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爸,你看到前面的寺庙了吗?那就是西如寺。阿爸,你以后会在
西如寺听听佛经,顺便可以修行,我会常常来看你。阿爸,我已经
嫁人了,也生了个男孩,你应该会很开心吧。阿爸,西如寺到了,
我们要下车了。阿爸,你要跟好哦。阿爸,要跟好哦。”
阿爸,那个世界上最幸运的男生在我大四时出现,他叫文贤。
我和他的名字合起来,就是文静而贤慧。
我上台北唸大学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尽量不要跟阿母拿钱。
大学四年我都住在宿舍,三餐以在学校餐厅解决为原则,因为便宜。
除了偶尔自己一个人坐公车到市区逛逛外,我几乎不出门去玩。
系上为大一新生办的迎新活动,我没参加。
班上四年来所办的班游,我一次也没参加。
有些同学因此说我不合群,我觉得很抱歉,但只能请他们多包涵。
如果你看过我阿母那双饱经风霜的手,你应该可以理解我的不合群。
我很认真唸书,因为成绩好的话,申请奖学金会比较容易。
每学期的学费我申请了助学贷款,打算毕业后开始工作时再还这笔钱。
我也在系办当工读生,每个月可以领几千块工读金。
虽然谈恋爱是大学必修学分,但我对交男朋友没兴趣,也没有时间。
为了杜绝不必要的困扰,遇到异性时,我总是板着脸。
大二上时,有天我正在系办工读,有个学长偷偷塞张纸条给我。
我低头一看,纸条上面写着:
“我愿意用一万年,等待你初春暖阳般的绽颜一笑。”
我抬头看了看他,是个很有自信的男孩,髮型和穿着都很帅气。
“就是因为你没有一万年,所以你才愿意。”我说。
“嗯?”他似乎吓了一跳。
“如果你真有一万年,你才不愿意只用来等待我的笑容。”我说,
“这段文字很动人,但情感完全不真诚,哪有人用自己根本没有的
东西来换得自己想要的东西。这段话应该要改几个字。”
“这”学长欲言又止。
“如果把一万年改成一小时,然后很真诚的,静静等待女孩的笑容,
我想女孩应该会很感动。”我把纸条还给他“给你做个参考。”
他满脸尴尬,拿了纸条后立刻转身离开系办。
从此以后,系上同学便帮我取了个外号——铁板妹。
意思是只要是想约我的人,都会踢到铁板。
这个外号对我而言是护身符,可以抵挡系上男同学的追求。
但校内的男同学很多,校外的男生更多,他们并不知道这个外号。
幸好我从不参加活动、也没加入社团、又住宿舍、很少出门、
空閒时间大部分用来工读和唸书,所以认识异性的机会非常少。
即使如此,我偶尔还是会碰到追求者。
大三上时有个男孩子每晚等在宿舍门口送花给我,我总是摇头拒绝。
只要我一摇头表示不能收下花,他便笑一笑,把花随手一丢。
然后他会将双手插进裤子口袋,转身离去,头也不回。
他每晚都来,而且花朵的数目越来越多。
一直到第七晚,我终于忍不住了,在他转身要离去时叫住他。
“有事吗?”他停下脚步,转身面对着我,微微一笑。
“你父母赚钱不容易,别这么糟蹋钱。”我说“或许你认为这样做
很酷很潇洒,但这种行为反而暴露出你的致命缺点。”
“什么缺点?”他脸上仍然挂着笑。
“不珍惜花的人,大概也不会珍惜像花一般的女孩。”
“这”他的笑容僵了。
“以后耍帅时请记得这点。”我说“给你做个参考。”
第八晚那个男生就没出现了,我终于鬆了一口气。
大四下时,我们这个学院办了一个校外参访的行程。
参加对象是院里五个系的大四生,而且免费,我便参加了。
中午用餐时,十个人一桌吃合菜,基本上每桌的学生都是同系,
但我这桌还坐了一个外系的男生。
菜色中有一道是鱼,当有人翻鱼打算吃另一面时,我不禁叫了一声。
“静慧。”室友坐我旁边,问:“怎么了?”
“在我的家乡,吃鱼时绝对不能翻鱼。”我说“这是忌讳。”
“这忌讳我知道。”翻鱼的男生笑着说“听说翻鱼会翻船是吧。”
“翻鱼会翻船?”另一个男生笑了“这太扯了,比扯铃还扯。”
“铁板妹住乡下,本来就会有很多迷信和忌讳。”第三个男生也笑了,
“不过我们已经翻了这条鱼,那么到底哪一条船会翻呢?”
“这里很多桌都翻了鱼,明天报纸的头条大概是一堆船都翻了吧。”
第四个笑的人是女生,她是我们班班代。
“我再把鱼翻回来就行了。”翻鱼的男生又翻了一次鱼“啊?船本来
翻了,结果又翻回来了,没事没事,虚惊一场。”
他说完后,几乎所有人都笑了起来。
“够了!”
