帮我止住血。”这下,我才真正清醒过来。奔到林间一块草地上,采了一种叫刀口药的止血药,一边跑,一边在口里将这药草嚼烂,奔到他身边时,他已经像电影里的英雄一样,仰面躺在一株高大的杉树下了。伤口不大,才嚼了两口药,就完全盖住了。我撕下一绺腰带,把伤口给缠上。腰带本身就是浸透了血一样的紫红色。这下,他就更像是一个英雄了。他脸上露出坚定的笑容:“行啊,你小子,跟我来这一手。”这才像是平常我们之间说话的口吻。他就像电影里受伤的解放军一样躺在树下,我刚替他包扎好伤口,他便翻身站起来,用恶毒的眼光看定了我:“离我远一些,你已经脏了,你跟花脸在一起,你再也回不到寨子里来了。”
我的嘴巴因为嚼了药草,舌头麻木得像一块石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眼睁睁地看着他得意洋洋地下山去了。剩下我张大了嘴巴站在那里,好像是他打伤了我,而不是我打伤了他。贤巴朝山坡下奔去,我知道自己就此失去了一位朋友。我的朋友不多,所以,仅仅失去一位便足以令我愤怒不已。我捡起一块石头,狠狠地往山坡下那个飞窜的背影扔去。我的臂力还小,还是借助山的坡度,那石头在地上跳了好几跳,才软弱无力的滚动了他身边。他回过身来望了我一眼,我想,他的脸上一定浮出了讥讽的笑容,然后转身从容地走下山去。
这是2001年4月13日,一个星期五的早晨,我在东京新大谷酒店的房间里,看着初升的太阳慢慢镀亮这座异国的城市,看着窗下庭院里正开向衰败的樱花。此时此刻,本该写一些描写异国景物与人事的文字,但越是在异国,我越是要想起自己的少年时代。于是,早上六点,我便起床打开了电脑。一切就好像是昨天下午刚刚发生一样。高山牧场上杜鹃花四处开放,杜鹃鸟的鸣叫声悠长深远。风在草梢上滚动着,从山脊一气到谷底,波动的绿色上一片闪烁的银光,一直荡到脚前,盐泉里刺激的硫磺味灌满了鼻腔。
贤巴跑掉不一会儿,表姐来到盐泉边上,我以为她是来找我的。但她脸上露出了怨恨的表情,眼睛望着别处说:“我自己来守着那些瘟牛,不要添乱的人来帮忙。”
我看她的样子非常可怜,想说点什么,但嘴巴麻木得什么都说不出来。只好像个傻子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表姐肯定希望我说点什么。但那些药草把我的舌头给麻木了。终于,埋着头等待的表姐抬起头来,恶狠狠地瞪着我:“你怎么不说话,嗯?你那么厉害,怎么现在不说话了。”然后,表姐的泪水顺着面颊一串串流了下来“都是你们,都是你们这些该死的亲戚把我毁了。”说到这里,她几乎是在大喊大叫了:“老天爷,你看看吧,看看我这些该死的倒霉亲戚把我的前途全给毁掉了!”
表姐好像疯了。
我从盐泉边逃开,回到贡波斯甲的窝棚里的时候,他坐在门前的木头台阶上用一块紫红的丝绒布擦拭鞍鞯。我看到他双眼里显出沉醉的光彩。他用那样的眼光看我一眼,立即,药草的魔法被解除了,我说:“表姐说不要我回去了。”
“好啊,”他的眼睛再一次离开马鞍,落在我脸上“好啊,那就跟我去温泉吧。”
“不是不准人随便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吗?”
花脸没有回答,他把手指插进嘴里,打了一个响亮的唿哨,几匹马从山坡上跑来,站在了我们面前。它们喷着响鼻,机警的耳朵不断耸动,风轻轻掀起长长的鬃毛。贡波斯甲这时才低声的说:“我管不了那么多规矩,再不去温泉,我的病就治不好,这些马也要老了。”
他眼看着马,手抚着马鞍,一脸的伤感让我心口发热发紧。他声音更加伤感地又说了一遍:“你看,再不去,这些马就要老了。”
我假装没有听见,便转脸去看那些熠熠闪光的雪山。突然,他的声音欢快起来:“咳,小子,想骑马吗?”
