    见王凌霄赤手空拳,女孩才不蹦跶了。王凌霄走近了,招呼女孩到一边说话。女孩犹犹豫豫地刚离开,鬼子就伸手拄着三八大盖,刚想举起来,却力不从心,软绵绵地倒下去了。

    女孩把几天前的事情讲了一遍,王凌霄就明白了。对冯存满说“看来这个鬼子还有点人性,带回去,让他跟河田大尉做伴,这样我们七支队就可以成立一个反战同盟支部了。”

    然后又和风细雨地对女孩说“他是日本人,老是躲在山里也不是办法,你救不了他。再说他现在身体很虚弱,到了队伍上,我们也可以帮他调养。你放心,我们不会伤害他的。”

    女孩说“我一家都让鬼子杀了——不是他杀的,他是救我的,是别的鬼子杀的——我也没家了,队伍给我一口饭吃吧。”

    王凌霄看着这个瘦小的女孩,差点儿眼泪就出来了,摸着她的脑袋说“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说“我叫黄花菜。”

    围观的战士轰然大笑。王凌霄说“有什么好笑的,这个名字难道不好吗?黄花菜,真好听。跟我们走吧。”

    路上黄花菜告诉王凌霄“家里所有的东西都换吃的喂了这个好鬼子,可还是差点儿把他喂死了。我帮了鬼子,不会说我是汉奸吧?”

    王凌霄说“也许你为抗日做了一件好事呢。鬼子也不全是鬼,其实下层鬼子多数是受蒙蔽才来侵略中国的。有些人一旦良心发现,还会同中国人一条心呢。”

    王凌霄在讲这话的时候心里就有了主意,要好好利用这两个活鬼子做篇大文章。

    几天前彭伊枫带领几个人秘密出山了一趟,第二天回来之后就开支队首长会、作战形式分析会、官兵思想分析会,部队也开始进行战术考核,还对连以上干部进行了战术技术和思想摸底。同时又派出人员,分赴周边几个没有沦陷的城市购买药品和其他与作战准备有关的物资。中央军独立旅的军官同七支队的交往也骤然频繁起来,严楚汉几乎两天一次到杜家老楼,唐春秋还亲自来过一次,霍英山和彭伊枫也分别往返于梅山和船儿冲之间,几匹战马的使用率空前高起来了。种种迹象表明,天茱山上正在酝酿一场重大行动。而这一切,都可能与彭伊枫等人那一次秘密出山有关。

    田红叶自从那次出山归来,像是上足了发条的怀表,精力充沛得惊人,指挥抗敌剧社连夜排练新增加的节目,并一再向支队请求要去“皇协军”里演出。“要把抗战必胜的信念灌输给每一个中国人,把拳头攥起来!”这句话成了田红叶的口头禅。在给抗敌剧社做动员的时候,在给新补充的人员讲课的时候,她往往会情不自禁地把胳膊举起来,伸张五指,倏然攥紧,在面前晃动“把拳头攥起来!”

    王凌霄很想知道他们那次进山的情况,当然她最想知道他的情况。可那是绝密的,既然把她排除在这个绝密的圈子之外,那就是不允许她随便问的,这一点她很清楚。田红叶在她的面前,甚至从来没有提起过他们去了哪里,没有提起过云舒庄园。但是她判断出来了,他们就是去了云舒庄园。

    把拳头攥起来!

    王凌霄也把拳头攥起来了,她不仅把拳头攥起来了,而且把热泪吞下去了。她不知道对她的不信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从谁的身上开始的。哪怕组织上对她不信任,都是情有可原的,但是他不能啊!尽管她做了对不起他的事,可是那是为了革命啊,他应该清楚这一点。他的胸怀是那样宽广,他的目光是那样远大,他怎么会被一次误会遮蔽双眼呢?也许他可以原谅她的误会,但是他不能原谅她的出卖。不管出于何种动机,把自己的爱人,自己的革命引路人出卖了,无论是革命原则还是人间道义,都是不允许的。

    怎么才能说清楚这一切呢?当真是剪不断,理还乱。那就索性不去想它,投身到如火如荼的抗战之中,让战火来检验这一切吧。也许会献身,也许会死去,那就结束这一切吧!

