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我爹娘,是不是?”
他的眸子忽然明亮起来,那层雪色不见了,他欢快地说:“是呀!回咱们的家……思儿,兄长好想念你。”
“我爹是谁?”我仰起脸,问。
他说:“咱们的爹,居未央,承天祚,他是世上最尊贵最尊贵的人!”
“那我娘呢?”
他顿了顿,长长的睫毛阖下来,他的鼻子都红透了,——这雪天,可真冷!他微微抬了抬头,我看见他的眼底闪过泪光,便这么……一划而过。
跟星子似的,闪着便不见了。
我有些可怜他:“兄长……”我拉着他的手摇了摇。那是我第一次喊他兄长,他一刻便活了过来似的,握紧我的手:“咱们的娘,是恭哀许皇后。”
“恭……恭……”我觉得这名儿忒难记。
他笑了笑,方才的伤心早被深埋,说道:“咱们的娘,是君父的皇后。君父龙潜时,便聘娶为妻,元平元年,封为皇后。”他的声音有点沙哑:“……谥号‘恭哀’,故称‘恭哀皇后’。”
我那时小,又不肯好好儿念书,自然不知道,这“谥号”,显达中故去之人才有。我与兄长的娘,早早地过世,葬在了杜陵南园。
她是君父一生的思念。
兄长问我:“思儿,你知道你乳名为何唤作‘思儿’么?”
我摇头。
兄长搀我的手:“不说这些了,咱们家去。”
我痴恋长安的雪。回身时小小的身子束困在漫天满眼的雪色里,那一天别离的情景,此后多少年,年年无计出现在梦里。
我的深宅陋巷,我的长安街隅热气升升的云吞面,还有我的二毛,终于还是被我丢弃在梦里了。
凤阙阶下,琼楼高阁之上,柳色年年,雪色新新,我见过万国衣冠朝拜冕旒,暮年的朝臣在君父的权杖下磕头如捣蒜。从这里始,君父的大将曾征发,从这里始,我大汉的天下寸寸拓延,荣光万丈。
我八岁始归汉宫。八岁回到君父身边。
我见过的君父,目光里只有雄心与冷淡,他在他的丹陛之上淡淡睇我,是兄长拉我的手拜谒君上,兄长说:“父皇,咱们的思儿回来了。”
兄长是欣喜的,那年他才十一岁。东宫刘奭,是君父最宠的皇子,他委地长跪,朝臣在东宫的身后乌泱泱叩首,言:“臣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满朝是悦喜之色。
但他却并不快乐。他只淡淡瞧了我一眼,缓抬了抬手,称“免”。
东宫太子忿忿不平,道:“君父,儿臣将思儿接了回来,您……不快乐么?儿臣请旨,将思儿接入东宫,与儿臣一同习学,望陛下准。”
他温和而善良。十一岁,待人接物便已可圈点。
可是君父冷声说:“朕不要你做朕的臣,你是‘儿’,便当行为子之道……”圣上的话尚未说完,我温和善良的太子哥哥便已垂首:“诺。儿子谨遵上谕。”
他不是不愿为我争,是不敢。一面是天子,一面是臣,明说不愿东宫“为臣”,古来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又岂可逾矩?
君父并不爱我。这是我一早便知道的。
虚设的家宴行将退去时,太子哥哥再也忍不住,言谏称:“陛下当置思儿于何处何地?……我朝奉传嫡公主既已入宫,竟不封位么?”
“朕言事,尚不需要你来指点。”君父已有不悦。
可我那不怕死的太子哥哥竟不肯起,当廷长谒,以额抚地,言:“……公主思乃恭哀皇后许氏所出,与儿乃一母同胞,儿不忍胞妹流离在外,今幸得还珠掖庭,当拟封号,当归其位,当叩谒杜陵南园……”
我长跪,听不懂兄长在说什么,但君上的眸光却是一寸冷过一寸,冕冠十二旒遮了满额,旒珠下那一双眼睛直如凝了霜色,冷觑着东宫。
许久,才缓声道:“既这么,封‘敬武’,所居宜春/宫,即日徙。”
君上面上平波无澜,我不知内中有何深意,只觉是君上赏了东宫面子,东宫所奏,具准。
可太子哥哥却好似并不快活。
阿娘轻轻捅了捅我:“公主,谢陛下隆恩呀……”我一愣,却被太子哥哥阻了回来,他膝行数步,面丹陛磕长头:“父皇,宜春/宫所在乃上林苑,距掖庭甚远,父皇少去行猎,如此,岂非不可长叙父女天伦?”
阿娘眼里泪汪汪的,原是为这般。他们都懂。
是陛下厌恶我,便碍于东宫接回了我,亦是能丢则丢,丢得远远儿,自己瞧不见,心里也不厌烦。
原是这般。
我生来为人所恶,便是多年以后,君父赠我一句——“生而克母”,我亦无可辩驳。
生而克母。
那是敬武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