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怀着试探之意。毕竟当年王氏自尽,王家从此与宁家交恶多年,他虽已经离开镇北侯府,连姓氏也已经改了,可追根溯源,王氏之死也是为着保住儿子在镇北侯府嫡长子的地位,而不是让他在成人之后,因为母亲是被夫家休弃,自身处境尴尬。
就算王老先生夫妇从不曾当面对他口出恶言,但这么多年都不曾走动,就足以让夏景行在心中猜测自己的存在对于老夫妇俩来说,算得是严重的伤害。
让他若无其事的上门去,只怕引的外祖父母徒然伤心,索性投石问路。
就算是这投石问路,也还是基于王老先生借左光熙之手送了表礼给小平安,又有前几日左光熙的暗示,他才肯迈出这一步。
王老太太听得他识破了自己,也顾不得就在饭庄大堂里,眼泪顿时扑簌扑簌往下掉,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抚摸着掌心里厚厚的茧子,再想想左光熙之语,顿时哭的更厉害了。
王老先生虽然心里也有波澜起伏,但见老妻如此,眼瞧着要失态,只能对夏景行露出个尴尬无奈的笑意来,“她就是这幅样子,你别太介意。”
二十多年不曾见过面,他已经从当初闺女怀里那个胖娃娃长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儿郎,再想到早逝的女儿,王老太太哪里还控制得了。
夏景行只得召来伙计,要了个雅间,亲自扶了王老太太往雅间里去了。
他们祖孙三人进去之后,雅间门从时里阖上之后,夏景行扶了二老坐下,行跪拜大礼。
王老先生夫妇万没料到这孩子对外祖家并无怨言,原还想着他自小畸零,久历人情冷暖,心中多少会有些偏激,哪知道见了面交谈之后,才知他男儿胸怀万丈,年少委屈早已冰消雪融,却不知此乃是夏芍药的功劳。
夏景行自与外祖父母相认,次日便登门拜访认亲,舅舅舅母,表兄弟姊妹们,倒是热热闹闹一大家子。
宁景世与宁景兰从小耻于以他为兄,反是王家这些表兄弟们在坊间听多了他英勇战绩,对他十分好奇,倒将他围在一处,非要听一听齐辽之战。
俱是年轻男子,胸中自有热血激荡,哪怕王家以诗书传家,所有男丁俱以读书为要,心中也怀有一腔报国热忱。夏景行便将十六州当年许多战事讲给他们听,其中多是自己身边英勇牺牲的袍泽兄弟,对自己的战绩倒不怎么提。
夏景行若是骄狂之辈,讲起自己战绩来洋洋得意,大约也不会让王家表兄弟们对他心中升起更多敬佩之情。但他不仅谦逊,谈起战争中死难的无辜百姓,更为怜悯遗憾,倒让这些表兄弟们更敬他心怀百姓,不怪他能居于如今的高位。
他在王家被王老太太多留了两日,才从外面游历回来的秦少安听闻他到了长安,倒往燕王府去寻他,经燕王府的管家指点,这才摸到王家门上来。
王老太太自与外孙子重逢,在他耳边念叨了无数遍,让他将来带妻儿来长安,听得他如今已经有了一儿一女,喜的让丫环将自己库里东西挑出来许多,除了给外孙媳妇的,大部分都是给小平安跟绮姐儿的。
夏景行被秦少安从王家请出来之后,十分感谢兄弟仗义相救,不然再呆下去还不知道王老太太又要找出什么东西让他押回幽州城去。
“真没想到你还真与王家相认了。”
整个长安城知道当年旧事的,都当王家与夏景行这辈子都不会有交集。
“王家与宁家交恶,我又不姓宁。”夏景行轻松调侃。他此次来长安城,不曾见过晋王以及镇北侯诸人,倒好似将这些人忘记了,哪怕与宁谦一场父子,也总归是渐成陌路,再无交集。
夏景行与秦少安也不过聚得两日,宫中便发了明旨,他便带着齐帝圣旨返回幽州,处理互市劫匪案的后续。走的时候,除了秦少安前来送行,王家舅父以及表兄弟们都来送行,又有王老太太以及其余人等给他家中妻儿以及岳父的礼物,倒让夏景行生出些牵挂来。
——王老先生夫妇已近风烛残年,再见亦不知何年。
“还要烦请舅父转告外祖父母,一定要保重身体,等我有空带了妻儿回长安来探望两位老人家。”
驻军守军轻易不得离开驻地,此次夏景行前来长安也是身有公务,不然也还不知道几年之后才能相见。
王家老太太听得儿子转告夏景行临行之语,又是泪溢眼眶。年纪渐老,渐觉时时日无多,如今见了外孙子这般出息,大约到得地下,也能向她那苦命的女儿交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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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景行离了长安城,一路晓行夜宿,到得幽州城之后,便按圣旨行事,对所剩劫匪进行处理,另有被劫客商的赔付问题。
留在长安城的匪首马廷伟等人到得秋后自有刑部监斩,其余押解在幽州的上百名劫匪受过了笞刑,便要尽数流放西北绝域服苦役。
这些劫匪成家的只有十之二三,既然圣旨之上都不曾提起株连之事,燕王便下令将这些人放了。
邢寡妇与莲姐儿在牢里关了数月,一朝见得外面阳光,刺的双目都要睁不开。
莲姐儿小腹微微隆起,人却瘦成了一把枯柴,两腮深陷,在狱中度过了许多饥饿难捱不知前路是生是死的日子,大约是经受住了最糟糕的境况,她如今胆子反倒大了,总有种破釜沉舟的勇气。
才出了牢房门,她就问起守门的大牛所况,劫匪近百人,守着牢房门的哪里知道这么详细,再听她打听劫匪,顿时明白了,“他们被判了笞五十,流放西北苦塞之地服役,终身不得返乡。”
莲姐儿最怕的就是大牛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此刻听得他竟保下命来,眼前不禁眩晕,抚着肚子好容易才站稳了。邢寡妇已经尖了嗓了叫:“这个短命鬼儿,怎的没死了干净!可害苦了我儿!”
