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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园惊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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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宛也笑了“那学生们不是正中下怀?”

    “故事还没完呢——那些学生当时也在想,这可太巧了,就像你说的,正中下怀。到了礼拜日早晨,一个个梳洗了,油头粉面长袍青衫地,齐刷刷跑到戏园子里来,打扮得比上课还齐整。坐下来一看,你猜怎么着?原来第一排贵宾席上坐的,正是那位有要事在身临时改了讲座日期的名教授!”

    “真的?”小宛瞪大眼睛“这太戏剧化了!奶奶,不是您瞎编的吧?”

    “咦,我怎么会瞎编?这都写在文章上的。”

    “还写了文章?”

    “是啊,当时有个名记者,叫做张朝天的,天天来捧小姐的场,写了好多锦绣文章来赞小姐,其中一篇,就写的这件事呢。”

    万事经过了记者的笔,可就不那么十足实了。小宛猜奶奶对事情的真相并不清楚,大凡人总喜欢记住风光的一面,宁可把经了夸张演绎的故事当本来面目,却把自己亲身经历怀疑起来,时日久了,便干脆忘记本原,只记得那演绎过的野史了。

    “那个张朝天,文采交关地好哟!”奶奶忍不住说了一句上海话,似乎不如此不足以表白她的钦佩之情似的,生怕小宛不信,临了还理直气壮地补充一句“连小姐都赞他好呢!”仿佛小姐赞好就是天大的保证。

    小宛有点不服气。一个写“鳝稿”的瘟生罢了,能好到哪里去?左不过那些虚词应付。只不过被写的那个人是若梅英,就认为是顶好的。其实,对那个时代的梨园故事自己并不陌生,奶奶虽不大讲,可是剧团里的老人可个个都是话篓子,一篓子的实料。

    比方“鳝稿”这个典故,就是那些剧团老人说给自己的:三十年代的旧上海,宰“鳝皇”是件大事,当时有一间“南园”酒家在宰鳝前会通知传媒朋友并请客,记者们吃饱喝足后,就会在报纸上登载文章做宣传。后来,人们便把那些鼓吹鸡毛蒜皮毫无内涵的宣传稿叫做“鳝稿”了。褒贬戏子的花边文章自然也在此之列。

    老人们还说,那时戏子和记者的关系最特别了,好的时候赞得一朵花儿似,云里雾里的,稍一不睦,就夹枪带棒含沙射影,等着那戏子认了错摆了酒言了和,再重新写一篇稿出来澄清,反而替戏子炒作一把;若那戏子竟不识相,不肯就范,便索性由暗转明,口诛笔伐,什么难听的话都说得出来。自然,戏子背后有靠山的除外。

    总之,凡是戏子,多半是某个落魄文人的红颜知己;而小报记者,也往往成为某个当红名伶的入幕佳宾。其间滋味,苦辣酸甜,比一出戏还好看。至于详情内里,可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然而当局者迷,明明是大套路的常规节目,在当事人眼中看来,却总觉得自己的那一位与众不同,是最特别的一个,格外真心,格外知己,而一段情也格外可贵。这就像时下有些爱上已婚男人的无知少女,明明看多了老男人欺骗小女孩的例子,却还是愿意相信自己的那一位是情不自禁,自己的那份情至真至纯,可歌可泣。

    小宛不置可否,小心翼翼地问起那个最重要的问题:“奶奶,您是不是有一张若梅英游园惊梦的昆曲唱片?”

    “有啊。”奶奶神气地说“若小姐不但京戏绝,昆曲也绝。都说大师无派系,真是的。小姐唱旦角,青衣、花旦、刀马旦,样样来得,有时要救场,连小生也唱,一个人顶得起一个戏班子。她唱游园京梦,正经八百的昆曲名伶也说佩服呢。可惜不知道把唱片收哪儿了。人老了,就记不住事儿。”

    小宛又愣住了,那么,自己是怎么拿到那张唱片又把它交给爸爸的?

    奶奶沉浸在回忆中,对孙女儿的不安并不在意,只眯着眼细说当年:“梅英梳头的时候,可讲究了。她的梳妆台和椅子面都是真皮包铜的,烙着花纹,又洋派,又贵气,镜子上有镜袱,椅背上有椅袱,都是织锦绣花的。化妆箱和桌子配套,头面匣子摆开来足有十几个。哪个匣子里放着哪些头面,都是有讲究儿的,从来错不得。有时候她自己放忘了,就会问我:‘青儿,我那只凤头钗子在哪儿呢?’我找给她,她就笑,又像愁又像赞地,说,‘青儿,要是没有你,可怎么办呢?’”

    小宛听奶奶捏细嗓子拿腔拿调地学若梅英有气无力的说话,忽然觉得辛酸。已经是半个多世纪前的故事,可是至今提起,奶奶的脸上还写着那么深的留恋不舍,也许,那不仅仅是梅英一生中最青光灿烂的日子,也是奶奶最难忘的百合岁月吧?

    “原来奶奶的小名叫青儿。”

    “是若小姐给取的。”奶奶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眯起眼睛,望进老远的过去“遇到若小姐前,我一直在西湖边上要饭,那年遇到若小姐来杭州演出,也是投缘,不知怎么她一眼看上了我,问我,愿意跟她不?我哪有不愿的,立即就给她磕了头。小姐说,你在西湖边遇上我,就好比白娘子在西湖遇上小青,就叫你青儿吧。这么着,我就叫了青儿。”

    白娘子和青儿相遇了,那么许仙也就不远了。

    小宛瞠目,原来每个人的过去说起来都是一本折子戏,她可从没想过,奶奶的身世,竟是如此辛酸传奇。

    “奶奶,那时候您多大,记得这么多事?”

