媳妇儿?”
严志和说:“我就不希罕。”
贵他娘说:“那就给你们娶两房子麻疤丑怪。”
严志和说:“越是那样的人儿,她心里越悍实,才能好生跟着你过一辈子。”
贵他娘说:“哪,当初一日,你就别娶涛他娘。”又瞟了涛他娘一眼,笑了说:“小小脚儿,细细的腿腕儿,一走一打颤儿。”
严志和笑着说:“她,我也不希罕。说起话来哝哝唧唧。
走起道儿,一步迈不了半尺,看你那两只大脚多好”不等志和说完,贵他娘张开大嘴,呱呱呱呱地才笑呢。朱老忠也在屋里答了腔:“志和说的那个,净是背晦理儿。”
涛他娘唉声叹气说:“咳!女人呀,没个痛快的时候。没孩子的时候,寞寞落落闷的慌。一到了该生养孩子的时候,挺着个大肚子累得不行。盼得孩子出来了,又累得慌。明年又是一个大肚子,孩子出来了更是累死人!”
贵他娘说:“老了就好了。”
涛他娘说:“老了?老了把老婆子扔在一边!”
贵他娘说:“多生养闺女,大闺女嫁个团长,二闺女嫁个营长,三闺女呢嫁个法官。”
严志和笑着插了一句,说:“唔,好打官司!”
涛他娘说:“好把老婆子押在监牢狱里!”
一句话说得一家子人笑个不停。老奶奶听得人们念叨喜兴事,也笑咧咧地说:“等着吧,等给运涛、大贵、江涛、二贵都娶上媳妇,我也就老得动不了了。”
贵他娘说:“盼着吧大娘!娶了孙媳妇儿,好伺候你老人家。”
春兰顺着房后头那条半明不暗的庄稼小道走回家去。她家住在东锁井村后头,一座土坯小房里。进门先到运涛机房里看了看,那架使了几辈子的老织布机,不知用了多少麻绳头子和布衬条子绑架着。机子一边有条小炕,小炕上放着一个破枕头,一条破棉被子。炕沿上搁着个小油灯,灯里没有一点油了。许是昨儿晚上,运涛看书看乏了,歪下身子就睡着,没顾得吹灯,把灯油熬干了。枕头边放着一套书,是水浒传。她又抬脚走进里院,一进二门就喊:“娘!告诉你个新鲜事儿!”她举起洋漆皂盒,在眼前晃了晃,又藏进褂子襟底下。
娘正在烧火做早饭,从灶旁探出头来,问:“什么新鲜事儿?”
春兰说:“虎子大叔回来了。”
娘皱紧眉头问:“那个虎子?”
春兰说:“忘啦?就是那个‘朱老巩大闹柳树林’的朱老巩爷爷跟前的。”她把皂盒递到娘的手里。
娘接过皂盒想了想,恍然说:“哟!人们都说这人早就没了呢,怎么又回来了?老巩为那铜钟的事气死了,虎子下了关东。他姐姐也跳河自尽了。那钟人家也砸铜卖了。”
春兰说:“那是前年的事,运涛给我讲了‘大闹柳树林’的故事,我一夜没睡着觉。莫非老财主们的霸道劲儿,一辈子也褪不了?真把人给气死!”
娘说:“我可先说给你,大闺女了老是跟着运涛在一块儿,不怕人家说闲话?”
春兰好象没听见,不等娘说完,紧接着说:“运涛说,大地方出了个什么‘**’,要什么‘打倒土豪劣绅,反对封建’啦”
娘白了她一眼,说:“甭听他红嘴白牙儿瞎叨叨,闺女家”
春兰抢着说:“无风树不动,要动就有风,说说要什么紧哩?”
娘儿两个说着,老驴头提着筐走进院子。他长下巴上长着一大绺长胡子,一走起路来,长脸子一颠颤一颠颤的。老驴头把筐放在院里,慢慢吞吞地走进堂屋,在吃饭桌旁坐下,抽着烟问春兰:“听说朱虎子下关东回来了。我在地头上掘地,是你又到运涛他们那儿去来?”
春兰本来是偷偷走过去的,不提防又叫爹爹看见。她正正经经地说:“我去问运涛个字儿,赶上虎子大叔带着媳妇孩子们从关东回来了,住在运涛他们家里。”
老驴头说:“又是去问他字儿!闺女家不做针线,老是看那闲书干吗?要是看慌了心怎么,他还带回老婆孩子来?死不了就算便宜,别看出去了三十年,人们都说他要是回来了,跟冯家大院里还有一场打不完的热闹官司。”
春兰说:“嗯,虎子大婶人儿还不错,就是两只大脚片儿!”