    作为一个兼职敌工干部,王凌霄为自己找到了支撑点。她决定不再去想过去的事情,她无须忏悔,甚至无须负疚,她只有难过。可是难过不能解决问题,她不能背上沉重的十字架奔赴战场,作为一名抗日军人,她必须轻装上阵。

    抓回岩下之后,王凌霄向彭伊枫建议,正式成立“抗日反战同盟”天茱山支部,并同江淮军区“反战同盟会”衔接业务关系。支队首长欣然允许,这项工作就开展起来了。“同盟支部”的成员是被俘的河田大尉和岩下。当前的主要工作就是撰写反战文章,揭露日本帝国主义侵略扩张、把中国人民和日本人民一起拖进战争苦海的罪行。王凌霄的理念是,我们要把拳头攥起来,同时也要让我们的敌人把拳头松开。这个想法让她感到激动,她认为这同样是一个重要的战术,是总体战略的一个组成部分,是对他的呼应和补充。

    经过一个星期的调养,岩下的身体基本恢复,他没有想到他会在这个陌生的地方见到河田大尉。见到河田大尉的时候他也没有恐慌,只是好奇。河田大尉的脸色很阴沉,刚见面的时候,像不认识似的,等到“保护”他们的人离开之后,河田大尉说“太过分了,岩下二等兵,我们竟然在这里见面了。”

    岩下目光呆滞,说“对不起大尉阁下,我杀死了荒木冈原下士官。”

    河田的眼睛立即瞪圆了,盯着岩下咬牙切齿吼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岩下说“对不起河田大尉,我杀了荒木冈原。我只是想喝一口热汤。”

    河田突然向岩下冲过来,抓起岩下的衣领,挥拳就打。一边打一边咆哮“你这个混蛋,你这个败类,你居然敢杀死‘皇军’最优秀的下士官,你简直死有余辜!”

    担任警卫的战士冲了进来,拉开河田,喝道“老实点,坐下!”

    河田这才悻悻松手,乖乖地坐到自己的位置上了。

    中午的伙食很好,有几块猪肉,还有辣子炒毛鱼,每人面前两个盘子。岩下把辣子吃到嘴里,吓了一跳。河田狡黠一笑,往外看看,趁人不备,弯腰走到岩下面前,端起碟子就把辣子往自己的碗里扒拉。河田显然已经适应了这里的生活,不仅敢吃辣子,而且还很上瘾。

    之后几天,王凌霄就给他们讲日本军国主义发动侵略战争的本质和战争给中日两国人民造成的灾难,以及日本法西斯的罪行等。王凌霄让河田把每段话翻译给岩下,并严肃告诫河田,翻译要准确,不许捣鬼。河田点头说,是。自从那次突发事件,后河田老实多了,尤其对王凌霄不敢妄为了。

    讲了几次后王凌霄给他们布置任务,开始让他们写侵略罪行。河田写了一天只写了三个字:我有罪。岩下根本不会写中国字,在纸上鬼画符,谁也看不明白。王凌霄把那张纸拿给河田看,河田说“这混蛋说,他只想喝一口热汤。”

    后来王凌霄就不让他们直接写反战文章了,而是写他们现在的想法,写他们的家庭、父母妻子和孩子。起先都是一些思念的话,回忆过去的时光,写到最后,河田就写出这么一段话出来——“这都是战争造成的罪恶,亲人离别,生死难测,眼泪只能往肚子里流。作为占领军我们尚且如此悲痛,想想中国的老百姓,流离失所,家园荒芜,年轻人不断遭到杀害,老人和孩子无依无靠,是多么的悲伤。早点结束吧,让我们日本人和中国人都早日摆脱战争灾难,都能安心地建设自己的家园。我们渴望安宁,我们不要战争”

    王凌霄把河田的这篇文章拿给彭伊枫看,彭伊枫又在一次会上念给支队首长听。霍英山大喜说“嘿嘿,我还只当光咱中国出汉奸,他小日本也有日奸。好啊,我们要再接再厉,多抓几个活鬼子,多培养几个日奸,狠狠地长长我们的志气。”

    彭伊枫说“重要的不是长志气,而是这样的文章可以攻心。如果鬼子都能有河田这样的觉悟,他就不会那么死心塌地为天皇卖命了。”

    龙文珲说,我看这项工作有价值,应该把文章登在阵线报上,想法送到鬼子窝里,给他上演一出陆安州的四面楚歌。

    彭伊枫说“我完全赞成龙副司令的提议,这项工作应该尽快加强。鬼子的翻译郑莘禅一直要求到天茱山工作,过去我没答应。现在看来时机成熟了,就让他回到天茱山,协助王凌霄,把这项工作做大。”

