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的花架子下面,方明珠站住,气喘吁吁,不是多跑了路,是心里着急就这样表现出来:“奶妈不好了,”
卫氏先吓一跳:“出了什么事?”
两个人一惊一乍,方明珠怀里的儿子格格笑了两声,用手扯住母亲衣角继续玩耍。方明珠面带惊吓,对院子里努嘴儿:“就是那个,他又来了,”
“是说余大人?”
“是的。”方明珠露出不情愿,如非愿意,她再也不愿意提起余伯南。直到花落尽水流干,才知道什么叫年少轻狂,年少不懂事。水既无情,那时候怎么就偏偏落他身上?
方明珠委委屈屈:“他怎么又来了?”
这话正扎到卫氏心里,卫氏把个手一拍,亦叹道:“是啊,他来作什么!总是来。”方明珠喜欢了,把话全倒出来:“他来,就没有好事!”
卫氏点头,让人担惊受怕的。怕小爷回来知道,要和奶奶生气不是?
“他家的那个,上回打发个姨娘来看奶奶!”
卫氏也气这事情,奶奶正经女眷还会不过来,哪有功夫会姨娘?卫氏同方明珠一块儿恼怒:“不像话。后来我对奶奶说,除去公事往来,私事不会也罢。奶奶没言语。”
方明珠大喜:“对对,正是不见才好。这不,他一来,把他老婆就招了来。我看到他来,就觉得有什么不对,抱着孩子,我们娘儿俩个在大门站着,我说给他买糖人儿,也给小哥儿们买几个,香姐儿会坐了,也要吃的,让我猜中了,就见到余家的丫头伸头探脑的,见到我,见鬼一样的跑开。奶妈,你信不信,余家的一会儿准来,”
话才说到这里,有个丫头跑来。方明珠得了意,主动叫住她:“红朵,你作什么来?”红朵笑道:“余府尹夫人来拜奶奶,我去回话。表姑奶奶,你带小哥儿玩呢?”再对卫氏嫣然一笑,走入院中。
卫氏变了脸,气恼上来。
方明珠更添油加醋:“你看你看,一定是来兴师问罪的。”怂恿着卫氏:“咱们也看看去。”本来方明珠是不愿意见余家任何人,但有卫氏在,又佩服宝珠厉害,方明珠想看笑话。
卫氏卷了卷袖子,不然心头火起,难以消融。一个在前,一个抱着孩子在后,走回宝珠房外听使唤的地方。
房中,三个人在低低的争论。
宝珠轻笑:“你们说的都没错,这簪子有出处,而且看这光润,是主人爱惜带在身边常把玩,只要能找,以我来看,他必然回头来找。”
在这里沉吟:“袁二的名声,早就和官府绑在一起。但就像卫所里也出奸细,官场上也能有人收买一样,袁二也可以不是一心向官府,也可以干件坏事,再把簪子露出来,这个人自然会上钩。”
簪子实在精美,宝珠的首饰里,只有袁夫人的几件旧首饰,和中宫赏赐下来的可以相比。宝珠再看一眼,断然地道:“这里有两件事,一,他要相信袁二变了心,二,余大人你扮真的不像。”
眼前闪过女儿加寿在宫中的日子,不禁含笑。
加寿过生日那天,往中宫怀里一扎,两只小脚在半空中晃荡,鞋底子半对着天,人人看得清楚,鞋上也绣的全是寿字。
这才是宫中过日子的贵人,这才是他们的尊贵形容。
余伯南虽然英俊面白,但居移气,养移体,这是装不出来的。
“能持有这簪子,不是非常人物。就算是别人赠送给他,咱们比方一下,兴许还是个香艳故事,能得到人赠送,他也不是凡品。”
赵大人微笑频频点头,斜眼余伯南:“余大人,你听到没有?你装个富家公子,不会让人看破。装真正的贵人,你不行!”
这话充满鄙夷,但余伯南并不放弃。径直对宝珠笑:“但你不去了,只能我去。不如你指点我,让我扮得像些,也就免得劳动你。”
见他这样的坚持,而宝珠也实在是不去最好,宝珠就道:“可以试试,如果他不认你,那没有法子,说不得是我去会他,才能一窥究竟。”
话到这里,红朵来回话:“余夫人来拜奶奶。”
说是赵大人都生出疑心,在余伯南面上一扫。余伯南涨红脸,卷着袖子拍案而起架势:“她来做什么,不见!”
