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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个梦归人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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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便楠的手扶在驾驶盘上,把车子缓缓的向前开动。他并不匆忙,由昆明来的班机要十一点钟才到,现在才刚刚过了十点。事实上,他是不必这么早到飞机场的,但是,自从接到晓晴归国的电报之后,他就没有好好的平静过一小时,今天,晓晴终于由昆明飞重庆,他就算不到飞机场上,也无法排遣这一上午焦灼的期待的时光。因此,他宁可早早的坐在候机室里,仰视窗外的白云青天,仰视那带著她的巨物翩然降临。车子向前滑行,扬起了一片尘雾。他凝视著前面的公路,不相信自己会过分激动。激动,属于青年人,不属于中年人。可是,他握著方向盘的手已不稳定,他直觉的感到自己每个毛孔中都充塞著紧张。晓晴,她还和以前一样吗?十年,能够让一个女人改变多少?他脑子里的晓晴,仍然是十年前那副样子;淡淡的妆束,淡淡的服饰,淡淡的浅笑的脸上,带著一抹淡淡的情意。就是那样,飘逸的,清雅的,如凌波仙子般一尘不染。近几天来,他曾揣测过几百次她可能有的改变,但,他心目中出现的影子,永远是十年前那样飘然若仙。

    尘雾扬起得更多了,玻璃上积著一层黄土。他觑眯起眼睛,仿佛又看到她晓晴。

    晓晴原来的名字叫小琴,她嫌俗气,进了高中之后,自己改名叫晓晴,广楠曾笑着说:“小琴,晓晴,声音还不是一样。”

    “写起来就不一样。”她瞪他一眼。那年,她才十五六岁,拖著两条长长的小辫子。晓晴是广楠表姨的女儿,算起来也是表兄妹。但,晓晴自幼父母双亡,被托付给广楠的母亲,因此,她也算是宋家的一员。从八岁起就寄居于宋家,在宋家受教育,在宋家生活、成长。一瞬间,十五、六岁的女孩就变成了十八、九岁。

    很小的时候,广楠就听母亲说过:“晓晴迟早要做我们宋家的人,看着吧!”

    便楠是宋家的独子。到广楠念大学的时候,每想到这句话,心里就甜丝丝的。可是,在晓晴面前,他反失去了儿时的洒脱和无拘无束,只因为晓晴浑身都带著一种咄咄逼人的雅洁和宁静,使他在她面前自谦形秽。

    宋家是重庆的豪富之家,广楠自幼被呵护著,捧菩萨似的捧大,难免养成了许多公子哥儿的习气?纾猿醇x。棺郎暇兔挥幸徊腿惫醇x 瘢依锏睦惹伴芟拢凸衣四窳印r惶欤嶂鲳叙牧诜研牡慕棠丘叙乃祷埃绮恢幽嵌屏斯矗┲椎姿榛ㄆ炫郏教跷谟陀偷拇蟊枳樱欢郧迩辶亮恋捻樱运菩切Φ哪又两窦堑盟巧裉袷枪匦模袷浅胺怼迅毂鄯旁诶父松希粗蹋炊换峤塘恕πλ担骸耙郧傲主煊竦酿叙幕崮睢裨峄ㄈ诵t眨暝豳撬恳怀壕煅绽希淙送隽讲恢 愕酿叙幕崮钚┦裁矗俊薄八换崴担骸纾胱n胱 惫汩ㄚu乃怠?br>

    晓晴嫣然一笑,他这才看出她笑容里那份淡淡的嘲讽,她说:“把它的舌头再剪圆一点,或者也能教它念念诗。反正除了教鹦鹉,你也没什么事好干!”

    从此,他不敢在她面前教鹦鹉。

    另一次,他和几个同学到一个重庆市有名的地方去喝了一些酒,夜游归来,踏著醉步,跄踉而行。才走进内花园,就看到晓晴靠著栏杆站著,在月色之下,她浑身闪发著一层淡淡的光影,白色的衣裳裹着她,如玉树临风,绰约不群。他走过去,有些情不自禁的伸手抓住她裸露的手臂,借酒装疯的说:“晓晴,是不是在等我?”