    九

    对于江淮“皇协军”一师的众多军官来说,农历七月初二是一个黑色的日子。这一天,先后到达和仍然留在桃花坞的“皇协军”眷属共四十二人,在“皇协军”和方索瓦自卫团各一个排的尾随保护下,乘坐方氏航运公司新购置的游船前往江淮省会庐州观光,突然遭到新四军江淮七支队和中央军独立旅联合特别分队的劫持。特别分队是从水底冒出来的,首先控制了游船的驾驶舱,然后掉转船头,开足马力逆水驶向上游梅山方向。“皇协军”和自卫团的保护兵力多数乘坐后面的油泵驳轮,见势不妙,慌忙转向追击,但是由于驳轮机械老化,转速过快,翻进河中,只好胡乱放了一阵枪马虎交差。

    当天下午,跟在游船上的一个中队长和六个士兵就被放回来了,除了给宫临济带来了一封信函,每个士兵身上还背了一捆油印的阵线报,其中还有河田大尉写的我为什么会由人变成鬼和岩下的文章我渴望回家。给宫临济的信函是以新四军江淮七支队和中央军天茱山独立旅联署的名义写的,信中提出,一、必须按照七支队和独立旅的要求,将抗日宣传品送到松冈联队和日军宪兵大队;二、将七支队和独立旅印制的“爱国证”发放到“皇协军”每一个官兵的手上;三、在指定时间将一百条步枪和二十挺机枪、一万发子弹送到指定地方。三条中有一条做不到,即开始“除奸”——拿首要汉奸眷属开刀。

    这三条要求不仅让宫临济和有眷属被劫的军官心惊肉跳,而且还把松冈大佐吓得不轻。宫临济之流着急的是眷属被杀,松冈大佐着急的是眷属不被杀。这些人质如果一直活在天茱山,那“皇协军”一师基本上就不可能跟抗日武装作战了。

    松冈亲自跑去责问方索瓦“当初说好了的,确有把握这些眷属被杀才实施‘抛砖’方案,现在这些人被生擒了去,如何是好?”

    方索瓦还没有完全痊愈,正在桃花坞“亲善”医院里养伤,下巴上还裹着厚厚的纱布,说起话来瓮声瓮气的——“我的计划是在桃花坞实施,引诱抗日武装来袭,在袭击中一面消灭偷袭的抗日武装,一面消灭眷属,然后嫁祸于抗日武装,激起‘皇协军’血海深仇。现在看来,抗日武装同我们想到一块去了,但是他的行动提前了。”

    松冈说“这些人质在天茱山,是一个很大的威胁,必须想办法。”

    方索瓦说“是的,后患无穷。解决这个问题有两个办法,一是由‘皇军’把人质救出来,‘皇协军’自然对‘皇军’感恩戴德,必拼死相报。”

    松冈瞪着眼睛说“天茱山抗日武装难道也会像方君这样傻吗,会把人质放在明处让我去抢救?恐怕不会!”

    松冈终于火了,第一次冲方索瓦发开了脾气。

    方索瓦不吭气,满脸愁云,望着天花板。

    松冈说“方君,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事怎么办,你得解决。”

    方索瓦问“太君的原则是什么?”

    松冈说“如果不能把人质弄回来,就不能让他们活在天茱山。”

    方索瓦说“我明白了,还是要借刀杀人。那就用我说的第二个办法,让他们杀人质,让‘皇协军’恨他们。”

    松冈说“是这个意思。”

    方索瓦说“他们抓了人质,肯定要要挟宫临济。我们把宫临济的路堵死,一条也不让他兑现,激起天茱山的义愤,杀人质顺理成章。”

    松冈说“应该这样做。”

    方索瓦说“不仅要控制宫临济,还要强迫他去攻击新四军和中央军。”

    松冈忧心忡忡地说“这样冲突越来越尖锐了,我很担心宫临济会突然掉转枪口。”

    方索瓦说“为了防止‘皇协军’生变,从现在起,师长和团长都暗中监视起来,让宫临济一刻也不要离开太君身边,斩断他的秘密指挥系统。”

    松冈说“我这些天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皇协军’跟‘皇军’越来越离心离德了。这种情况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真是太可怕了。”

    方索瓦说“不要紧,中国有句话,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们都在战争的一个环节当中,决定我们胜负的,就看我们是黄雀还是螳螂。”

    松冈说“看方君如此胸有成竹,想必已经有了对策。”

    方索瓦说“据我掌握,新四军江淮七支队司令霍英山搞了个地下粮库,位置在安丰西北部的陶老庄,那里只有一个县大队,都是泥腿子,不堪一击。可以派‘皇协军’去捣毁那个粮库,激怒天茱山的抗日武装。”

    松冈说“如果派去的部队哗变,将如何收场?”