而这个时候,余夫人带着丫头往里就进。一个家人飞奔往里传话:“余夫人不等奶奶请,就闯进来。五娘子在二门上拦住,正和她在说话。”
赵大人直睁睁盯着余伯南。余伯南恼得往外面就走,边走边道:“不像话!她来做什么!”宝珠怕有事情,唤丫头们:“咱们也去看看。”
卫氏扶起宝珠,赵大人自然跟上,方明珠抱着儿子走在丫头后面,心中充满得意。她的心眼子里全是这样的话,来惹宝珠,你一定不行。
……
二门外面,余夫人杜氏紫涨面庞,和辛五娘吵得不可开交。
“以前我来就见的,为什么今天不见我?你家奶奶心里有什么鬼?”杜氏已经想哭出来。她不来抓一回,还当她是好惹的。
余伯南扮袁二爷,至今回家的次数不多。而夫妻又生分,他就是回来也住外面,小巧儿有时送儿子给他去看,送衣裳给他,余大人几乎不入内宅里。
但他每回来一次,和走以前,一定会和赵大人一起去见宝珠,和宝珠通个声气,大家商讨下一步的主张。
他是办公事,但在杜氏看来,妻子你都不见,偏往袁家跑得勤。杜氏今天就跟来,要当面看看袁将军夫人和自己丈夫相见是什么场景?
如果见到自己去是尴尬的,那不用问是心中有鬼。杜氏就说一声要见宝珠,往里就走。
辛五娘带着一帮子小子在二门外面练拳脚,见到杜氏又要闯二门,她自然不依。见杜氏和自己吵,辛五娘叉起腰,她出身草莽,还怕什么蛮横。
把手一摆,练拳脚的人把二门挡得死死的。杜氏再有闯劲头,也不能往大小男人身上撞。这就珠泪儿盈生,上前来和辛五娘理论。
“有鬼!”
辛五娘劈面就是一啐,满面不屑:“你娘才有鬼!”
杜氏倒吸一口凉气:“你敢骂我?”她见到的优雅官眷太多,又自以为是宝珠和余伯南理亏。以她的女眷心思,也只能这样想。
袁将军夫人丈夫虽然不在家,却有舅父国公府中可以依靠。外面的男人不时的相见,只能是有旧情。
不想上门来遇到五娘子这凶神恶煞,杜氏白了脸,自知不敌。气上来更要在这个家里羞辱宝珠几句。扬声就骂:“勾得别人家男人上门……。”
“啪!”
一巴掌煽在她面上。
辛五娘的力气,打得杜氏踉跄后退不说,带的两个丫头两个婆子们上前去扶,只觉得一股大力用之不尽,五个人裹成团儿的一起摔倒在地。
余伯南出来的时候,杜氏正坐在地上放声大哭,却是不敢再骂。辛五娘倒是指着她大骂:“夹紧你的嘴!认认我家门楣,不是你能来胡说的地方!别说我家奶奶不许你胡说,就是我五娘,你敢瞪瞪眼,老娘撕碎了你!”
跟她练拳脚的小子们起哄,一个一个笑着道:“这个人莫不是疯了?敢跑到我们这里来闹事?”“守门的是哪一个?一定不是孔大爷,”
“孔大爷随哥儿们去东府,要是孔大爷在,别说这帮子女人,就是母苍蝇也飞不进来一个。”
杜氏听过哭的就更厉害。
她气势汹汹过来,出门衣裳还知道换,现在崭新的玫瑰紫绣竹叶的衣裳上沾满泥,又当众坐倒,也是失仪,急头涨脸的晕头脑倦,又让小子们调侃,这就不知道是好。
一抬眼,见丈夫到来。余伯南跺着脚就骂:“丢人现眼你在行!”杜氏心中气苦,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跳起来和余伯南大叫大嚷:“难道你看不到是我让人打了?难道你不知道我丢人,你也一样的丢人?”
“谁让你自己要跑来丢人!”余伯南怒声。
杜氏大哭:“谁让你往这里来得勤!”
说话间,赵大人先于宝珠一步到来。给了余伯南深深的一眼,余伯南心灰意冷,这眼光让他觉出从此他在赵大人面前再也翻不过来身,这不屑已经到骨子里。
当着人,余伯南走出杜氏面前,忽然施了一礼,面红耳躁:“我不会和人吵架,更不会和人动手。请你,回京去吧。”
夫妻久了,都有摩擦或是怨言出来。余伯南的怨言这就全出来,收了收怒气,对杜氏正色道:“我知道你相不中我,你相不中,那时候你别嫁就是!偏偏你又嫁过来,你应该嫁鸡随鸡!上一任你不随我去,全是母亲给的人侍候。这一任,你也来错了。”
对手足手措,才从地上滚爬起来的丫头婆子皱眉:“跟你来的,全是你的人!你也就这四个人陪嫁,一起都走吧。回京去!你是回你娘家也好,回我家伴我母亲也好,都随便你!”