    她不说话,但用她那黑亮的眼睛静静的望着他,望得他忐忑不安,在她宁静的注视下,他觉得自己越变越渺小,越变越寒伧。终于,她安详自若的说:“表哥,你醉了。”“是的,我大概是醉了。”他放开了她,感到面颊发热。她心平气和的说:“回房去吧,别再受了凉。”

    他立即走开了,在转身的一瞬间,他又接触到她的眼光,他看到一些新的东西,那里面有温柔的关怀和近乎失望的痛心。他一凛,酒醒了,心也寒了,第一次,他看出晓晴可能不会属于宋家了。车子开进了珊瑚坝飞机场,在停车场停下车子,他走出车门,站在广场上,看了看天。好天气,天蓝得耀眼,早晨的雾早就散清了。走进了候机室,表上的时间是十点十二分。在一张长椅子上坐下来,燃起了一支烟。候机室里冷清清的,只有寥落几个人在等飞机,远远的一张椅子上,躺著一个断了一条腿的军人。他吸了一大口烟,望着吐出的烟圈往前冲,越冲越淡,终于扩散而消失。手上的烟头,一缕缕轻烟在袅袅的上升著。

    他始终后悔把若梧带进他的家。至今,想起若梧,他心里还是酸溜溜的,别扭的。

    若梧是他大学里的同学,短小精悍的个子,剑眉朗目,长得还算漂亮,就吃亏个子太矮。但,他很会说话,很幽默,又很风趣。而且,为人很好,是道地的四川人,不像广楠是从北方移来的。也有四川人的那份侠义之风,在学?铮菜愀龀龇缤返娜宋铩堑迷跹讶粑嘟樯芨纾骸罢馐抢钊粑啵业暮门笥眩馐切煜纾业谋砻谩!?br>

    晓晴淡淡的一笑,点了个头,若梧的眼睛马上亮了亮。那天,他们三个谈得很高兴,晓晴笑得很多,若梧谈笑风生,潇洒倜傥。他们畅谈文学诗词,若梧发表了许多独到的见解,晓晴眉毛上带著赞许,眼睛里写著钦佩。他立即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大错事,但是已来不及挽回了。

    当天,在校中,若梧问他:“你那个表妹,和你怎样?”

    “怎么说?”他犹疑的问。

    “如果你对她没意思,那么,坦白说,麻烦你做个牵线人”“哼!”他哼了一声。“那么,老弟,你是有意思了,放心,广楠,我李若梧决不掠人之所好!便楠,你真有福气,千万别错过她,我从来没看过这样可爱的女孩子!”

    可是,若梧虽然这样说,他却成了宋家的常客。没多久,广楠就发现晓晴和他很谈得来。而且,晓晴认识他没几天,就好像比和共同生活了十几年的自己更没有隔阂。他们在一起,晓晴就比平常快活,她的笑变成了广楠心上的压力。因此,每当他看到晓晴对若梧微笑,他就感到被嫉妒烧得发狂。

    一天,家里来了一群年轻的客人,有晓晴的男女同学,有广楠的同学,还有若梧。他们在大厅里玩得非常开心。他们玩成语接龙,接不出的被罚。若梧被罚了一次,他唱了一支法文歌,歌名叫:“你明亮的眼睛常在我心里。”广楠一肚子不高兴,他觉得若梧这首歌是专对晓晴唱的。接著,晓晴也被罚了,她也唱了一支歌,是“燕双飞”她柔润的声音唱出:“燕双飞,画栏人静晚风微”的时候,她的眼睛轻轻的瞟了若梧一眼,虽然瞟得那么快,广楠却没有放过。顿时,他感到好像浑身都浸进了冷水里,全身不自在了起来,他认为晓晴是故意被罚,而藉歌声在向若梧暗示什么。于是,他兴味索然了,在嫉妒与不安的情绪下,他接龙接得一塌糊涂,一连被罚了好几次,晓晴微笑的望着他,似乎奇怪他的反常,他觉得她的微笑中带著讽刺和轻蔑。于是,他更生气,他故意接错成语,故意结结巴巴接不出来,晓晴的眉毛向上抬,笑意更深了。他沉不住气,突然说:“我有点急事,要先退一步,你们继续玩吧!”

