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bsp;安老太太在房里哼道:“去个王府值得这么的乱!这要是进宫,还能走好路吗?”
“奶奶们也是想给老太太添光彩,”齐氏笑劝。
“光彩就不必!去到不丢人就是菩萨开眼!”全家就安老太太这里不急,轻摇着扇子叹道:“全是小城里出来的,当年娶亲的时候,我说过什么来着,寻来寻去,全在家门口儿寻,看看这个不得体劲儿!”
“素兰!你这掐的什么花!姑娘戴上,还没到王府就蔫了!”邵氏怒气冲天,在这里都可以闻见。
和她平时的懦弱样子真不相同。
素兰已让指使得傻了眼,面对邵氏一次又一次的指责,只会说:“我再去,二奶奶别生气!”
齐氏丘氏一起在笑。
安老太太忍气,道:“去告诉她们,这天热,别戴鲜花!现成的珠花戴戴就成!”就去了一个。安老太太还是憋闷,又道:“再去告诉三奶奶,我们行李多,一两个月弄不清取不出来也是有的,这是去拜客,不是去比衣裳,衣裳得体就行!”
又去了一个。
没多久,去回话的人回来:“二奶奶说,再好的珠花也是小城样式,怕丢了老太太的人,才给姑娘加几枝鲜花;三奶奶说,三姑娘头一回跟老太太拜客,衣裳事小,体面事大,丢她的人不打紧,可不能丢老太太的人!”
“丢我的人还少?就是丢人的事儿,也没少做!”安老太太心里又浮起陈年旧帐。
她倒是早穿戴好,现在是等媳妇和孙女儿们。她不过是拜客的衣服,新一点儿,再戴上几枝家常不用的首饰,早就好整以暇。
忙忙乱乱的,又有老太太几回催促,总算能出门。
到门外见到车轿,邵氏又大叫一声。安老太太等人都看她,邵氏触碰到婆母不悦的眼光,才有所收敛,怯怯道:“这旧车轿如何能去王府?”
看轻老太太不要紧,看轻邵氏不要紧,看轻全安家也不要紧,唯有把掌珠看轻,以后和谁成亲事?
邵氏在见到那泛旧的轿帘后,其实不过旧两成,算是八成新。她脑海中顿时起一幅图画,先是王府里人的嗤笑,再就是她们一张张大嘴到处说,安家不好,安家不行……。
安老太太气堵在胸口,自己用手揉着,怒目而问:“依你要怎么样?”
“不如把带进京的那新轿帘取出来现换?”邵氏还以为老太太是允许自己说。
安老太太中气充沛的吼一声:“磨磨蹭蹭出门都晚!还提什么轿帘!你们全是睁眼瞎子吗?半个家都搬来,这一时半会儿到哪里去找,就翻出来,这客也不用拜了!”
邵氏现在不敢得罪她,这就哭了:“母亲,我也是好意,”
“王府见的是我的人,不是我的新车轿!她要说不体面,几时自己来,多瞧几眼!”安老太太骂完,眸光不悦的从掌珠头上掠过,看你的一头花,等下日头下面干了,就变一头干花!
不是在家里,还没得调换。
再不悦地看玉珠,戴什么首饰原本姐妹们应该一样,掌珠都不敢乱加,就你这金项圈也戴出来,下面又是一串珍珠,头上迎面大金凤有,两边又关上凤嘴流苏。还有那手上,隔着夏天薄薄衣袖能看到超重的一对金镯子。
不怕戴一天累到你!
还有那珍珠。老太太眯起眼,这是三房媳妇最得意的嫁妆之一,在小城里是得意的,在京里,特别是去王府,还敢戴出来去拜客!
真是丢人!
这才真的是丢人!
你要本色,倒还朴素自然无可挑剔。反正和王府不能比,本色更好!
最后一个是宝珠,老太太已一肚子气,把宝珠又瞪上一眼。你两个姐姐都打扮又打扮,就你还是本色,你想丢我的人吗!
有了这个插曲,大家大气不敢喘的各上车轿,张氏忽然发现只忙活女儿,自己衣裳不够好,这下子也不敢再说,老实搂住玉珠坐车上。
老太太坐上轿子,好一会儿才不生气。
四丫头如今是人家的人,就丢,也是丢袁家的人。
忠勇王府的金字匾额能见到时,就是安老太太也有些激动。她是得见故人的激动,而邵氏则是浑身激动。
“掌珠,一会儿到了,我有不对,你得提点我。”邵氏以女儿为主心骨,也不是一天两天。
掌珠就笑:“等去到,必然拜见。拜见过,必然有姑娘们招待我们,母亲和三婶儿,应该是王府里的女眷们招待。”
邵氏一惊:“啊!不会还见王妃吧?”