母女俩相互扶着往大牛当初赁的房子去了,小丫环早被官中发卖,折算劫案赔款。门上的封条已经打开了,娘俩进去之后,但见房里被翻的凌乱不堪,还是她们当日被抓之时的情景,房里钱财是没有了,只米面被褥还都在。
娘俩个草草烧水洗漱了一番,又做了些饭裹腹,在牢里数月,就算是白饭闻着也喷香。填饱了肚子,又休息了一夜,次日莲姐儿便收拾干净了,又烙了几张饼,大清早起来便要往牢房里去。
邢寡妇昨晚还盘算着如何让她将这孩子打下来,只她肚子都微微隆起,这孩子恐在肚里长牢了,又怕她伤了身子,反倒不值,只得暗叹命苦,盘算着孩子生下来之后送走,莲姐儿就又能重操旧业了。
天亮见她要往牢里去送饭,心里恨大牛恨的要死,到底还有一丝良知未泯,还叹道:“你去送送他也好,顺便让他写封休书,此后男婚女嫁再无干系。”
莲姐儿心中自有打算,也不应她,提着篮子去了牢里,见大牛趴在乱草丛中,臀部渗血,原来是个精壮汉子,如今也瘦了下来,只剩下了一副骨架。
大牛再想不到莲姐儿能来看她,还当自己牵累了她,她恐怕此刻还在牢中,再瞧见她肚腹隆起,又悲又喜,哽咽着拉了她的手直哭:“是我当初一念之差,连累了你!”
莲姐儿的眼泪大颗大颗砸在他手上,这时候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忽抬头直视着他:“大牛哥,是我对不住你!你向我求亲之时,我早已不是清白之身,若是你不嫌弃我,我愿意跟着你去西北,咱们一家人在一处过活,哪怕苦些也不怕!”
她长这么大,还从来不曾拗着邢寡妇独自做出这么疯狂的决定,明知道邢寡妇拿她当摇钱树,起先还有母女之情,可是自从将她卖了一次又一次,哪里还有母女之情?
也只有大牛,才肯珍惜她。
大牛眼泪直流:“不论你清不清白,我如今哪里还能再拖累你?!”就凭他岳母邢寡妇那爱财如命的性子,也断不可能放了独女陪他去西北受苦。
莲姐儿见他并不计较,长久存在心里的结终于打开,放下吃的又打听了他离开幽州的日子,回去便开始准备吃的衣食,又将为孩子做的小衣裳收拾起来,还带了绣花绷子。
邢寡妇见闺女探完大牛回来,也只是默不吭声的收拾东西,还问了她两次,“他可有写了休书给我?哦他若是不会写字,那咱们请人写了休书,只让他按个手指印就行。”
“他这辈子都不回来,有没有休书又有什么关系?”
邢寡妇一想也对,复又展颜:“这倒也是。”紧跟着就被女儿一句话给吓住了。
“娘,我已经想好了,等大牛哥离开幽州的时候,就跟着他一起去西北照顾他,无论死活,我们一家人一定要在一处。”
“你说什么?”邢寡妇头上的天都要塌了,“你若是走了,谁来养我?”
莲姐儿这次并未被邢寡妇的眼神给吓倒,“当初大牛哥娶我的时候就说过,愿意替娘养老。娘若是不嫌弃跟着我们去西北受苦,我跟大牛哥也一定会替娘养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