    但是,若梧跟了上来说:“我也有点事,一起走吧!”

    或许是若梧故示大方,不留下来,表示没有追求晓晴的意思。但,广楠却不领他这份情,因为,他注意到当他掀起门帘,和若梧退出房间的时候,晓晴眼睛里的生气完全消失了,一脸的怅惘和懊丧。他知道,这份怅惘不是为他而发的,是为若梧。当天晚上,他藉故到晓晴房里去,一眼看到晓晴正摊著一本(白香词谱),在那儿填词呢。他冒失的冲上前去说:“填了什么句子,给我看看!”

    晓晴马上把桌上的纸一把抓起来,揉成一团。可是,广楠眼尖,已经看到了两句话,是:“卷帘人去也,天地化为零。”他感到一股酸气从胃里直往上冲。“卷帘人去也,天地化为零。”这显然是写白天的事,那个卷帘而去的人当然不会指他,而是若梧。若梧的离去竟然使她有“天地化为零”的感觉,这份情态的深厚也就可想而知了。这股酸气一冲把他原来的来意都冲掉了,他呆愣愣的站著,晓晴也默默无言。他知道晓晴明白他已看到了词里的句子,因此红著脸不好意思开口。她那微红的脸和羞涩的眼睛使他爱得想杀死她,如果这脸红和羞涩是为他而发,那有多好!但她是为了另一个男人!这令他无法忍耐,终于,他跺了一下脚,长叹一声,离开了她房间。这之后的一天,他看了个朋友后回家,发现若梧正和晓晴在花园中谈话,他们站得很近,脸对著脸,若梧的表情是热烈而诚恳的。晓晴呢,他永不会忘记她那副样子,那绯红的双颊和水汪汪的眼睛他走过去,他们同时发现了他,两人都显得很不好意思,晓晴搭讪了两句话就走了。他把若梧拉出了家门,散步到河边,两人都阴沉沉的不开口。然后,在嘉陵江畔,他对若梧的下巴挥了一拳,他把一腔的嫉妒和怨恨全发泄在拳头上,这次打斗很快的就被路人拉住了,他咬著牙,对若梧说:“你永远不要上我家的门!永远不许对晓晴转念头!”

    若梧凝视著他,一句话也不说。

    这之后,若梧倒是真的没有再上他家的门,也没有纠缠晓晴,但是,晓晴对他也更冷淡更疏远了。他猜晓晴一定知道了他和若梧打架的事,她用一种令他心痛的沉默和冷峻来抗议他的行为,这比骂他打他更让他难过,每次看到了她冷漠的脸和转开的头,他就感到浑身被撕裂似的痛楚。在这时候,他已清楚的明白,晓晴是真的不会成为宋家的人了。

    一支烟烧完了,他换了一支,表上的时间是十点半。思想已绕了那么一个大圈子,时间才只走了这么十几分钟。他往后靠在椅子上,候机室里的人已经渐渐多了,空气变得混浊了起来。前面一张椅子上,来了一个老太太,大概是来接儿子或是女儿的,看她那股期盼劲儿,也是多年的离散了吧。

    晓晴是民国二十五年的春天走的,到现在刚好整整十年。十年,人世的变化已经有多大!一次惊逃诏地的战争已发生而又结束了,在这战争中,许多人死了,又有许多人生了。死于战争的,例如广楠的父母,就在民国廿九年的重庆大轰炸中丧生。而广楠的三个孩子,却在这段时期中陆续出世。

    他又深吸了一口烟。父母!他还记得父母为他和晓晴的事曾经怎样操心过,怎样徒劳的努力过,怎样热心的撮合过“晓晴?晓晴是我们家带大的,凭我们的家世和财富,难道还委屈她了吗?为什么不肯?这事由我来跟她说,一定没问题!”母亲用坚定的声音说。