那还用说,长这么大,虽然生产队有一大群马就养在那里,我还不知道骑在马背上是种什么滋味呢!贡波斯甲一边给马上鞍子,一边说:“好,或许我去温泉的时候,你这聪明的崽子也想跟着去呢,我们没钱坐汽车,不骑马可不成,再说,以前去温泉都是骑马去,再去也不能坏了规矩。”
然后,他把我扶上马背,刚刚把缰绳递到我手上,便声音宏亮地吼了一声。马便应声飞窜而出了。我的身子向后猛然一仰,然后又往前一弹,同时嘴里发出了一声惊叫。我本能地用双脚紧勾住马蹬,手上牢牢地握住缰绳。然后便是马蹄飞踏在柔软草地上的声音和耳边呼呼的风声了。眼前那些熟悉的景物,草地、杜鹃花和伏地柏丛、溪流、草地边高大的落叶松、比房子还要巨大的冰川碛石,这一切,都因为飞快的速度迎面扑来,从身旁掠过,落在了身后。一切都因为从未体验过的速度而陌生起来,新鲜起来。只有远处的雪山依然矗立在那里,巍然不动。马继续奔跑,我的身子渐渐松弛,听着马呼哧呼哧的喘息声,我的呼吸终于也和我的座骑调和到一起。马要是再继续奔跑下去,我在马背上越发轻盈的身子便要腾空飞升起来了。升到比那些雪峰更高的天空中去了。骑手的后代第一次体会到了奔驰的快感。只要这奔驰永不停息,我便从这禁锢得令人窒息的生活中解脱出来了。
但花脸又是一声尖利的唿哨,我的座骑在草地上转了一个弯,差点把我斜抛了去了。但我用双腿紧紧夹住了马鞍。那种即将腾空的感觉让我快乐地大叫。然后,我又把身子紧伏在马背上,像一个老练的骑手听着风声灌满了双耳。最后,马猛地收腿站住时,我还是从马头前飞下来,重重地摔在了草地上。刚触地的那一刻,身体里面,从脑子到胸腔,都狠狠震荡了一下,我躺在那里,等震荡的感觉慢慢过去。花脸也不来管我,一边跟马咕唧着什么,一边卸他的宝贝鞍鞯。后来,一串脚步声响到我跟前,我还是躺在那里,眼望着天空。我心醉神迷地说:“我要跟你一起翻过雪山。”
我闭上双眼,还是感觉到一个身影盖过来,遮蔽了阳光。我说:“我要跟你一起骑马去温泉。”
然后,我听见了威严漠然的声音:“起来,跟我回家。”然后,我看见了父亲那张居高临下的脸。我站起来时,父亲有些怜爱地拍掉我身上的草屑,但他和寨子里别的人一样,不跟花脸说话,他拉着我走出一段,花脸还木然站在那里,我也频频回头。父亲脸上又一次显出一丝丝隐忍着的怜悯,说:“那么,跟人家告个别吧。”
于是,我父亲站在远处,看着我又走回到花脸身边。
我走到了花脸跟前,却不知说什么才好,最后,还是花脸开口了。他开口的时候,脸上浮现出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高傲的表情:“你永远也别想跟我去温泉,可是我,什么时候想去就去了。”
他这么一说,我想再说什么就让牙齿把舌头给压住了。我张了张嘴,声音快要冲出嘴巴时,又被咽回到肚子里,再次转身向父亲走去。花脸再一次在身后诅咒般地说:“你永远也去不了温泉。”是的,我真的看不出什么时候能去传说中的温泉,雪山那边相距遥远的温泉。也许贤巴真的能当上解放军,也许表姐也可以再次时来运转,新一任工作组长会让他当上自治州文工团的歌唱演员,但是,当我随着父亲走下山去,看到山谷里就像正在死去一样的寨子出现在眼前时,彻底的绝望充满了心间。
也许是我眼中的什么神情打动了父亲,他有些笨拙地伸出手来抚摸我的脑袋,但我缩缩颈子躲开了他的手。他的手徒然垂下时,伴随着一声低低的叹息。
关于那一年,我还记得什么呢?只记得那一年很快就是冬天了。中间的夏天与秋天都从记忆里消失了。这种消失不是消失,而是一切都无可记忆。这种记忆的终止是好几年的时间。寨子里的生活好像一天比一天轰轰烈烈,但我的心却一天天沉入了死寂的深渊。从小学三年级到我离开村子上中学,只有三件事情,使一些时间能从记忆中复活过来。
一个是第二年的秋天,表姐结婚了。她是生下了孩子后才和寨子里一个年轻人结婚的。表姐亲手散发那些糖果。到我跟前,表姐亲吻了我的面颊,并在我耳边说:“弟弟,我爱你。”
旁边耳尖的人们便哄笑起来。问她:“像爱你怀里的孩子还是男人?”
