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天之处,有昏鸦凄厉地叫。
夜色渐重,连空气都开始变得湿漉漉。夜露呛在喉鼻间,凉丝丝的,她一缩鼻子,便觉有一股子冷气窜入肺腑。
好凉好凉……
方才哭久了,一脸的泪渐被冷风吸干,整张脸仿佛变得很厚、很重,干巴巴的,极难受。
她觉得那从侍人挺好,难得还能遇见个有的说的人,因此与他叨述这许久,也不觉厌烦。
她将“敬武”小面人儿捏起,举到从侍跟前晃了晃:“这个银针是我扎的。”
月光泛白,将面人上的一根一根尖针照得亮透。每一根针都似吸透了光亮,在夜色下闪闪夺目,好生吓人。
皇帝站的稍远,却也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他料不准小丫头要做甚么。
从侍自知圣意,因向小公主道:“好好的面人儿,扎了针,就不漂亮啦。”
敬武甚么也不懂,傻乎乎说着:“这几个面人儿就是我们一家四人……可是母后不在啦。”她的小手轻轻地搓过那个彩绘面人儿——它代表的是“皇后”,她的声音细的像山间流过的清泉:“所以咱们家只剩下了父皇、兄长……和我,敬武是多余的,敬武在想,如果死的人是我,咱们一家人就会好好地快活着啦!”
敬武拔了那小面人上的一根尖针,又找了个空位儿,将那拔下的银针戳进了面人的眼睛。
从侍想去阻止,却欲言又止。
敬武喃喃说着:“如果敬武死掉,换母后好好活着,兄长就不会那么伤心难过啦。”
从侍恍然大悟,这小公主原是藏着这样的心思。有点幼稚,却又当真教人心酸。从侍这会儿举足不前,反不知要怎么做了。
敬武哀哀说道:“你便回去罢,这儿又冷,你老啦,骨头都是脆的,风一吹,便要呼啦啦散架啦。”自个儿便又往地上一坐,自言自语道:“我还不回呢,我还要再陪会儿母后……”
从侍因说:“夜深露重,小公主也要早些回去才好……”从前未有人用这种淘气可爱的语气说过他,骨头架子是老的,被风一吹会散掉,有些打趣儿,又是关心他的,他忽觉这小公主怪可爱,便说:“那老奴便再陪会儿公主吧。”
“哎!”
敬武也不拒绝。
但她却不肯理他了,一个人趴在皇后坟头,喃喃地与她母后说着甚么。敬武这几年个头蹿高了不少,但把她扔在这阔天阔地里,被齐腰长的荒草遮着,她便好显小,小小的这么一只,跟猫儿似的。挺惹人怜爱。
那从侍因再向皇帝对一眼,讨皇帝示下,皇帝也不表态,却慢慢走了过来。
从侍伏首顺眉,正待迎陛下。
小公主方才还喃喃絮叨着,这会儿竟意外的没了声儿。她膝盖前屈,整个人是前倾的,呈跪拜的姿势。今日忙活了一整天,本就疲累,她又不肯在帐中歇息,非偷跑了出来谒陵,与母后说了这么久的话,更累了,迷迷糊糊中,竟不知不觉要睡着了。
前肢又受不得力,上半截身子扑了地上,坟头长长的草跟逗痒似的轻拂她的面,一动一痒,这痒劲儿要蹿进她心里了……
小丫头竟还呼呼打起了呼噜。
玄丝蟠龙纹扣着脚面儿,氅下纹路是最精致的,随着风动草拂,也一漾一漾,似江里的波纹……
皇帝已近了跟前。
从侍叩首拜礼,再抬头,却见皇帝觑着那小小的猫儿一样的人:“睡着了?”
从侍自揣圣意,心下觉得皇帝应是不太高兴的。他跟在皇帝身边久了,对皇帝那些事儿知得太熟,皇帝一贯不喜敬武小公主的,这下小公主面圣完全无仪,更惹君心厌烦了。
方才小公主还关心他呢,挺招人爱,他也想在皇帝面前为小公主美言几句,稍算帮了她。
从侍因说:“陛下,老奴去将小公主叫醒罢……?”
皇帝摆了摆手:“朕去。”
小公主挨着草垛子打瞌睡,皇帝走近了她,月色溶溶,正照小公主身上,将那一张脸,衬得白白嫩嫩。
那是皇帝第一次这么近地打量她。
她还是淘气孩子的模样,脸上稚气盈生,长长的睫毛卷着散碎的月光,偶一动,那满睫的月光便也盈盈闪亮。
皇帝伸手探了探,轻擦过她的额头,摸了摸她的脸。
那是他的女儿,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深切地感知,他真有这么个女儿。
小公主迷迷糊糊中轻喃:“别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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