    于是,那天晚上,晓晴被带进了母亲的屋子。广楠仍能清晰的回忆出她踏进房来那一刹那,望望母亲,望望父亲,又望望广楠,脸色立即显得十分不安。至今,他仍然懊悔那晚大家对晓晴的逼迫,那种情况,和父亲严肃的面孔,真有点像三堂会审。“晓晴,到我这儿来。”母亲首先把晓晴拉过去,按在身旁的椅子里。晓晴被动的坐著,被动的望着父亲和母亲,有种任天由命的神情。“晓晴,”父亲咳了一声嗽,严肃的说:“你知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今年也十九岁了,广楠也二十五了,都早已到了该结婚生子的年龄。你是我们家里带大的,和广楠可说是青梅竹马,这事早就是定局了。我看,你们已经长成,我们就择个日子,把婚事办一办,也让我们两个老人了一件心事。”父亲说话的意思,显然采取了先声夺人之势,想用理所当然的态度,立即就堵住晓晴可能会有的反对。果然,晓晴马上就愣了愣,有点不知所措。然后,她把目光慢慢的调过来,凝注在广楠的脸上,她的眼睛里充满了一种沉默的责备和怨恨,这使广楠的心一下子就掉进了冰窖里。望着晓晴逐渐苍白的面孔,他猜想自己的脸色也同样的苍白。终于,晓晴慢吞吞的说:“如果表姨夫的话是对我的命令,我自然应当从命。古人一饭之恩,尚当结草衔环,何况我被表姨夫养育了十几年,如果您命令我嫁给表哥,我就嫁。”

    案亲被激怒了,假如那天父亲不发脾气,或者事情也不至于弄得不能转圜。但是,父亲向来暴躁易怒,晓晴冷冰冰的口气和略带嘲讽的句子马上使父亲暴跳了起来,他拍著桌子说:“你弄清楚,晓晴,我宋某人可不在乎给你吃了十几年饭,我也没有要你为了报答我而嫁广楠!我们宋家的家世不会配不上你!便楠的人品也不会配不上你!选你作媳妇是看得起你,广楠不麻不癞不缺腿少胳臂,你弄清楚,宋家娶你可没占你什么便宜!”晓晴的脸色更白了,衬托得那对黑眼珠就特别的黑,特别的亮。她从椅子里站起来,恭敬的说:“那么,表姨夫,您还是抬举别家的女孩子吧,我自认为配不上表哥!”

    案亲气得发抖,他指著晓晴说:“你,你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晓晴挺著她那瘦瘦的肩膀,却显出无比的坚强。“我只是个穷苦伶仃的孤女,实在配不过表哥,表姨夫还是给表哥另选一个吧!”“好!”父亲颤颤抖抖的说:“把你带大了,给你受最好的教育,你就眼高于顶了!”

    猛然间,他看到晓晴眼里升起了两颗大大的泪珠,接著,泪珠就沿著那白得像大理石一般的面颊上滚落下去。他一惊,立即跳起来说:“爹,别逼她!”同时晓晴向地下一跪,说:“表姨和姨夫的大恩大德,我徐晓晴终生不忘,愿意从今侍奉两老,做丫环婢女来报答。”

    宁愿做丫环婢女,却不愿嫁给广楠。广楠心中像硬插入一把刀一般,他咬紧了嘴唇,抵住胸中翻涌著的痛楚和屈辱的浪潮,她看不起他,这念头使他要发疯。母亲走过去,一把拉起了晓晴,一面对父亲递眼色,一面好言好语的说:“晓晴,你别发急,这事情当然要你同意,我们并没有要逼迫你嫁给广楠。平日我看你和广楠处得也不错,为什么又不愿意了呢?你是不喜欢广楠吗?”

    晓晴摇了摇头,低声说:“不是。”

    “那么,为什么呢?”“我只是觉得年龄还小,不想结婚。”

