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平元年四月,今上薨。
听得这消息时,刘病已走于街市,他混迹茫茫人海中,就那一瞬间,怔忡,眼泪蓦然便要落下。
他并未强忍,但那眼泪却也并没有落下。
一滴也没有落下。
他幼时听老人说,人至伤心绝处,反不会有眼泪。哀莫大于心死。
他能想见此时的建章宫是何等混乱,群臣吊唁嚎哭,宫妃散发垢面……他想起少帝的眼神,少帝与他说过的话……
那日于长门宫外遇见的场景还历历在目,恍是昨天的事,一眨眼的功夫,少帝便薨了。
人世寥寥,皆如浮尘。
在刘病已心里,少帝是个很好的人。他虽居高位,贵为人主,但却并不矜贵自傲,叙说言谈之间,平易近人。
刘病已一闭上眼,满脑子的嗡嗡。少帝苍白的脸便浮现在脑中。
他笑起来的样子苍白却温和,一言一语俱有分寸掌度,帝王气度始成。刘病已很是敬佩这种风度,少帝毕竟长于宫闱,与他这市井之中长大的孩子就是不一样的。
张贺曾经与他说过少帝的故事。少帝弗陵自幼颖慧,谋事忖度颇有当年孝武皇帝之风。
彼时霍光辅政,帝年幼,各路诸侯对皇位觊觎已久,虎视眈眈,诸侯势力以燕王刘旦最盛。这刘旦野心勃勃,自恃孝武皇帝子之身份,欲逼宫夺位。既要拉皇帝下马,必先诛君侧芒刺,因而燕王势力视辅政大臣霍光为眼中钉,欲除之而后快。
刘旦上奏迫霍光退位,却为少帝弗陵所识破,扣下奏书秘而不发。刘旦暗中使狠,构陷霍光谋反。孰料阴谋被少帝一语道破,刘旦未能得逞。
自此事后,朝上盛赞少帝英明,一时开疆拓土信心之倍增,个个期许少帝能与其君父孝武皇帝一般,造盛世之大汉。
当时刘病已听完少帝弗陵的故事后,便对他佩服不已。少帝真是天妒命薄,若他能好好活着,直至寿终正寝,大汉必达盛世之巅。
刘病已懵混混走至他的蔑摊,打算卷了蔑器收摊儿。
不知觉的,两行热泪终于淌了下来……
他只觉心口一阵抽疼,似被人拽着,又噎又闷。
那苍白的少年,再也不会笑了,再也不会与他说当年博望苑的故事了。刘氏宗亲,唯一肯理他的,竟是陛下弗陵。
刘病已收了一会儿,便又放下蔑器,不肯再去管顾。他瘫坐在蔑摊前,神思恍惚。杀猪的李屠户跑过来冲他喊:“病已!天塌啦!陛下驾崩啦!这可咋办?陛下年少无子,谁来继承皇位呢?天啦!”
刘病已没理他,他还在刘病已耳边嗡嗡咋呼。病已烦不住,生气问道:“咋啦?天塌啦?”
“是啦!是啦!天都塌了!!”
“……那是我踩塌的吗?”
“……”
李屠户看了他一眼,悻悻走开了。
刘病已一个人坐着默默流泪,他忽然又不想回家了。他不知道这时回去,他该以何种状态去面对平君,平君若问起,他又该如何回答?平君只道他与汉室宗族无半丝瓜葛,若突然被她窥见他刘病已因少帝驾崩而伤怀,必究因果,这又不免从长门宫的遇见说起。而他是答应过阿迟婆婆的,长门宫所遇,不对任何人说。
若负欠他人承诺,终是不好。他又不肯随便捏个谎来诓平君……
况且平君即将临盆,应当静养,让她因这波折而操心,极是不该。
病已心软,待人善厚,这当时,他不觉又想起阿迟婆婆。那日在长门宫,他是亲眼见到的,阿迟婆婆与少帝姐弟情深,如今少帝崩了,阿迟婆婆必是悲伤至极。
这么想着,他便想再往长门探一遭。
当下便起身。
没想在这时,那阿张疾跑了来,累得满头大汗,喘息不止。他缓平了气息,揪着刘病已的衣袖,急道:“不好啦!不好啦,大事不妙!”
“我知道,”刘病已冷着脸,“今上驾崩了。”
“不……不是……你……你……”
“我知道的,”刘病已挥了挥手,欲把那阿张赶跑,“大事不妙——今上非但崩了,且英年早逝而无子,皇位虚悬,不知何人能竞夺皇位,你忧心的是这个,对否?”
“……不……不……”
“我说……你我皆是平头百姓,何苦操这个心去?”刘病已不以为然:“你去吧,待我缓缓,这不是都说,天要塌了么。”
“是……是你家平君要生啦!你去是不去?”
“甚……甚么……”刘病已大惊,惊过之后又是大喜,狠命捏了阿张的肩去,猛摇了起来:“为何不早说呢?”
“你让我说么……”
待刘病已回得家时,却见堂屋里坐了好些人,艾小妍迎了上去:“病已,莫慌。”他眼尾扫了一遍,堂中所座并无平君的母亲,想来许母已在产房帮忙,这下便宽了心,因问:“平君怎样?生了吗?”
艾小妍不搭话,颇有些为难的样子。
刘病已只当没事,正要去门外候平君,却被张彭祖斜里窜出来拦下了。
刘病已一抬头,心惊跳了下。
彭祖的脸色不大好看,他下意识地便猜到情况不大好,因急问:“彭祖,怎回事呢?不好么?”
张彭祖略犹豫了下,道:“病已,你得有个准备,……平君这孩儿,只怕生的要难。”
“什么意思?”
刘病已下意识掐着张彭祖胳膊,却并未意识到使了多少力,掐的张彭祖皱起了眉,又不敢叫。
“这孩儿……算是寤生,稳婆……稳婆也慌了眼,使人出来传了话,生死由天。”张彭祖说罢便低下了头,这一句话,字字烫舌,说的他好辛苦。
刘病已几乎晕厥,幸好他岳丈许广汉托了手将他接住。两人相对,心事万般,真差点对坐哭泣。刘病已一头厥在许广汉肩头,哽咽道:“爹啊,这可怎办?平君若不好了可要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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