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了,哪里还有什么十八层地狱,他与云空现下正坐在三界殿的地板上,微弱的烛火里,释迦牟尼佛祖端坐在莲花座上,一手指天,一手指地,正微笑着看着他们。
忘尘有种错觉,佛祖好像也看到了他方才所看到的一切。
云空也诧异得很,方才的万千鬼魅不知何时竟都湮灭了,空荡的大殿上除了释迦牟尼佛祖外再无其他。哦,不,还有两幅壁画,一幅画了飞天,另一幅……
忘尘扭头看去,整整一面墙壁上,勾勒了万千神怪的画像,地狱众生各种阴惨面貌罗列其上,万种酷刑一一描摹,惟妙惟肖,恍如真景。原来,方才他们看到的,竟只是一幅壁画而已。
忘尘和云空看得傻了,被苦禅大师一把捞起,领回了前殿罚跪,那之后,他们整整抄了一个月的经文,而苦禅大师则足足有一整年都没有给过忘尘好脸色看。
自那晚偷溜进三界殿后,忘尘好像变了一个人,他再不贪玩了,也从不偷懒,每日静心随着苦禅大师学佛修行,再不贪恋尘外俗事。苦禅大师看到他的变化,喜上眉梢,原本害怕忘尘受到《地狱变相图》的影响,骨子里的邪性都被勾出来,不过现在看来,忘尘的变化是好的,如此他便放下心来。
只有忘尘自己知道他为何起了变化,三界殿中那幅《地狱变相图》明明白白地将地狱众生的面貌展示于他,如此面目可憎的孤魂野鬼他是极不喜欢的,他不要将来去到地狱里受这般苦楚,他要像殿中莲花座上的释迦牟尼佛祖一样,用一颗慈悲的心肠,拈花而立,微笑地看着大千世界,芸芸众生,这样他便满足了。
苦禅大师在漆黑的房间里坐了良久,心中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慌,他起身将灯点亮,攀着黑暗生长的火光把苦禅大师苍老的背影画在墙面上,令人觉得他瘦弱的身体也随着墙壁一起斑驳了。
苦禅大师望着烛火摇曳了几许,终究还是放心不下,决定去看看忘尘。
整个感念寺都歇息了,只忘尘的房间里还亮着灯,苦禅大师有些诧异,径自推开了忘尘的房门。忘尘正呆坐在蒲团上,苦禅大师突然进来,吓了他一跳,一时间反应不过来,仍是呆呆地坐在那里。
“忘尘?”
“师父?如此深夜了,您为何还没有歇息,是找忘尘有事吗?”
苦禅大师看到忘尘呆呆的模样,心中有些不安了:“你为何呆坐在这里?”
忘尘不知该如何回答,一时语塞,苦禅大师便正色问:“那位女施主现下如何了?”
“已经可以下地走路了,不出半月应该可以痊愈。”
忘尘的神色略有了些变化,虽极微弱,但仍被苦禅大师看了出来,苦禅大师想到打坐时看到的情景,心中有些确定了,那女子出现在感念寺,的确不是一个好兆头。
“忘尘,明日起让明空接替你照顾女施主吧,你无事不要随处乱去,话也莫要与她多说,等她痊愈了,我自会找人接她下山。”
忘尘很奇怪:“师父,您知道她的家人?是她昏迷的时候喊的那个叫什么‘妙笔’的人吗?”
苦禅大师表情仍很严肃,道:“不该问的莫要多问,你只专心修佛,其余的事情不是你该管的。”
听苦禅大师这么一说,忘尘便住了嘴,不敢再多问,悻悻点头:“忘尘明白了。”
苦禅大师也不多留,只道了句:“早些歇息。”便回房去了。
忘尘送走苦禅大师,复又坐回了蒲团上,托腮沉思。他虽托生为人,但蛇的习性仍在,一入冬便想冬眠,每日除了犯困便再无其他感觉,回房睡觉是他最大的念想。可是今日,他睡不着。
忘尘盯着桌上的小半截残烛,烛火摇曳处百灵儿一张娇艳的面庞生长了出来,忘尘吓得眨眨眼睛,百灵儿便消失了,只剩微弱的火苗凌乱飘荡。忘尘将目光挪到墙上,灰白斑驳的墙面上,像是有人泼墨挥毫勾勒出一位娉婷的女子来,忘尘定睛一看,又是百灵儿。房间各处,无论看向哪里,哪里都是百灵儿的影子,或笑,或嗔,或神秘,或天真,像张开了一张密布的蛛网,把忘尘牢牢黏在其中,忘尘就是百灵儿口中那只濒死的小虫,最后做着无望的挣扎。
千万个百灵儿铺天盖地朝忘尘身上压来,忘尘吓得慌忙闭上了眼睛念起了静心咒,片刻之后,一切惊悸归于虚无,忘尘坐立如钟,心清体凉,入了禅定。
这是一片太过雪白的世界,雪花纷扬飘落,像是下了千年,大地银装素裹,再无其他颜色。忘尘盘卧在雪地里,却不觉得寒冷,他好像还是那只小蛇,初临人世,对一切感到新奇无比,这白茫茫的世界,只他一人,他是天地间的主宰,这让他觉得无上荣耀。
一个人玩得久了,便觉得兴味索然,忘尘无聊地趴在雪地里,看着毫无尽头的天地,只觉得自己是漂浮在睡眠的一张浮萍,无依无靠,哪里都不是自己的归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