    “这样的话,就好办。晓晴,你说说看,你要广楠等你几年?”母亲紧逼著说。晓晴微张著嘴,抬起眼睛来扫了广楠一眼,低声吐出了两个字:“十年。”“啪!”的一声,父亲拍著桌子直跳了起来,指著晓晴的脸说:“好,晓晴,你不要以为你长得还漂亮,书念得还不错,就看不起人!我告诉你,我们宋家想找比你强十倍的女孩子也找得到,你别自以为了不起!”说著,他又转过头去看着广楠,气呼呼的说:“广楠你给我争点气,干嘛要认定了晓晴?我给你打包票,三天之内,我给你找一个比晓晴更漂亮的女人来!从今天起,我们宋家放出空气去,要给儿子物色媳妇,包管全重庆市的女孩子都要心动,广楠,你给我放高兴点,天下不是只有一个女人!”晓晴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峁庥ㄈ唬凰惨膊凰驳耐巴狻9汩豢吹剿嵌匝劬Γ途醯冒牍牵餐粗牍恰jハ纾挂裁刺煜拢克薹ㄋ祷埃荒芤Ы袅俗齑剑y醚莱萆钕萁饫铩s谑牵礁盖自诙阅盖姿担骸奥砩先フ胰死锤雒剑嫠呙饺耍颐撬渭乙5氖嵌备荆皇遣排裕隙巳鎏跫旱谝唬钊思业呐芄恢莱旨叶热铡5诙荒罟嗍榈模獾孟裣缒茄靠找磺小5谌歉鼍畹拖薅龋惨认缙恋摹8菡馊悖砩先フ遥乙诎肽曛冢汩昊椋 焙蚧依锏娜艘丫耍娜松淙诖筇拿扛鼋锹淅铮恍┖19用锹葑颖寂堋d歉龆狭送鹊纳吮贾糁照妊厥移蛱郑饩褪钦秸某杉ā椎袅耸掷锏难痰伲砩系氖奔涫遣钗宸质坏恪2还嗷蚶匆笫钡摹酒鹕恚粽庞纸ソサ呐郎狭怂募沽海话驳淖叩浇;拇氨撸鐾俏薇呶藜实奶炜铡淙淮汉灾兀次105某龊沽恕纾ス钦炅耍辏獠徽撬背跛党隼吹哪晗蘼穑咳绻婺艿仁辏衷谒檬粲谒恕b÷幕稍抖饣翊铀男脑嗌险饭慕粽鸥骱a耍鐾欤谌嗣堑男校┮羝鞯牟シ胖校6又桥尤痪尬镉煽斩担谂艿郎舷蚯俺澹沼谕 l艄庠谝幕砩仙烈葑颖煌频交彰趴凇焓值娇愦校倜鲆恢a蹋梦2氖秩计鹆搜獭?br>

    旅客从机舱里鱼贯的走了出来,迎接的人开始胡乱的挥著手呼叫。广楠杂在人潮中,一瞬也不瞬的望着舱门,接著,他的眼睛一亮,晓晴出来了。尽管已经十年不见面,尽管距离得那么远,他仍然一跟就能认出她来。一身鹅黄色的春装,一条系著长发的鹅黄色的纱巾,她仍然喜欢浅色的装束。望着她从梯顶娉婷而下,裙角和纱巾迎风飞舞那份飘然韵致,恍若当年。他的眼睛突然湿润了,在这一刹那,他才领会到十年以来,自己对她的感情竟毫未淡忘。相反地,思慕及怀念更使往日那份深情来得更浓烈、更深切了。

    在验关之后,他和晓晴才见到面。

    晓晴凝视著他,那对清亮的眸子一如当年,她嘴角含著个微笑,眼角却是微润的。广楠几乎不能相信,她仍然那样年轻,那样纤细苗条,时间好像不曾从她身上辗过。唯一和以前不同的,是一种成熟的美,代替了以前的稚弱。他在自己激动的情绪下浮沉,竟不能开口说话,他们对视了一段很长的时间,他才抖颤著嘴唇说:“晓晴!”同一时间,晓晴也开口叫出了:“表哥!”于是,她抓住了他的手,他们都笑了,她摇著他,带著以前所没有的一种豪放的热情,叫著说:“表哥,我真想拥抱你!”然后,她用手抹抹眼角,似乎又想笑又想哭,说:“表哥,你好像瘦了些!”然后,又仔细的望他:“你的眼角添了几条皱纹,但是,比以前更漂亮了。表哥,好吗?一切都好吗?”

    他握握她的手,提起了地下的皮箱说:“来,先上车子,慢慢再谈。”

    坐进了汽车,晓晴才想起什么似的,问:“怎么,表哥,美姿呢?”