表姐说:“就像爱我的亲生弟弟。”
舅母也上来亲吻她,说:“孩子,你心里的鬼祟消除了。”婚后不久,很久不唱歌的表姐又开始歌唱了。冬天太阳好的时候,妇女们聚集在广场中央,表姐拿出丰盈的乳房,奶她第二个孩子,奶完之后,大家要她歌唱,她便开口歌唱。以前的很多歌那时工作组都不准唱了。表姐唱的都是工作组教的毛主席语录歌,但给她一唱,汉字的词便含混不清,铿锵的调子也舒缓悠长,大家也都当成民歌来听了。写到这里,我站起身来站在窗前吸一支香烟,窗外不是整个东京,我所见到的便是新大谷酒店一座林木森然的园子。黄昏就像降临一片森林一样,降临到这座园子四周的树木之上。有了阵风吹过,我的心,便像一株暮春里的樱花树一样,摇落飞坠着无数的花瓣。
一天表姐歌唱的时候,生产队的马车从公社回来。跟着穿旧军衣的工作组,一个穿着簇新军装的人从马车上跳下来。那是当上了解放军的贤巴。工作组对表姐的预言没有应验,但是,他们对贤巴的预言应验了。那个被工作组领着,因为穿了一身簇新衣服而有些拘谨,同时也十分神气的贤巴现在是一名解放军战士了。工作组马上下达命令,和舅母一样处境的几位老人又在广场上生起了熊熊的篝火,只是今天他们不必再瑟缩着站在火光难以照见的角落听候训示了。给他们的命令的是“不要乱说乱动,回去老老实实呆在家里”
然后,举行了欢庆大会。贤巴站在火堆前,胸前扎着一大朵纸做的红花。同样的一朵红花也挂在了贤巴家低矮的门楣上。然后,工作组长当众用他把标语写满了整个寨子的毛笔蘸饱了墨汁,举在手上,看着人把一张红纸贴上了贤巴家的木门,然后,唰唰几笔,光荣军属几个大字便重重地落在了纸上。
贤巴参军了。但寨子里的大多数人依然觉得他不是一个好孩子。说他喜欢躲在人群里,转身便把听到的任何一点点事情报告给工作组。所以,这天众人散去时,会场四周的残雪上多了许多口痰的印迹,好像那一天特别多的人感到嗓子眼发堵一样。但是,我们这些同龄人却十分羡慕他。他才比我大两岁,才15岁就参军了。这意味着这个年轻人在这个新的时代有了最光明的前途,以后,他再也不用回到这个村子里来了,即便他不再当兵,也会穿着旧军装,腰里掖一把红绸裹着的手枪,去别的寨子当工作组。甚至当上最威风的工作组长。
很多老人都说我不是一个好孩子,因为我不跟人说话,特别是对长辈没有应有的礼貌。工作队的人也这么说我,他们希望寨子里写汉字最好的学生能跟他们更加亲近一些,但我不能。父亲悲戚地说:“叫人一声叔叔就这么困难吗?”但我一站到他们面前,便感到嗓子发紧发干,没有一点办法。小学校一年一度选拔少先队员的工作又开始了。我把作业做得比平常更干净漂亮,我天天留下来和值日生扫地,我甚至从家里偷了一毛钱,交给了老师。但是老师好像一切都没有看见。我们都十三四岁了,小学也快毕业了,但我还是没有戴上红领巾。而每年一度的这个日子到来的时候,我的心里仍然充满了渴望。一天,老师终于注意到了我的渴望,他说:“你能把作文写得最好,你就不能跟人好好说几句话吗?”他还教了我一大堆话,然后领着我去见工作组的人。路上,我几次想开溜,但是那种进步的渴望还是压倒了内心的怯懦。终于走进了工作组居住的那座石头寨子。工作组长正在看手下人下棋,把双手交叉抱在胸前,他还不时耸动一下肩膀,以防披在身上的外衣滑落。他的手下人每走一手棋,他便从鼻子里哼一声:“臭!”