    方索瓦说“突然出击,他们不会有这个准备。另外,要牢牢控制他们的指挥官。”

    松冈眯缝眼睛想了一会儿,这时候有一个东西吸引了他,他想到了粮食。那里有多少粮食呢?那个霍瘸子数年如一日惨淡经营,恐怕弄来不少粮食吧?也许有几百万斤呢!“皇军”眼下缺的就是粮食,如果把霍英山的粮食搞来,既可以缓解征集之艰难,又可以给抗日武装制造饥荒,倒也不失两全其美之计。松冈说“好吧,就这样办。即便不能借刀杀人,把粮食搞到手也是一件好事。”

    方索瓦说“太君,这次行动只能对准一个目的,那就是激怒他们,千万别打粮食的主意。因为弄了粮食,就减弱了挑衅的成分。就是要让天茱山看出来,这是‘皇协军’的报复行动。另外,仓促之间,粮食不好运输,反为其累,因小失大。”

    松冈眯缝着眼睛,很长时间一言不发。自从担任陆安州驻屯军司令以来,松冈的思维世界里充满了两个字:粮食。就像原信经常抱怨的那样,松冈太君越来越自以为是了,越来越排斥部下的意见了。种种一意孤行,许多不聪明的想法,都是因为粮食所致,粮食将会把松冈大佐由一个卓越的军人变成婆婆妈妈的粮食贩子。当然,这话只能在背后说,当着松冈的面说,恐怕是要挨耳光子的,尽管他已经晋升为中佐。

    委实,在考虑这次行动的时候,促成松冈下决心的,就是粮食。可是方索瓦却劝他放弃粮食,这就难免让松冈犯踌躇,难免不甘心。但想来想去,松冈最后还是决定忍痛割爱——是的,有比粮食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宫临济为七支队和独立旅的联合通牒伤透了脑筋。把宣传品送到日军营房,虽然冒险,但是并非难事,派夜间巡逻队往大街上一撒,可以勉强交差。发放他们的“爱国证”更可以虚晃一枪,反正独立旅和七支队也没有办法验证。

    天大的难题是往天茱山送枪送子弹。

    召集团长们开会商议,三团团长翟向贵提出“可以向松冈大佐明说,为了救人,请允许送一点破枪”二团团长常相知说“与虎谋皮,万万不可。松冈恨不得让抗日武装把眷属们都杀了,断了我们的退路,好让我们死心塌地地跟着他干,他绝不会同意我们送枪。”

    商议来商议去,商议出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拖,派人同抗日武装联系,前两条照办,送枪的事情很棘手,从长计议,见机行事。

    常相知还提出,为了让抗日武装领会我们的诚意,可以把他们送来的宣传品在陆安州城内广为散发,陆安州城内必定有他们的内线,会向他们报告的。

    宫临济说“那这件事情就交给常老弟,抓紧办,稳妥地办,不能让宪兵大队抓住。”

    常相知说“现在只能冒险了,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啊!”第二天,陆安州城里就出现了许多抗日宣传品,有的甚至还到了日军军官的手里,一时间搞得人心惶惶。

    十

    次日“皇协军”一团团长马甫金奉松冈之命,率领两个中队进入安丰县城,此地距离陶老庄不过三十华里。马甫金以下的官兵都不知道这次行动是干什么,就连师长宫临济,也是在马甫金率部出发之前才由松冈亲自告知的。

    宫临济一听说松冈派他的部队去劫霍英山的粮食,骇得魂飞天外,一连声说“怎么能这样啊,这不是把我往火里推吗!四十多个眷属还在他们的手里,磕头都来不及,怎么敢去扒坟呢?”