    “她?”广楠耸了一下肩,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改说:“她在家带孩子。”“你是两个孩子了吗?”

    “不,三个。小宝是去年冬天生的,才五个月大。”

    晓晴笑了笑,不再问什么。广楠手扶著方向盘,却不发动车子,而一个劲的盯住晓晴看,晓晴也默默的回望着他。于是,他的手从方向盘上放下来,压在她的手背上,激动的说:“晓晴,国外没有适当的男孩子吗?”

    晓晴把眼睛调开,深吸了一口气说:“我只是喜爱独身生活,无拘无束。”

    便楠发动了车子。汽车向路上滑行,尘雾又扬了起来。晓晴望着前面的道路说:“美姿好吗?你们的生活很愉快吧?”

    “愉快?”广楠苦笑着,凝视著黄土的公路。

    那一天,广楠下了课回家,在客厅里,他看到晓晴和一个女子正坐著谈天。晓晴给他介绍说:“这是何美姿小姐,我初中时的同学,我请她到我们这儿来玩的。”他望着美姿,修长的眉毛,大大的眼睛,睫毛长而微卷,端正的鼻子下是个不大不小的嘴。一件朴素而略嫌寒伧的蓝布旗袍,裹着的是个诱人的丰满的身子。这是个标准的美人,如果能再加以妆饰,广楠相信她可以艳惊四座。他停留在客厅,和她们略事周旋,美姿很怕说错话,问三句,才答一句,那股腼腼腆腆的样子也还能逗人怜爱。但是,天知道,广楠对她却一点念头都没有转。

    这天晚上,晓晴问他:“你看美姿如何?”“你是什么意思?”广楠皱著眉说。

    “她正合表姨夫的三个条件,”晓晴从容不迫的说:“第一,她是家贫如洗。第二,她只受过初中教育。第三,美丽绝伦。”

    便楠抓住了晓晴的手臂,用力握紧,忍著气说:“不错,你代我想得很周到。”

    晓晴抬抬眼睛说:“她对你不是比我更合适吗?你又不能耐心的等我十年。试试看,和她交交朋友。你会发现她很适合你的。”

    “不错,她一定能适合。”广楠用力摔开晓晴的手臂,转身走开了。三个月之后,他和美姿结了婚。

    他婚后一个月,晓晴考取了公费留法,学艺术。两老也认为广楠既婚,晓晴留在家里不大妥当,于是,顺理成章的,晓晴就去了法国。一晃眼间,十年过去了。晓晴已回国,依然故我,孑然未婚,而他却已儿女成群了。愉快吗?怎么说呢?父亲想得很好,贫穷的女孩子能持家,无知的女孩子会谦虚。但是,美姿进门之后,由赤贫到豪富,她却如同一个暴发户一般,立即作威作福起来,婢女成群,骄奢无状,然后不容公婆,终日吵闹,广楠只得带她分居出去。故宅被炸,两老蒙难,广楠总认为自己不能辞其咎,如果他在老宅子里,两老绝不至于不躲警报。反正,这些事都过去了。愉快吗?他哑然苦笑了。车子停在一栋西式的洋房前面,房前有一个铁栏杆围著的花园。晓晴下了车,张望着说:“环境还不错嘛。”广楠把箱子提了下来,说:“你知道我们的旧宅已经炸毁了吧?”

    “你写信告诉过我,”晓晴说:“全毁了吗?”

    “西厢房保存了大部份,你以前住的那间居然丝毫无损,有时,我不痛快的时候就到那间房子里去坐上半天。”

    晓晴凝视著他。广楠不禁怦然心动,他在她眼睛里看到一丝恻然的柔情。把车子开进了车房,广楠带著晓晴走进大门,踱进客厅。客厅里的设备是纯西式的,落地的窗帘、沙发椅,和收音机。如今,客厅里是一片零乱,沙发上堆满了孩子的玩具和撕破的书籍、杂志,地上是沙发椅垫、瓜子皮、广柑皮,散著遍地。隔夜的麻将桌子还没有收,骨牌散在桌子和地下。广楠深深的一皱眉,扬著声音喊:“美姿!美姿!”根本就没有人应。广楠又喊:“张嫂!张嫂!”喊了半天,一个四十余岁的仆妇,抱著个哇哇大哭的小婴儿走了进来。广楠锁著眉说:“这客厅是怎么搞的?到现在还没有收拾?”

