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儿参见母妃,恭祝母妃千岁永泰,长乐无极。”
袖里挑出一双极好看的手,腕上戴翠绿,那手触着太子的一瞬,便稳稳顿住:“好孩儿,你来啦!妹妹呢?”
话才落,她便觑见我,真真是眼神胶着的那一瞬,眼眶里便蓄着泪了。“……思儿。”她唤我,她这么唤我。
我想,如果我娘还在,八年前生别,此一时再见,只怕也是这样的场面,这样的神情。我突然有些动容,规矩也是有的,阿娘和嬷嬷教过我多少回——
因跪:“敬武参见母后,愿母后长乐无极。”
那是我刚学会的祝词,宫里的人好生奇怪,都爱这套虚礼。中宫王皇后一定听过无数回了,可就在我刚落音时,她瞳仁里有晶亮的光芒闪过——
略一动,眼泪竟攀满面颊!
“思儿……”
她是我的母亲,是我归汉宫后,除兄长之外宫里唯一对我好的人。
但她面上的欣喜只一瞬便过去了,她有些露怯地瞧了眼太子——
她是皇后,但却少见母仪天下的气度,虽疼爱太子,但有那么一瞬间竟让我觉得,她是有些怕太子的。
太子明是有些不高兴了。
这不高兴是冲我来的。
东宫没瞧我,却在对我说话,他缓声道:“思儿,咱们的母后,乃已入杜陵的恭哀许皇后,父皇的‘故剑’,父皇龙潜时便聘为妻子,她在父皇……和我的心里,无人能及。”便是话中藏着另一层意思:“思儿,你的母后,只有一个。”
原是这样。难怪王皇后这样温柔可善,已被君父颁诏奉为皇后,太子却仍称她“母妃”。
我跟在太子哥哥身后,怯怯喊了一声:“母妃……”
她应。一转身,眼角却擦过泪光点点。
这一晚,是我在宫里过得最快活的一晚。而后许多年再回想,仍是初入宫时这寒冬的夜晚,最暖。
王皇后待我极好。她与太子之间也并未有过嫌隙。除却“母后”这一声称谓,太子敬她爱她,对她百依百顺,她为皇后,待太子也尽了人母之责。
她抱着八岁的我,软声让提暖炉子的宫人再靠近些,呵出淡淡的暖气,蹭得我鬓前微痒。我缩在她怀里,只觉温暖,就像在长安街隅的老宅里,被阿娘和嬷嬷抱着。
这里,也曾经是我母亲的椒房。
椒房,椒房,以椒和泥涂壁,周室温且芳。皇后所居,其贵仪不敢视。我的母亲,君父的嫡皇后,薨于此。
皇后如仪,再显贵又何如,纵得君父盛宠如斯,终不过还是成了泉下冤鬼。
宫中多险恶,皇帝,我那威仪煌煌的君父,连他的女人都保护不了。在这宫中。
这多可怕呀。
他弃我如敝屣,却思我生母如醴。大抵世间冤冤孽孽,皆是如此,循回磨人。如果我无奉上谕,不从父命归去上林苑,也许我此一生都不会知道南园里埋藏的那个故事。
南园遗爱。故剑情深。
后来我与兄长并立城头,于上元夜偕百姓共度佳节,君父的长安,人头攒动,城楼下,皆俯首称万岁。我便杵着,眼瞧君父冷眼旁观,便想:君父的百姓,可会知道,他们有着天底下最深情的君王?
开春时,我终于搬去了上林苑宜春/宫,这还是“母妃”王皇后求君父所赐下的恩德——我的行程已拖缓这许久。
走时,是盛大的威仪。太子哥哥亲送。
红绸十里,锱铢无计。举长安城百姓皆知,此仪仗乃公主所置,搬进上林苑的,乃汉室公主。
上一回有宫里人来,那是许久之前的事了,黜宫人于昭台,为帝王弃。与景帝皇后薄氏命途倒是相似。
原来敬武的命,在君父眼中,亦不过如此。
他的弃妇与女儿,都居上林苑。
我在宜春/宫,拔节似的长,再一年,竟蹿高了半个头。嬷嬷和阿娘不再追着我喂饭,我懂事许多。
有一回,阿娘问我:“敬武,你还记得宫外的事么?”
连阿娘都称我“敬武”啦,她竟还问我记不记得“二丫”的事儿。我又不是“二丫”!
我摇摇头:“阿娘,你都忘记二丫了,二丫也忘了。”
阿娘有些难过,抬头看了看枝上新柳,眼眶里蓄着泪,她叹息:“二丫,你不要怪你兄长,他……”
我摇摇头,抹了抹泪:“当然不怪!兄长是为我好!我觉得来了这里,比外面也要好些。——我长高了这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