厉喝一声:“我不要你跟着!”
杜氏痛哭得更凶,又见到袁家的下人们都出来观看,自知道这个人丢大了。就在此时,一群花枝招展的丫头簇拥着宝珠出来,宝珠肚腹已能看出,面上带着待客的微笑,在二门上站住。
往这里看,宝珠颦了颦眉。
“怎么,夫妻吵架,要在我家里闹?”杜氏见到的宝珠没有几回,也都是好性子。但宝珠一看就知道这位杜夫人发无明醋。她要是醋的有理由,上门也能占住三分理。但她是一份儿也没有,全凭着瞎猜过来的,宝珠也动了怒气。
不理会杜氏,和她好了就说话,不好说不着。也不看余伯南,余伯南已经局促得不敢抬头,而且宝珠不理杜氏要唤余伯南,更要掀起杜氏的无明怨火。
这不是赵大人在。宝珠从容地道:“我家丈夫不在,但幸好有赵大人您在,我丈夫说与赵大人情同手足,凡事可以相托。今天这事情,请您帮忙劝解他们回自己家中去闹,不要吵闹我家!”
微欠欠身子,扶着卫氏就要往回走。
余伯南又伤心又悔恨,又痛恨杜氏跑来撒泼,看一眼宝珠侧转的身子,眸中涌出泪来。杜氏见到更要大怒:“你们都来看看这个人……”
“余大人!”赵大人一声断喝,把杜氏的话打断。黑如锅底的赵大人厉声道:“兄弟我早对你说的话不虚吧?我说上门来拜奶奶,必然是你我同行!不然,就有那没有见识的人要闯来胡扯八道!奶奶说的没有错,袁将军与我情同手足,在京里时就是极好的兄弟。奶奶到大同,是早就托给我。今天奶奶又托给我。兄弟我直言以告大人你,这官你要是做不得,请尽早离去!”
这一席话把杜氏听愣住。
余伯南更是泪水潸潸而下。只一抹,全擦干。咬牙抬眸:“赵大人!论官职,兄弟我在你之上!论资历论亲厚论前程,兄弟我知道全在你之下!”
赵大人淡淡。
你这个官儿是太子殿下所调,说你在上一任上政绩不错,守边城职责大,就调了你来。但谁想到你是个麻烦人。
是什么青梅竹马不说,又有一个这样的夫人?
赵大人板着脸:“余大人客气!在我之上也好,在我之下也好,都要安稳办差!不能安稳,您不舍得上折子!我代你上!”
“宝珠!”
余伯南在他说完,却叫的是宝珠。宝珠倒没有犹豫,她内心没鬼,停下步子转身,清灵灵的眸子看得余伯南又险些抬不起头。但强撑着,对上宝珠的目光,看得杜氏又痛苦不已。
“小城一别,咱们京中相见。京中一别,咱们边城相见!从没通过音信,屡次随赵大人来拜,也没功夫说我的近况!你也听说我去的地方远,不错,远的有人倒在半路上。我去了,因为十年寒窗大不容易!我不能负皇恩,也不能后于人!”
余伯南咬牙,你宝珠不知道在你丈夫连升三级的邸报到眼前时,我心里是什么滋味儿!
我盼着你宝珠选错了人,可又不愿你选错人。
你选对,你过得好,我也心安。
但想是这样想,当偷珠子的真的官运亨通时,余伯南痛下苦心,凡是不能后于袁训的,全都不能后于袁训。
宝珠听得懂他不能后天“人”,微微一笑:“你有志气很好啊,但不后于这个不后于那个,总有前后,却不能避免。”
她的笑容代表她不生自己的气,而她不生气,总是能鼓励余伯南,让他心头儿好过一些。余伯南尴尬去了三成,也有了笑容。
“嗯哼!大人请检点!”赵大人对他的一举一动都看得紧紧。
余伯南换成正容正色,但不改变自己面对宝珠的方向:“上一任有苦有累,和这里相比差得远。我过来了。到了这里,原以为人生地不熟。”
对着妻子鄙夷的瞄瞄,瞄得杜氏心头一寒。
“虽有家眷跟着,你也看到,就是一个笑话!说起来,这怪我母亲,亲事是我母亲挑的。说起来,以前的事情也怪我母亲。但她是我母亲,我不能说她。只告诉你,别说这里有熟人,就是一个人也不认得,我余伯南也不能闹出就此离任的笑话!妻子可以换,官声丢不起!”