    “忙不赢嘛!”张嫂嘟著嘴,用四川话嚷著:“要抱弟弟,要洗尿片,郎个有时间收拾!”

    “阿翠呢?阿翠到哪里去了?”

    “太太叫她去买橙子。”

    “太太呢?”“还没起来嘛!”“去告诉太太,表小姐来了。哦,张嫂,来见见表小姐,倒杯茶来。”张嫂过来见了晓晴,晓晴从皮包里掏了个预先准备好的红纸包,塞给了张嫂,张嫂眉开眼笑,晓晴又要塞红包给小宝,被广楠硬阻住了。广楠问张嫂:“表小姐的房间准备好了吧?”

    “好了。”“把表小姐的箱子提进去,再去请太太来。”

    张嫂走开后,晓晴坐了下来,解下了系头的纱巾,一头如云的长发披了下来,更增加了几分妩媚。广楠拿出香烟,询问的看看晓晴,晓晴摇摇头说:“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

    “你走后的第二天。”广楠说,望了晓晴一眼。

    张嫂又走了进来,拿了一杯白开水,忸怩的说:“家里没得茶叶了,喝杯白茶吧!”

    便楠苦笑一下说:“家里永远没有茶叶,客人来了就只好倒白开水,美姿美其名为‘白茶’。”晓晴笑笑。在张嫂背后,门口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在伸头伸脑的偷看着,广楠喊了一声:“牛牛!珮珮!出来见见表姑!”

    两个孩子推推攘攘的进来了,大的是个男孩子,大约八岁,小的是个女孩,大约五岁。晓晴一手拉了一个,细细的看他们,两个孩子都长得不错。但牛牛却名不副实,看起来纤弱得很,带点儿哭相和畏羞,显然是个女性化的男孩子。珮珮正和牛牛相反,粗壮结实,浓眉大眼,毫不认生的直望着晓晴,这又显然是个男性化的女孩子。晓晴拍拍他们的肩膀说:“等一会儿表姑开了箱子,有一点小礼物带给你们。”“是什么?”珮珮仰著头问。

    “牛牛的是一枝会冒火光的小手枪,珮珮是个会睁眼闭眼的洋娃娃。”“我不要洋娃娃,我要小手枪。”珮珮说。

    “好了,珮珮,”广楠来解围了:“别闹表姑了,去看看妈妈起来没有?都十二点了!”

    珮珮蹦跳著走了,牛牛也悄悄的溜出了门去。这儿,广楠凝视著晓晴,问:“国外生活如何?”“那一方面?”“读书、做事、交友,和爱情。”

    晓晴撇撇嘴,微微一笑。正要说话,门口走出一个女人,蓬著头发,穿著睡衣,满脸的残脂剩粉,边走边打哈欠。广楠不满的叫:“美姿,你看谁来了?”

    美姿一眼看到晓晴,不禁一愣,晓晴已笑着站起来,喊著说:“美姿不,该喊表嫂,你好吗?”

    “哎唷,”美姿叫了起来:“晓晴,你都来了,我还在睡觉呢,你看,我连脸都没洗哎唷,晓晴,你怎么还是那么年轻漂亮,我可不行了,老了。三个孩子,磨死人,家里的事又多,柴米油盐把人磨都磨老了,还是你不结婚的好。坐呀,晓晴!”晓晴坐了下去,美姿赶过去,挨在她身边坐下,立即大诉苦经,国内打仗啦,生活艰苦啦,物价上涨啦,应酬繁忙啦说个没完。晓晴始终带著个柔和的笑,静静的听著。广楠微蹙著眉,听著美姿那些话,觉得如坐针毡,天知道美姿每天忙些什么:平、缺、断、姐妹花、一般高、双龙抱柱、清一色。孩子、怀孕和生产是她的事,别的就不是她的了。国内打仗,没打到她的头上,生活艰苦,也没有苦著她。坐在一边,望着这两个靠得很近的头,他不禁又回忆起第一次看到她们两个并坐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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