那个唯一的外系男生左手用力拍桌子,桌上碗盘发出铿锵一声巨响。
我们这桌所有人都吓了一跳,笑声突然停止。
连隔壁桌也投射过来好奇的眼光。
“你们知道讨海为生的人的心情吗?”
拍桌的男生脸色铁青,语气虽然平稳,但似乎正强忍着怒气,
“在茫茫大海中,生命是很脆弱的。毫无预警突然袭来的风浪、遇到
未知的暗流,都有可能让船翻了。一旦翻船,便得葬身大海,那么
在家中苦苦等待自己平安返航的妻儿该怎么办?”
“你们知道在家中等待丈夫或父亲归来的妻儿的心情吗?”他又说,
“船隻即将入港的时分,她们会到码头边引颈翘望。只要时间晚了,
她们便满脸恐慌,嘴里喃喃自语:妈祖保佑。如果船隻平安入港,
码头上到处都是丈夫一手牵着妻子、一手紧抱着孩子的欢乐景象。
对捕鱼人家而言,满载是其次,平安归来才是最重要的。”
“只要亲人在海上,家人便提心吊胆,偏偏亲人一年到头都在海上。
每当看到鱼,便直接联想到船,捕鱼人家最担心翻船,因此吃鱼时
根本不敢翻鱼,怕引发出心里最深层的恐惧。住海边但不捕鱼为生
的人可以体谅这种心情,所以他们也不会翻鱼。久而久之,便形成
住海边的人吃鱼不翻鱼的忌讳。虽说是忌讳,但其实是一种心情,
一种希望自己平安入港看见妻儿以及希望亲人平安归来的心情。”
“你们知不知道你们正在嘲笑这种心情?你们知道吗?”
他似乎坐不住了,站起身说:“这种心情很可笑吗?很可笑吗?”
他越说声音越大,说到后来左手已握紧成拳头。
“干!”
他左手重重搥了一下桌子,下了一个字的结论,然后转身就走。
我们这桌的气氛变得很尴尬,大家面面相觑,没人继续动筷子。
过了一会,我打破僵局把碗中的饭吃光,再喝了半碗汤,
跟室友说声我吃饱了后,随即站起身离席。
走出餐厅,四处看了看,远远看见那个外系男生坐在树下。
我犹豫了一下,决定向他走过去。
“你住海边吗?”我在他身旁两步坐下,问。
正注视前方的他吃了一惊,转头看着我。
“是的。”他说“但我家里不捕鱼。”
“我也住海边。”我说“而且我家也不捕鱼。”
“真巧。”他笑了笑“我们都是家里不捕鱼的海边人。”
“但我不会骂髒话。”
“抱歉。”他脸红了“我忘了还有女生在场。”
“我同学没有恶意,只是开玩笑而已。”我说。
“我想也是。”他叹口气“我刚刚太冲动了。”
“不过你说的对,吃鱼不翻鱼表面上是忌讳,但其实是一种心情。”
“你也这么觉得?”
“嗯。”我说“以前不觉得,但现在相信这不是忌讳,而是心情。”
然后我跟他说起以前我邻居阿姨的故事。
我还在唸国小时,有天晚上邻居阿姨突然来访,满脸惊慌。
她说丈夫的船傍晚就该进港,但天已黑了却还没回来。
阿爸叫阿母陪着她,然后说他去港口打听一下,要她别心急。
但阿爸直到深夜才回家,而她丈夫的船始终没进港。
“怎么办?”阿姨哭了起来“怎么办?”
阿爸叫我和阿弟去睡觉,他和阿母陪着阿姨等消息。
几天后,终于确定阿姨丈夫的船发生船难,但没有发现遗体。
船难通常都是这样,因为大海茫茫很难找到遗体。
妻子即使接受丈夫已死亡的事实,但总不免抱着一丝丝丈夫也许获救、
也许漂流至孤岛的淼茫可能。
一年后,阿姨带着三个孩子改嫁,最大的孩子才7岁。
“在我家乡,偶尔也会听到类似的故事。”他听完后说。
“你能把吃鱼不翻鱼当作一种心情,我很佩服。”我说。
“哪里哪里。”他很不好意思“对了,我先自我介绍,我叫蔡文贤。
文章的文、贤能的贤。”
“我叫张静慧。”我说“文静的静、贤慧的慧。”
“真的吗?”他很惊讶“我们的名字合起来就是文静而贤慧耶。”
我也大吃一惊。
这些年如果碰到要自我介绍的场合,我总说我是文静的静、贤慧的慧。
因为阿爸说过,文静而贤慧是我名字的涵义。
我从未想过,有天会遇上文静的文、贤慧的贤。
阿爸,这是你挑选的人吗?
“我听到他们叫你铁板妹。”他问“你很喜欢吃铁板烧吗?”
“嗯?”突然想起阿爸,我心神有些恍惚“不是这个意思。”
“那他们为什么要叫你铁板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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