娘说:“哟!那可是个什么人,莫非自小没有娘?有几个孩子?”
春兰说:“两个大小子。”
老驴头问:“嗬,干渣渣的两个大小子?有小子就好啊,象你吧,要是个小子家呢,也就跟我帮上了。这个,就是不行!”
春兰问:“你看我做的活儿少?”
娘盛上饭,老驴头慢慢吃着说:“闺女家到底差多哩,出聘的时候,顶少赔上两个大板箱。”
春兰嘴儿一撅,说:“我就知道你怕花钱。”
老驴头说:“我倒是不怕花钱,我打算一辈子不叫你离开家。你上无三兄下无四弟,你走了谁伺候俺俩?我早就打算给你在家里招下个人儿,又是女婿又是儿,将来也有人继承我这份家业。再说俺老两口子百年以后,烧钱挂纸的,你也不用来回跑了。”
春兰一听,脸上羞红起来,端着饭碗靠在门扇上吃着。一谈起婚事,她觉得心里烦乱,扬起头看着天上,老半天忘了吃饭。
春兰娘又跟老驴头谈起种瓜的事,她家年年在房后头种上半亩瓜,倒是挺对春兰的脾气,夏天在园里搭上个小窝棚,她坐在窝棚上作针线,守着一只老母鸡,在斗子里孵着一窝小鸡儿。鸡娃出来了,有黑的、白的、芦花的满世界乱跑,吱吱地叫着,在瓜秧里啄食瓜子儿、油虫儿真是美气!
一家子吃了饭,春兰挑上筲,老驴头背上筐,端上一瓢瓜籽儿,上房后头去点瓜。老驴头弯下腰刨着坑,春兰担水。把水点在坑里,等水渗完,再点上瓜籽理上土。正点着瓜,看见朱老忠蹒蹒跚跚走过来,后头跟着严志和。春兰说:“你看,头里走着的那个就是虎子大叔。”
老驴头探着腰扬起头来瞅了一眼,看见来了两个人,可是他不认得是朱虎子了。朱老忠走南闯北,路走得多了,走起路来,两条腿一跩一跩的,走得很快,眨眼到了跟前。
春兰笑着问:“虎子叔,你们到哪儿去?”
老驴头手里拿着小镐刨着坑,笑了笑说:“你就是那朱虎子?”
朱老忠笑笑说:“我就是朱虎子,朱老忠就是我。”
严志和说:“敢情你不认得他了?”
老驴头说:“好啊!咱弟兄三十年不见了,你走的时候,你们俩还没有春兰高,天天晚晌在场里‘打招’。如今你回来了,我也成了老头儿。”
朱老忠摸了摸下巴,说:“可不是,胡子老长了。干什么?
要点瓜吗?我还带回来一点金瓜籽儿。”
老驴头楞了一下,说:“一听你就是有心计的人,打算回来好好种庄稼哩!”
朱老忠说:“咱是正南巴北的老实庄稼人嘛!”
老驴头说:“那敢情好。我年年在这房后头点上几分瓜,有这闺女看着,收拾着,倒是不耽误我多少整工夫。卖了瓜弄个零钱儿,打个油买个盐的。咳!咱庄稼人多么发死?要是不使帐,干什么进个钱儿?”
严志和说:“今年种瓜,明年种瓜,春兰也就成了瓜小姐了。一到夏天,就看见她黑天白日坐在这小窝棚上看瓜园。”老驴头说:“闺女家可能干什么?怎么,你们上街?”
朱老忠说:“我去看看老明哥你看,我走的时候还没有这条小道儿。”
老驴头说:“可不是!这条小道儿本来是没有的,自从那年志和在我家里安上织布机,运涛一天三晌来来去去,把土踩硬了,再也长不出庄稼来,尽是长草。”
严志和说:“快别说了吧!你们春兰,一天不知道上俺家跑多少趟,眼不眨扭搭扭搭跑了来。领着一群姑娘,到我那小北屋里去听运涛讲书。”
老驴头说:“反正是他们俩的事儿,要不怎么能生生的把庄稼地踩成小道儿?这不是一日之功!”
严志和说:“当然不是一日之功,滴水穿石呀!”
他们一说,春兰脸上腾地红起来,只是弯下腰点水,不敢抬起头来。点完那两筲水,又担起筲望井台上跑。她故意颤起担杖,担杖钩磨得筲系儿吱吜乱响。那条红绳子辫梢儿,在脊梁后头飘飘飞舞。朱老忠暗自点头说:“嗬!活跳跳的闺女,心性儿有多么活泼,身子骨儿有多么结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