老师不断用眼睛示意我,叫我开口,但我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机会。因为工作组长几次斜斜眼睛看我和老师时,我都觉得他的眼光并没有落在我身上,而是穿过我的身体,落在了背后的什么东西上。人家用这样的眼光看你,只能说明你是一道并不存在的鬼影。
我感到舌头开始发麻,手上和脚上那二十个指头也开始一起发麻。我知道,必须在这之前开口,否则我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否则红领巾便永远只能在别人的胸前飘扬了。终于,我粘到一起的嘴唇被气息冲开,嘴里发出了一点含糊的声音,连我自己都没有听清。
工作组长一下便转过身子来了,他说:“哟,石菩萨也要开金口了!”
我的嘴里又发出了一点含糊的声音,老天爷如果怜悯我的话,就不应该让我的舌头继续发麻。可老天爷把我给忘记了。不然的话,舌头上的麻木感便不会扩展到整个嘴巴。
工作组长的目光越过了我,看着老师说:“你看这个孩子,求人的时候都不会笑一下。”
老师叫我来,是表达进步的愿望,而不是求他。虽然我心里知道这就是求他,不然我的舌头也不会发麻。但他这么一说,我就更加委屈了。眼睛里有滚烫的泪水涌上来,但我不愿意在他面前流出泪水,便仰起脸来把头别向了另一边。这是我最后一点自尊了。
但别人还是要将她彻底粉碎,工作组长坐在椅子上,说:“刚才你说的什么我没有听清,现在你说吧,看来,你说话我得仔细听着才行。”我的身后,传来了曾经的朋友,现在已经穿上军装的贤巴嘻嘻的笑声。而我的泪水马上就要溢出眼眶了。于是,我转身冲下了楼,老师也相跟着下来了。冬天清冽的风迎面吹来,我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老师叹了口气,把无可救药的我扔在雪地里,穿过广场,回小学校去了。
我突然拔腿往山上跑去。我再也不要生活在这个寨子里了。曾经的好朋友贤巴找到了逃离的办法,而我还没有找到。所以,便只能向包裹着这个寨子的大山跑去。穿过残雪斑驳的树林,我一路向山上狂奔。我还看见父亲远远地跟在身后。等他追上我时,我的脸上泪水已经流干了。我坐在雪地上,告诉父亲我不要再上学了。我要像花脸贡波斯甲一样一个人住在山上。我要把挣到的每一分钱都给家里。
父亲什么也没说,但我看到他的脸在为了儿子而痛苦地抽搐。
沉默许久后,他说:“我们去看看贡波斯甲吧。”
是的,这是我最后一次看见花脸。最后一次看见的时候,我们已经看不清他的脸了。木门吱呀一声推开时,屋顶上有些积雪掉了下来。雪光反射到屋子里,照亮了他那副永远擦得亮光闪闪的马鞍。木头的鞍桥,鞍桥上的革垫,铜的马镫,铁的嚼口,都油光锃亮,一尘不染。花脸背冲着门,我叫了他一声,他没有搭理我。我走进屋子,再喊一声,他还是不答应。然后,我感到一股阴冷的气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就像寒气从一大块冰上散发出来一样。
死。
我一下就想到了这个字眼。
父亲肯定也感到了这个字眼,他一下把我挡到身后。花脸侧身靠在那幅鞍具上,身边歪倒着两只酒瓶。他的脸深深地俯向了在火塘里。火塘里的火早就熄了,灰烬里是细细而又刻骨的冰凉。父亲把他的身子扶正,刚一松手,他又扑向了火塘。父亲叹口气,低声说了句什么,然后跪下来,再次将他扶起来。让他背靠着他心爱的马鞍,可以驮他去到遥远温泉的马鞍上。这下,我真的看到了死亡。这是我第一次如此逼近死亡的真实表相。贡波斯甲的脸整个被火烧成了一团焦炭。这时,nhk电视新闻里正在播放新闻,说是在日本这个伽蓝众多的国度,有一座寺遭了祝融之灾。画面上是一尊木头佛像被烧得面目模糊的面部。那也正是花脸贡波斯甲被烧焦的面部的模样。