    松冈好言安慰说“不要紧宫君,‘皇军’就是考虑到贵军眷属的安全才组织这次行动的。不仅弄粮食,还要狠狠地打击他们的气焰。我们越硬,他们越软,我们越软,他们越硬,就是这个道理。”

    宫临济见事情已经不可逆转,只有仰天流泪的份,不过心里也存了一份侥幸,希望通过武力能够把天茱山抗日武装镇住。

    现在,松冈比较信任的“皇协军”军官只剩下马甫金了,马甫金再一次得到松冈的承诺:两个月之内,一定要想办法把宫临济换掉,让他当师长。出发前松冈一再交代,此事非同小可,一定要秘密行事,确保成功。马甫金信誓旦旦地说“请太君放心,不成功便成仁!”

    马甫金也有自己的小算盘。不成功便成仁?成仁个蛋!不成功老子就脚底抹油,溜他娘的。他已经把自己的细软偷运到原籍,后路也就有了,他犯不着为松冈卖命。如果这次行动遭到顽强抵抗,或者被意外伏击,他只能无功而返。现在,他也看出来了,松冈联队正处在困境,越来越空虚了。老子打不过,还不让跑?当师长还是个空头支票,师长还没当上就让老子送命,老子是不会干的。

    月黑风高之夜,马甫金的队伍摸到了预定位置陶老庄。他不知道松冈是从哪里搞来的情报,很准确。粮库在陶老庄西头的一座山神庙里,只有两个“土神仙”——道士看门。原先有江淮七支队安丰县大队赵三元手下一个中队驻扎在陶老庄,现在这个中队已经到杜家老楼参加整训去了,整个陶老庄只有十个民兵负责夜间巡逻。因此马甫金对这次行动充满了信心。

    但是就在他的队伍快要摸到山神庙的时候,被夜巡的民兵发现了。民兵是当地武委会组织的,根本没有作战经验,发现情况就大声吆喝,吆喝几声没有回答“叭”的一枪就打了过来,正打在一个“皇协军”的膀子上,受伤的“皇协军”哇哇大叫,顿时枪声大作,埋伏在庙门前的往南边打,南边断后的往北边打,打了七八分钟,双方各有伤亡。

    马甫金这次到陶老庄来,可不是来打仗的,明知这里的抗日武装不堪一击,仍然无心恋战,喝令两个中队长,将庙门砸开,居然没有发现守门的“神仙”马甫金也顾不上多想,命令手下找粮食,果然在两间偏屋里找到了粮食。马甫金灵机一动,让人拖出来三袋,准备回去向松冈报功,其余的浇上菜油,一把火烧了。

    据后来马甫金手下的中队长描述,那里的粮食真多啊,像山一样,不仅庙里有,院子也有,后面的洞里也有。那夜的火真大啊,烧得半边天都是红的,粮食在火中飞舞,空中都是爆米花的香味。看庙的“神仙”看着漫天大火,哭着喊着扑进火海,转眼就升天了,连骨头都没有留下。那些亲自赶赴陶老庄亲眼目睹这场大火的士兵,在别的士兵面前就多了几分牛皮,也绘声绘色地邪乎说“打从娘肚子里出来,就没见过这么大的火。那村里的新四军,怕有一个营吧,光看这火就吓坏了,打了几枪就跑了。咱们也不敢靠近,就在远远地看着,看着那火腾空而起,烧着烧着就上天了,恐怕连陆安州都能看见,难道你们就没看见?”

    那些没有去陶老庄的士兵就傻乎乎地摇头,也有几个兵疑疑惑惑地说“好像是看见了。”

    关于“皇协军”陶老庄烧粮的事情,越传越玄乎。马甫金让人送到驻屯军司令部的三袋粮食,松冈让人打开了,的确是金灿灿的稻谷,堆放在粮库外面的,应该是刚刚收获的新谷吧,放在鼻子下面闻一闻,果然有田野的芬芳。松冈心里笑了“好啊,很快就有好戏看了。对付中国人,还得靠中国人啊!”三天之后,从天茱山传来消息,新四军七支队和中央军独立旅长官正在会晤,可能要对“皇协军”眷属下手。宫临济等人如热锅上的蚂蚁,纷纷到驻屯军司令部请愿,提出两个办法,一是火速发兵,到天茱山抢人,二是允许派代表并带上抗日武装索要的枪支弹药,到天茱山谈判。