“能见这是祖母的体面,为何不见?”掌珠习惯性的高昂起头,一边悄悄把头上花拔去几朵。全是母亲让戴的,要不戴,母亲就不依。就没有祖母在大门上的眼光,掌珠也觉得不对头,还是去几个的更放心。
邵氏在车里快急死:“见王妃,我如何敢见?”
另一边车里,张氏也心慌:“玉珠,要是见王妃,昨天行的那个礼节没错吧?”玉珠抬上巴:“我书上看来的,怎么会错!”
“那……要是错了呢?”张氏小心翼翼,越想心越不镇定。
玉珠白眼儿:“错就错了呗,就是错了我也看不到,我不会笑话你。”
“啊,你不跟我一起,你去哪里?”张氏一把握住女儿手腕,指甲几乎掐入她肉里。
玉珠吸凉气:“疼啊。我们去到,难道没几个姑娘们带我们走走,”
安老太太此时在轿子里,也后悔上来,喃喃自语:“到底上年纪爱忘事,竟然忘记教她们行礼。罢了吧,就小城里的怯礼节儿吧,反正笑话不到我身上。”
她无可奈何才有这话,笑话她带去的人,还是她的媳妇家人,不与她有关,又与谁有关?
她进京才十天,每天见客,收拾东西,又南安侯见天儿来,兄妹说话,又有了年纪,忘掉事情也正常。
至于梅英忙着饮食衣物,又怕做错自己就此下去。而齐氏丘氏初见旧主人,激动万分,都忘记提醒她。
以老太太去忠勇王府,是不会出半点错的。
宝珠车里,卫氏交待红花:“去到别乱吃东西,让你吃要谢过才能吃,”
“是,谢过才能吃,不给吃,再流口水我也不吃。”红花乖乖点头,心情也是激动的。红花要去见识王府的光景,一定要多看看,多瞅瞅,回来好和青花她们吹嘘。
又有紫花,原本是在方姨太太房里。方姨太太从上船到进京,一直关着自己不出来,紫花就不能来。
紫花虽抱怨跟错主人,可她的主人还是安家,不过是暂时侍候方姨妈,抱怨也无用。
红花打定主意,从王府的大门对紫花说过,免得让青花全说完。
王府的大门,还真的有很多话题。
如门上是金字,烫金的大字,红花头一回见,眼珠子可以瞪出去。还有那朱红大门上铜钉,我的乖乖,这不怕硌到人吗?
而且多费铜吧。
还有这门,这么大?王府里每天都跑马出来吗?
还有王府门外的这条街,又宽又广,扫得干干净净的,怎么就没有人来做生意?王府大门上现在就进进出出有人,要是摆生意,一定多赚钱……
光是一个大门,红花脑子里已装不完,余下的车从角门里,两边多少盆景,多少树木,多少日头多少花,也就没记住。
小王爷常林在二门外接着,又有几个家人几个丫头几个妈妈同来,妈妈们有安老太太认识的一个,上来见礼一番,同着往忠勇老王妃正房去。
另一边,王府正殿气势宏大,半隐在树丛中。虽不能去见,也是安府奶奶姑娘们开了眼界。
在小城里,谁家会有这么大这么高的屋子?
只有在这里才能见到。
忠勇老王妃是忠勇老王的续弦,但过门后孩子四、五个,地位稳固。前头王妃生的儿子,也不敢小瞧她。
拜见过后,就有老王妃的几个媳妇,把战战兢兢的邵氏张氏请走。又有姑娘们,请走掌珠三姐妹。
一家人就此分成三下里。
踩着碧青色的花砖,邵氏张氏都已晕头转向。幸好她们身边留有一个老太太的人,南安侯府里出来的齐氏。
老太太不能坐视没进过京的媳妇把人真的丢干净,老王妃是旧闺友,虽不笑话,但让王妃笑话,那可不行。
身边的妇人们,都是袅娜体态;她们的衣裳,都是轻巧柔软。还没有走到大家说话的房里,张氏已觉眼花难耐。
见一带长廊,均为朱红色。隐有异香飘来,不知是房中薰的香,还是身边人衣上香。几丛丁香,开得肆意。
大缸中莲花,分列两边。
“这就到了,我们可以好好说会儿话,”说话的这个人,白净面容,穿一件月白色绣花衣裳,斜斜挽个髻儿,有几件绿宝珠首饰,衬得人比黄花瘦,这是老王妃最小的媳妇韦氏。
韦氏笑吟吟,一直携着张氏的手,旁边走的忠勇王妃见到,也打心里闷闷。小弟媳最为伶俐,老王妃面前献殷勤最多,今天这殷勤,又让她献上了。
老王妃说南安侯府的老姑奶奶来做客,从王妃开始,无一不答应。可搭眼一看,老姑奶奶的这两个媳妇,分明是外省怯模样,不太上得台面。
韦氏这种亲切,就让妯娌们心中鄙夷。
又不是大人物,当着老太太面作作样子就是,看你至于装到现在?