我最后看到的花脸贡波斯甲就那样带着被烧焦的模糊面容背倚着那副光可鉴人的鞍具,我和父亲慢慢退到门口,父亲伸出手,小木门又咿呀一声关上了。于是,那张脸便永远地从我们视线里消失了。
我们在木屋的台阶上站了片刻。屋子四周是深可过膝的积雪。父亲砍来两段带叶的松枝,于是,我们一人一枝,挥舞着清除屋顶上的积雪。木屋依山而建,站在房屋两旁的边坡上,很轻易地,我们就够到了那些压在房顶上的积雪。雪一堆堆滑到地上。现出了厚厚的杉树皮苫成的屋顶。
一根火柴就将这座木头房子点燃了。
火光升腾而起,干燥的木头熊熊燃烧,噼啪作响。火光灼痛了我的脸。火的热力使身边的积雪滋滋融化,但我还是感到背上发冷,感到一股透心的冰凉。然后,房顶在火光中塌陷了。塌陷后的房顶更紧地贴着花脸的肉身燃烧着,火苗在风中抽动着,欢快地嚯嚯有声。一股股青烟飘到天上。好了,现在花脸的灵魂挣脱了肉身的束缚去到了天上。我抬眼仰望,四围的雪峰晶莹剔透,寂静的蓝无限深远。
山下的人们看到了火光,也上山来了。
寨子里当了民兵的年轻人,由工作组率领着首先赶到。穿军装的贤巴也跟大家一起冲上山来。面对慢慢小下去的火和不再存在的木头房子和房子里的那个人,他的表情坚定,他的悲伤表情里都有一些表演的成分。最后,全寨子的人差不多全部赶到了,看着火慢慢熄灭,一种带着歉疚之感的悲伤笼罩着人群,我看见贤巴脸上那点夸张的表情也完全消失了。
并且,在下山的路上,他和我并肩走在了一起。
我不想理会他,但他抽了抽鼻子,又抽了抽鼻子,说:“你也应该争取当解放军。”
我说:“为什么?”
他压低了声音说:“你也跟我一样,想永远离开这个该死的寨子。”他站住了,双眼直盯着我,而我确实有种被他看穿了内心的感觉。问题是,这种该死的生活不是想要摆脱就可以摆脱。就像不是想上天堂就能上到天堂一样。花脸是永远摆脱了。贤巴也永远摆脱了。现在,送他上到天堂的崭新皮鞋那么用力,踩得积雪咕咕作响。而我肯定离不开这个该死的寨子。想到这里,我的眼里竟然不争气地涌起了泪光。
泪光使贤巴表情复杂的面容模糊起来。
但是,我听见他有些骄傲,还有些厌恶的声音说:“真的,你就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然后,他便一路用新皮鞋踩着咕咕作响的积雪,赶到前面,加入到了喧闹的人群中间。把我一个人落在了后面。我再回看身后,花脸的葬身之处,他放牧的那些马,从山上下来,喷着响鼻,四围在那座曾经的木屋周围,而雪地上反射的阳光掩去了意犹未尽的淡淡青烟。只是那些马,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好像梦境里的群雕一般。
那天晚上,我真做了一个梦。梦见花脸牵着马,马背上是那副漂亮的鞍鞯,他的身后,是一树开满白花的野樱桃。他对我说:“我要走了。”
他挥挥手里的马鞭,樱桃树上雪白的花瓣便纷纷扬扬,如漫开飞雪。他拂开飞雪的帘子,再次走到我跟前:“我真的要到温泉去了。”
梦里的我绝望得有些心痛,我说:“你骗我,你去不了温泉,山那边没有温泉。”
他有些伤心,伤心的时候,他垂下了眼皮,这种垂眼的动作有点美丽女人悲哀时的味道。有点佛眼不愿或不忍看见下界痛苦的那种味道。
花脸死后不久,一队汽车开到了村口,因为失去了远方而基本没有了用处的马群被人赶下山来。一匹匹马给打上了结实的脚绊,赶上了汽车被木栅分成一个个小格子的货厢,每一匹马被关进一个小格子,再用结实的绳子绑起来,这些在雪山脚下自由游走的生灵立即便带着巨大的惊恐深深地萎糜了。汽车启动的时候,很多人都哭了。从此,我们的生活中就再也不会有马匹的踪影了。
