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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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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致文躺在床上抽烟。

    他喷出一个大烟圈,又喷出一个小烟圈。然后,他凝视着两个烟圈在室内扩大,扩大,扩大终于扩大成一片模糊的白雾,迷蒙在昏黄的灯晕之下。他凝视着这白雾,雾里浮起一张鲜明的脸,浓浓的眉毛,活泼的大眼睛,薄薄的嘴唇,爱笑爱说的那张嘴他的记忆一下子被拉到许多年以前。“你是学中国文学的?”她惊奇的扬着眉,一脸的调皮、调皮和好胜:“那么,你敢不敢跟我比赛背唐诗?我们来背长恨歌,看谁背得快!”“我不行,”他说:“我很久没背过这首诗了。”

    “大哥,”致秀喊:“你有点出息好不好?连接受挑战的勇气都没有!”“他不是没勇气,他是礼貌,”致中说,挑拨的撇着嘴:“夏初蕾,你别上我大哥的当,他从小就是书呆子,你可以跟他比游泳赛跑,千万别比念书!”

    “我们来比!马上比!”初蕾笑着,叫着,一迭连声的喊着,推着致秀:“致秀,你当公证人!去找本唐诗三百首来,快!”致秀找来了唐诗三百首,握着书本,高叫着:“好,我说开始就开始,两个人一起背,看谁先背完!一二三!”致秀的“三”字刚完,初蕾的朗朗书声已经飞快的夺口而出:“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他在起步上就比她输了一步,幸好,他还沉得住气,一句一句的跟进。但是,她越念越快,越念越流利,声音冷冷朗朗,就像瀑布的水珠飞溅在岩石上,更像那森林中的水车,旋转出一连串跳跃的音符。口齿之快,简直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唏哩呼噜一阵,听也没听清楚,她已念到“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了。

    他放弃了,住了口,呆呆的看着她那两片嘴唇不停的蠕动,呆呆的听着那叽哩咕噜的背诵。她成了独自表演,但她并不停止,声音已经快到让你捉不住她的音浪,一会儿的时间,她喘口气,已念到“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然后,她停了口,亮晶晶的眼珠乌溜溜的转动,环顾着满屋子都听呆了的人们。接着,她就一下子大笑了起来,笑得滚倒在沙发里,笑得喘不过气来,笑得抱住致秀又摇又搓又揉,笑得捧住了自己的肚子,笑得那满头短发拂在面颊上她边笑边说:“你们上了我的当,我那里背得出来,除了第一段以外,下面的只陆续记得几个句子,我叽哩咕噜,含含糊糊的念,你们也听不清楚,我碰到我会的句子,我就大声念出来,不会的我就念:南无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大慈大悲,大慈大悲阿弥陀佛你们居然一个也没听出来,哈哈哈!哈哈哈”她笑得那么得意,那么狂放,那么调皮,那么毫无保留。使满屋子的人都跟着笑了。好不容易,她笑停了,却忽然脸色一正,对他说:“我们重新来过,这次我赖皮,算打成平手。现在,我们来背琵琶行吧!”“可以。”他得了一次教训,学了一次乖。“你先背,我们一个背完,一个再背。要咬字清楚,计时来算,致秀管计时!”

    她瞪了他几秒钟,然后,她整整衣裳,板着脸孔,在沙发上“正襟危坐。”脸色严肃而郑重,端庄而文雅,她开始清清楚楚的,一字不苟念了起来:“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她一口气念到最后的“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居然一字不错,弄得满屋子的人都瞠目结舌,甘拜下风。

    这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三年多了!时间过得真快,那时,她还在念大一,刚刚从高中毕业,清新洒脱,稚气未除。也就是那天,背诗的那天,他就深深的体会到了,这个女孩注定要在他生命里扮演主角!是的,她确实在他生命里成了主角,他却在她生命里成了配角!只因为,另有人抢先占据了主角的位置他的弟弟,梁致中。

    致中,这名字掠过他的心头,带来一抹酸涩的痛楚,他下意识的看看手表,已经深夜十一点多了。致中还没有回家,这些日子来,致中似乎都忙得很,每晚都要深更半夜才回来。他正流连何方?和初蕾闹得那样决裂,他好像并不烦恼。致文咬了咬牙。他在一种近乎苦痛的愤怒中体会着;致中对初蕾的热度已经过去了。就像他以往对所交过的女友一样,他的热度只能维持三分钟。初蕾,她所拥有的三分钟已经期满了。为什么初蕾会选择致中?为什么自己会成为配角?“哥哥”是的,哥哥!她只把他当哥哥,一个诉苦的对象,一个谈话的对象,却不是恋爱的对象!他恼怒而烦躁的深吸了口烟,耳畔又响起她对他怒吼着的话:“滚出去!梁致文!我恨你!我恨你!恨你们兄弟两个!”