余伯南从没有后悔过自己来山西,来到以后,就更不后悔。如果他不在,宝珠有了,谁帮宝珠呢?
如果他不在,宝珠和赵大人也能想出主意。但是他在,确定也有用。
赵大人皱眉不展。
宝珠莞尔而笑回答了他:“没有人要你走,”这话一出来,杜氏张大了嘴。早在赵大人威胁“你走吧”,杜氏就是纳闷的,官职由上面定,关你什么事情?
再听宝珠这句话,气定神闲,杜氏忽然生出前心凉到后心之感。这是怎么了?这一个一个的都像自己丈夫的上司?
“但你不能给我惹是非,”宝珠款款的话继续送到杜氏耳边,虽然她说的是余伯南:“我丈夫不在,我又身子不便,”
她甜甜蜜蜜地笑着,手不由自主的放在身子前面,杜氏干瞪眼睛,余伯南却笑了出来。真不知道宝珠有这一胎,他为什么总是欢喜。也许是他自觉得能照顾到宝珠,哪怕一丁点儿,也欣喜。
这笑,杜氏可就没心绪。刺刺的火气让她问出来,难免有些尖声:“袁夫人,我来问你,你丈夫不在家,你是怎么有的?”
宝珠白她一眼:“关你什么事,要你来问!”
杜氏噎住。
卫氏和丫头们纷纷指责:“我家奶奶有了,不要你过问!”
“你自家有不了,也别管别人闲事!”这是方明珠。方明珠抱着儿子得意洋洋,看看余伯南娶的老婆,还不如明珠呢。
七嘴八舌中,杜氏又哭起来:“我没嫁个好丈夫,才在人面前受这种气。”
宝珠笑了,对余伯南道:“论理儿,这种混话,我不对嘴。但总是旧邻居,让丫头对她,以后祖母知道,要说不尊重你家。我只对你说吧,”
余伯南大喜,宝珠要对我说话:“你说你说,”
赵大人:“嗯哼嗯哼嗯哼!”
宝珠忍住笑,温言道:“我丈夫在不在家,是我自家的事,不要别人过问!哪个看着不痛快,等我丈夫回来,是不是还要知会她?”把脸儿一放:“不相干的人,我不侍候!”
杜氏张张嘴,面上火辣辣的更热一层。
“再来说你,余大人,”
余伯南欠欠身子,一副洗耳恭听模样。
“当差,是不许家人搅和的。要么你约束,要么你送走,要么,你们一起走。”
杜氏惊天动地的尖叫起来:“你凭什么!”
宝珠冷冷:“凭你上我们家来闹事!余夫人,我不想说难听话,你也别太过份!你打扰我养身子,依我看,这里你是住不得了!”
说完,这回是真的往回房,而门内,忠婆急急忙忙地过来:“这是怎么了?夫人说不是方便的人,怎么站半天和人生气,”对卫氏抱怨:“妈妈总说怀着王妃怀着王妃的,你倒不管管?”卫氏陪笑:“是是,这就送进去。”
听到怀着王妃,余伯南笑容加深。轻吁一口气,是啊,宝珠生的孩子全是可爱的,能养在宫里呢。
气吐一半,赵大人黑脸出现面前:“余大人,带上你的家眷请回吧!丑话对你说前头,下回再有这样的事出来,我不告你约束不严,告的是你玩乎职守!”
杜氏怯生生:“这与职守也扯不上边是不是?”
赵大人狞笑:“我说是,就是!”目光炯炯,紧紧盯着余伯南,大有看着他全家人离去的意思。余伯南提醒他:“大人,我们是来说公事的,咱们还没有和四妹妹说完。”
赵大人拧起眉头,为难:“……”
卫氏又走出来,带着满心的不乐意:“奶奶请两位大人,说话才说到一半,还是说完的好。”余伯南对赵大人扬眉,带笑道:“四妹妹从来不是含糊的人。”但也知趣:“大人请这里候着,我先送这不省心的人出这门,您这里陪着我,咱们还是一同进去。”
赵大人哼上一声。
杜氏也就不敢停留,让余伯南撵出去。在大门上,余伯南又道:“收拾东西吧,明天就走。下回我回来,不想再看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