有个工作组的同志劝乡亲们不要伤心。他说,这些马是卖给解放军去当军马,听着军号吃饭,听着口令出操,迎着枪炮声奔跑。但是工作组长说:“狗屁,现在是社会主义建设时期了,这些马闲在这里没有用处,要知道还有好多地方是用人犁地呢!”于是,我们知道这些生灵是要去服犁地的劳役了。而在我们生活中,马只是与骑手融为一体的生灵,是去到远方的忠实伴侣。犁地一类的劳役是由气力更大的牛来担当的。
晓得了这些马的命运,更多的人哭了。然后,人们唱起了关于马的歌谣。我听见表姐的声音高高地超拔于所有声音的上面。我的眼睛也湿了。在老人讲述故事里讲到我们文明的起源时,总是这样开始,说:“那个蒙昧时代,马与野马,已然分开。”那么,今天这个文明时代,马和骑手永远分开。
这些马匹换来了一辆有些凶恶地突突作响,大口大口喷吐着黑烟的手扶拖拉机。只是它不像书上说的那样用来耕地,而是成了运输工具,第一次运输任务,就是送走这一轮的工作组,再迎来另外一轮的工作组,工作组离开的时候,贤巴也跟着一起离开了。那天,全寨子的人都站在路口,看着突突远去的拖拉机冒着黑烟爬上山坡,然后便消失不见了。
时间在近乎停滞的生活中仍然在流逝,近乎窒息的生活中也暗藏着某些变化。几年后,我上了中学,回乡,又拿到了新的入学通知书的那一天,父亲对我说:“如果寨子里永远都是这种情形,你就永远不要回来。”
说这话的时候,他正认真地为我的皮靴换一副皮底。父亲还让我上山,好好在盐泉里泡泡我的一双臭脚。他脸上的皱纹难得地舒展开来,露出了沟壑最深处从未见过阳光的地方,他说:“去吧,好好泡一泡,不要让你的双脚带着藏蛮子的臭气满世界走动。”藏蛮子是外部世界的异族人对我们普遍的称呼。这是一种令我们气恼却又无可奈何的称呼。现在,父亲带着一点幽默感,自己也用上了这种称呼。我去了山上,也在盐泉边泡了泡自己的双脚。把双脚放在像针一样扎人的冷水里,再探入盐泉底部质地细腻的泥沼里,给我的双脚一种很舒服熨贴的感觉。但我不大相信这种方法就能永远地去掉脚上的臭气,如果这种臭气真是我和我的族人们与生俱来的话。想到这里,我便把双脚从泥沼里拔了出来,去看那座曾经的木屋。现在那里什么都没有了。当年的屋基上长出了一簇叶子肥厚的大黄。大黄是清热降火的药材。我对着这簇可以入药的植物站立了很久。又在不知不觉间走到它们中间,然后,一个东西猛一下,在被我看见前便被意识到了。一颗人头。一个骷髅!在一小块空地上,那个骷髅白得刺眼。上下两排牙齿之间有一种惨烈的笑意,而曾是两眼所在的地方,两个深深的空洞又显得那么茫然。
我感到自己的牙根上有凉气在游走,我倒吸着这咝咝的凉气,有些惊恐的声音脱口而出:“花脸?”
没有回答。
当然没有回答。
然后我不由自主地跪下来,与这个骷髅面对着面。牙关里的凉意,此时像众多小蛇在背上游走。但我还是没有离开。而是与这个骷髅脸对着脸。这片山谷里,没有了马的踪迹,是多么地死寂无声啊!
我又对那骷髅叫了一声:“花脸!”
一阵风吹来,周围的绿色都动荡起来,那骷髅好像也摇晃了一下。我以为是他听见了我,便说:“我要走了。你的马也都走了。”骷髅没有回答。我就坐在那潮湿的泥地上,最初的惊恐消逝了,无影无踪了。我扯来几片大黄叶子,把骷髅包起来,我说:“这里又湿又冷,还什么都看不见,来,我们去另找个地方。”
我找到了一棵冠盖庄严巨大的柏树,将那个头骨放在一个巨大的枝杈间。这样的地方,淋不到雨水却照得见阳光。这个位置也能让他像一个大人物一样座北面南。加上他眼眶巨大,如果愿意,他不错眼也能同时看到东方与西方。东方的太阳升起来,是一切的开始。西边的太阳落下去,是一切的结束。当然了,西边还有雪山,雪山后面有草原,草原上很遥远的地方,据说有令一切生命美丽的温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