    他咬紧了烟蒂,牙齿深陷进了烟头的滤嘴里。心底有一阵痉挛的抽痛,痛得他不自觉的从齿缝中向里面吸气。为什么?他恼怒的自问着:为什么要那样鲁莽?为什么要破坏自己在她心目中的地位?为什么要失去她的敬爱?可是他闭上眼睛,回忆着她唇边的温存,她那轻颤的身躯,她那炙热的嘴唇,她身上那甜蜜的醉人的馨香他猛然从床上坐起来,虽然是冬天,却觉得背脊上冒出一阵冷汗。梁致文,你不能再想,你根本无权去想!

    他踉跄着走下床来,踉跄着冲向了洗手间,他把脑袋放在水龙头下面,给自己淋了一头一脸的冷水。然后,他冲回房里,冲到书桌前面,必须找点事情做一做!必须!他找来一块木头,又找来一把雕刻刀,开始毫无意识的去刻那木块,他削下一片木头,再削第二片,再削第三片当他发现自己正莫名其妙的把一块木头完全削成了碎片时,他终于废然的抛下了刀子。把所有的碎片都丢进了字纸篓,他靠进椅子里,伸手到口袋中去拿香烟,口袋的底层,有颗小小的东西在滚动,他下意识的摸了出来,是那颗河诠!摊开手心,他瞪视着那滴溜滚圆,光可鉴人的河诠。相思子?为什么河诠要叫相思子?他又依稀记得那个下午,在初蕾的校园里,他拾起了一个豆荚,也种下了一段相思。一颗河诠,怎生禁受?他又想起初蕾那天真的神态,挑着眉毛说:“改天,你要告诉我这个故事,一颗河诠!”

    告诉她这故事?怎样告诉她?不不,这是个永无结果的故事,一个无头无尾的故事。永远无法告诉她的故事。他站起身来,走到窗边,把窗子打开,他拿起那颗河诠,就要往窗外扔,忽然,他的手又停住了,脑中闪过古人的一阕河诠词,其中有这么两句:“泥里休抛取,怕它生作相思树!”

    罢了!罢了!罢了!他把那颗河诠又揣回口袋里,重重的坐回到书桌前面。沉思良久,他抽出一叠信笺,拿起笔,在上面胡乱的写着:“算来一颗河诠,能有相思几斗?

    欲舍又难抛,听尽雨残更漏!

    只是一颗河诠,带来浓情如酒,

    欲舍又难抛,愁肠怎生禁受?

    为何一颗河诠,让人思前想后,

    欲舍又难抛,拚却此生消瘦!

    唯有一颗河诠,滴溜清圆如旧,

    欲舍又难抛,此情问君知否?”

    写完,他念了念。罢了!罢了!无聊透了!他把整迭信笺往抽屉中一塞,站起身来,他满屋子兜着圈子。自己觉得,像个被茧所包围的昆虫,四壁都是坚韧难破的墙壁,怎么冲刺都无法冲出去。他倚窗而立,外面在下着小雨,淅淅沥沥的。他惊觉的想起,台北的雨季又来了。去年雨季来临的时候,天寒地冻,他曾和初蕾、致秀、赵震亚、致中大家围炉吃火锅,吃得每个人都唏哩呼噜的。曾几何时,赵震亚跟致秀吹了,半路杀进一个小方。初蕾呢?初蕾和致中急遽的相恋,又急遽的闹翻,像孩子们在扮家家酒。怎么?仅仅一年之间,已经景物依然,而人事全非!

    大门在响,致中终于回来了!他听到致中脱靴子的声音,关大门的声音,嘴里哼着歌的声音该死!他还哼歌呢!他轻松得很,快乐得很呢!致文跳起来,打开房门,一下子就拦在致中面前:“进来谈谈好不好?”致中用戒备的眼神看他:“我累得不得了,我马上就要睡了。”

    他把致中拉进了房间,关上房门,他定定的看着致中。致中穿着件牛仔布的夹克,肩上,头发上,都被雨水淋得湿漉漉的。他那健康的脸庞,被风吹红了,眼睛仍然神采奕奕。眉间眼底,看不出有丝毫的烦恼,丝毫的不安,或丝毫的相思之情。致文深吸口气,怒火从他心头升起,很快的向他四肢扩散。“你到什么地方去了?”他沉声问。

    致中脱下了手套,握在手中,他无聊的用手套拍打着身边的椅背,眼睛避免去和致文接触,他掉头望着桌上的台灯。

    “怎么?”他没好气的说:“爸爸都不管我,你来管我?”

    “不是管你,”他忍耐的咬咬牙。“只想知道你去了那儿?玩到这么晚?”“在一个朋友家打桥牌,行了吗?”致中说:“没杀人放火,也没做坏事,行了吗?”致文紧紧的瞪着他。“你还是没有去看初蕾?”他问:“连个电话都没打给她?你预备就这样不了了之了,是不是?”

    “大哥,”致中的眼光从台灯上收回来,落在致文脸上了,他看看致文的下巴,那儿的伤口还没平复。“你总不至于又要为了初蕾,跟我打架吧?”他问:“我以为,我已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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