    “八岁。”奶奶毫不迟疑地回答“我八岁跟的若小姐。开始什么也不懂,要她耐着性子一点点教,到了十一岁,已经是她最好的助手,半刻儿离不开。她开始什么事都同我商量,拿我当大人一样。可是每次出堂会,又把我当小孩子,记着带吃的玩的回来给我。有一次一个广东客人请堂会时开了一盒有两个鸭蛋黄的

    月饼,我站在旁边看得眼馋,急得直吞口水。小姐走的时候特意要了一块包起来好让我回去吃,路上不知被谁压扁了,皮儿馅儿的都粘在一起,小姐连叫可惜,说尝不出味道了。可是我吃着还是觉得很好吃,从来都没吃过那么好吃的月饼。”

    奶奶的声音里渐渐充满感情,也充满了泪意,微微哽咽:“若小姐比我大六岁,对我,既是老板,也是姐姐,要是没有她,我可能早饿死病死了。”

    小宛暗暗计算着若梅英如果活在今天,该有高寿几何,一边问:“您还记得那是哪一年吗?”

    “那可说不准了,只记得那时北京城刚刚通火车,从城墙里穿进来,一直通到前门下。那是我第一次坐火车,别提多兴奋了。为了通车,城墙开了缺口,很多人半夜里偷着挖城砖。城砖是好东西呢,放在屋里可以镇邪降妖的,取土之后,得九翻九晒,去霸气,要三年的时间才成”

    小宛见奶奶扯得远了,忙拉回来:“您是若梅英的包衣,知不知道那套‘倩女离魂’的戏衣是谁设计的?”

    “还能是谁?若小姐自己呗。小姐可能干了,又会描花又会绣样儿,自己画了尺寸花样儿交给裁缝照做——多半衣服都是在上海那会儿做的,有个相熟的布庄又卖料子又裁衣裳,老板姓胡,是个瘸子,坏东西,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狠追过小姐一阵子呢,别提小姐有多烦他——他们布庄门口,挂着两盏红灯笼,上面倒着贴个‘福’字,被雨淋得半白,小姐老是说,那两个福字贴倒像膏药呢。”

    “当时追求梅英的人很多吗?”

    “多,多得不得了。所以小姐不但是戏装行头多,跳舞的裙子也最多。每天下了戏,不是吃宵夜就是去跳舞。小姐的舞跳得顶好,穿一尺来高的鞋子,缎子面,玻璃跟,大篷裙子,一转身,裙面半米多宽。跳完舞,就去‘会福楼’吃蟹。会福楼的蟹八毛钱一只,用金托盘盛着”

    “您怎么会记得这么清楚?”小宛奇怪地问。

    奶奶不以为然地答:“我常常回忆这些事儿。”

    小宛不说话了。记忆太多次的往事,就像被擦拭了太多次的桌面一样,不会更亮,只会更旧。一尺多高的鞋子,半米多宽的裙,金托盘盛着的蟹她并不相信奶奶说的一切,可是不敢表现出来,只做出恭敬的样子继续聆听。

    奶奶又说:“梅英的车子是”

    这次小宛忍不住打断了:“不要总说这些吃穿的细节好不好?说些感性的,故事性强的,比如,梅英的爱情。”

    “爱情?”奶奶蹙眉,吃力地想了又想,又顾自摇摇头,似乎不能确定的样子。

    小宛忍不住笑起来,原来奶奶单只爱捡这些奢华浮夸的小事来回忆,对于真正的梅英的喜怒,反而并不关切。奶奶,可爱的奶奶,真是十足十的一个红尘中物质女子。

    电话铃在这个时候响起来,老妈扬着声音在

    客厅里喊:“小宛,找你的。”

    小宛接过电话,问一声:“喂?”忽然想起奶奶方才的教诲,于是把声音放得温软,捏着嗓子有气无力地说:“我是水小宛,哪位找?”

    对方好像愣了一下,声音也温柔得滴出水来:“我是张之也,曾在你那里避过雨的那个记者。还记得吗?”

    “哦,之乎者也啊!”小宛想起来,忍不住笑,刚才的斯文作态一转眼又丢到爪哇国了,凶凶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家电话?”

    “问赵自和嬷嬷要的。”那个“之乎者也”招得倒快。

    “你已经采访过会计嬷嬷了?”

    “采访很顺利不过中间的故事好像还应该更传奇,我还要再查些资料,说不定要去一趟肇庆观音堂。”

    “怎么说得像破案故事似的?”小宛的兴趣来了“说给我听。”

    “见了面再慢慢说给你好不好?”

    “见面?”小宛愣了一愣。

    张之也的声音更加温柔:“见个面,可以吗?游园惊梦首映式,我好不容易才要到两张票,是好座位呢。”

    “游园惊梦?”小宛一愣,这么巧,又是游园惊梦?

    “王祖贤和宫泽里惠担纲主演,很值得一看的。出来吧,好不好?”

    “好。”小宛不是个矫揉造作的女孩,尚不懂得欲迎还拒那一套。游园惊梦的巧合让她忍不住想迎上去看个究竟。而且,她并不反感那个之乎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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