    松冈一脸悲戚,背手踱步,一副心急如焚的样子,嘴里反复念叨“出兵?没有把握,反而有可能殃及诸位亲眷的安全。谈判?抗日武装出尔反尔,手段毒辣,无济于事。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宫临济几乎给松冈下跪了,声泪俱下“松冈太君,你不能见死不救啊!”松冈一会儿走到门外看天,一会儿走到地图前看地形,最后下了决心:“马上派出代表,携带抗日武装索要的武器弹药,去谈判。人命关天,事不宜迟。”

    “皇协军”军官呼啦一下跪在松冈面前,磕头如捣蒜——“感谢太君,太君再生之恩永世不忘”哭喊声经久不息。

    谈判的代表很快就确定了,是“皇协军”一团参谋长朱嘉平,朱嘉平临走的时候“皇协军”军官排成两行为他送行,宫临济一再嘱咐“千斤重担都落在你老弟肩上了,你一定要跟他们好好商量,有什么话,从长计议,从长计议啊!”常相知也说“朱老弟,千拜托万拜托,全靠你老弟三寸不烂之舌了。跟他们说,我们也记住了,中国人不打中国人,再说,就算我们当了汉奸,父母妻儿无辜啊!”宫临济趁人不备,悄悄地往朱嘉平的手上塞了两个金镏子,低声说“拿着,送他们长官。”

    翟向贵和常相知、马甫金等人也都纷纷走近朱嘉平,有的往他手上塞金镏子,有的塞元宝,还有的塞条子。转眼之间,朱嘉平的身上就装了至少一斤重的金子。

    临走的时候,朱嘉平骑在马上,一脸视死如归的表情,回首抱拳,庄重地说“各位长官大哥请放心,我一定尽最大努力把家眷们救出来,如果他们不答应,我就死在天茱山!”

    朱嘉平走了,迎着夕阳,带走了“皇协军”军官的最后的希望。

    然而,不幸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当天夜里,朱嘉平又重新出现在“皇协军”一师师部的门口,滚鞍下马,浑身是血,一见到宫临济就号啕大哭。原来朱嘉平一行十人,押着驮运枪支的马队,刚刚过了隐贤集,就遭到一伙蒙面人的袭击,枪支弹药被悉数抢劫,人员非死即伤,朱嘉平见势不妙,打马就跑,肩上还挨了一枪。

    宫临济问“看清是谁了吗?”

    朱嘉平泣不成声,说看不清,但是有一个旗帜,上面好像是个“捻”字。

    向宫临济哭诉完毕,朱嘉平当即昏倒。

    宫临济仰天长叹“天不助我,奈何?父亲,你要挺住啊,再给儿一天时间,一定要做个了结。”

    可是,等不到他做个了结了。第二天上午,天茱山派人送来一封信,信中写道:“鉴于‘皇协军’言而无信,不仅没有把枪支弹药如期送到天茱山,更为恶劣的是,袭击抗日武装的粮库,烧毁三百万斤粮食,严重破坏抗日,可谓罪大恶极。为了打击汉奸,鼓舞民众抗日斗志,拟将伪师长宫临济之父宫秀才斩首,其余伪职眷属活埋,以儆效尤。”

    送信的是一名被俘的“皇协军”军官,该军官还向宫临济呈上其父宫老秀才的遗书,是用血写的,只有一句话“养儿不教父之过,死不足惜;教儿不听父无奈,死不瞑目”宫临济只溜了一眼,就晕过去了。

    农历七月初七下午,坐落在陆安州城南三十里铺的江淮“皇协军”一师师部,原陆安州国立中学,里里外外一片“白雪皑皑”学生会堂的主席台上,摆放着四十二个灵位,一千余名官兵披麻戴孝,低沉的哀恸声此起彼伏。宫临济泪流满面地发表了祭文,松冈和原信等人按照中国礼节向宫临济等人致以节哀抚慰。然后由马甫金登台发出誓师动员——“报仇雪恨,哀兵必胜,铲平天茱山!”

    顿时,口号声一浪高过一浪,甚嚣尘上——

    “哀兵必胜,铲平天茱山!”

    “报仇雪恨,抓住霍瘸子,活捉唐春秋,为死难的亲人报仇!”

    看着匍匐在地的一片雪白的身影,听着震耳欲聋的呼喊,松冈的心里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交代原信,那几个打着“捻”字旗号的浪人,一定要尽快离开陆安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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