“上台阶可慢着些儿,”韦氏又带笑招呼邵氏和张氏。从王妃开始,都气得不想说话,由她一个人说去吧。
见三间房,比家里的正房还要大,里面金碧辉煌不知道摆的是什么。从洁白的玉瓶,到暗青的屏风,在邵氏和张氏眼里都熠熠放光。
这莫不是王妃的正房?
邵氏和张氏一起摆手不敢进:“使不得,王妃的正房,我们如何进得?”人的气势,就体现在这里。
有草莽中出身,见权贵而不折腰。
有巾帼中英雄,虽弱势而傲视。
邵氏和张氏从听到“王府”两个字时,就打心里弱上一头。又到了这里,亲眼所见的是王府的占地,王府的宽阔,更把自己看成蝼蚁般大小。
正房是招待贵客,以邵氏张氏对自己的定位,偏厢都觉得是抬举。
闻她们的话,韦氏扑哧一笑:“进来吧,不妨事的,这是我的偏厅,哪里就是正房。”她言下之意虽有正房你们哪能得进,但邵氏张氏一概没有听到,都松了一口气,这才随着进去。
客位,她们也不敢坐,执意要坐到下首。
王妃等人也不勉强,虽不欺凌人,却也不是多尊重她们。
一个人把自己摆在下首的位置,天地间再没有力量能拉她起来。
“梅香们,送吃的来啊。”韦氏一声召唤,几个丫头手捧东西进来。极至放下,邵氏和张氏一起微张着嘴:“喔,”
果子并不认识,或红艳或晶莹。因不认识,也就没有过大的吃惊。她们吃惊的,是随果子来的,是下面一式一样的四个大荷叶式翡翠绿盘。
盘都有五寸宽,以翡翠的材质来看,这就不小。
邵氏和张氏又狠狠让挫了一头,这才顿觉女儿们的首饰有问题。
王府里拿这上好的翡翠装盘,用以招待客人。虽让她们欣喜于婆母的脸面,却也让她们更矮上一等。
这盘子,不会碰碎吧?
邵氏张氏就不敢拿。
韦氏殷殷在劝:“吃呀,我不知道你们爱什么,就不敢送。既然不取,还是我来待客吧。”取一枚红果子送过去,笑道:“这是宫里进上的,我们托福,才有这么一点儿,听说是贵客,只招待你们。”
从王妃开始的妯娌们,不动声色互使眼色。
韦氏这是怎么了?
好端端的,把翡翠盘子拿出来用,这不是寻常待客用的。就是韦氏自己的亲娘来,也不必这样。
小弟妹从来鬼精,必有原因。
邵氏张氏感恩戴德的用着果子,韦氏徐徐攀谈:“但不知家里几个孩子?是儿子是女儿?”
“我们都只有一个,就是适才拜见的。”邵氏不敢回话,由张氏代回。张氏是为女儿亲事来的,见问女儿,话就流利起来,笑得合不拢嘴:“穿大红的,是我二嫂的千金,可是不弱呢,管家是一把好手。碧色衣裳的,是我的女儿,名叫个玉珠,别看她小,读了上千本书在肚子里,见事最明理不过。”
想想,又加上一句:“老太太很是疼爱她们。”
没事把老太太托出来,总是不会错。
韦氏点着头,还是一脸的笑,道:“看上去是极不错的。我的孩子们,倒不如了。”邵氏张氏才说不敢,韦氏道:“我有三个儿子,女儿们倒不必提。三个儿子,大的十六,第二个十四,小的那个才得十一岁。呀,这养儿子尽忙去了。大的去年定的亲,第二个也在议亲,他性子高傲,必定要找京里长大的,不然他不要。哪怕是京里生,外面养的也不行。小的那个,十一岁,也得找了。我姨家有个好姑娘,生得绝好的品行,就这,也是我那姨表兄表嫂相中我们,我倒还要再看看呢,”
王妃露出笑容,这小蹄子精乖的,原来她是这个主意。
而邵氏和张氏再糊涂,再懵懂,也听得很透彻。
好似当头一盆凉水泼下,两个人都骤然失去面颊血色。手中那还有一半的香甜果子,也就变得如沙如蜡,噎得人难过。
两个人对进京后,大把的王孙公子由着她们挑的心思,在此时让打碎成一地鸡毛,有风一吹,眼看就要不见踪影。
张氏几乎把泪水迸出来,对进京生出无端愤怨。
假如这是在本城,就是余夫人这样说话,张氏也敢回过去:“你儿子那般的好,快去好好挑吧。挑慢了,只怕挑不着。”
但在这里,面对韦氏盈盈的笑,张氏怎么敢回一个字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