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敬武喊她“母后”。
等了多少年,她等来如此一句尊称。余愿便足。
敬武当然记得,初入宫时,她甚么也不懂,那时便喊椒房殿里的皇后娘娘“母后”,兄长好生的不高兴呢!因为在兄长的眼中,“母后”便只有杜陵南园的恭哀许皇后可称之。
她便随同兄长,一道喊这位早已封后领玺的椒房主人为“母妃”,如今,她终于要喊王皇后为“母后”了……
她非许皇后所出,那这继后王氏,也可算是她嫡母了。
这母女俩,又是一道说话,一道伤心。
这夜,敬武留宿椒房殿,没有回她的寝宫去睡。
皇帝晚膳时分曾经来过,借着探皇后之名,来瞧的她。
她不知为何,见到皇帝竟有些紧张,像只小猫儿似的躲在一边,轻轻唤了一声:“君父……”
皇帝觑她。
“敬武……伤好些了?”
这一回,皇帝没有像从前一样横眉冷对。
敬武低声:“太医令瞧过了……”
“那便好,”皇帝负手踱步,似在沉思,一会儿又转过头来,对她说,“住在宫里,有什么不适应的,就告诉奭儿……让奭儿多陪陪你。”
他是一番好心。
没想这小丫头脾气还挺倔,她并不是刻意顶嘴,说的话却带着一丝倔强:“劳父皇挂心,思儿不会不适应。上林苑的凄风苦雨都能捱过来,这好吃好睡的汉宫,思儿半天就能适应。”
这些话,竟堵得皇帝语塞。
他滞在那里,眉头微微蹙起,好一会儿,才说道:“去喊奭儿来吧,我们在椒房殿,共同用膳。”
话是对王皇后说的。
皇后有些受宠若惊,连说:“是了陛下,臣妾这便去安排……太子那边,臣妾马上差人去请。”
将皇帝与敬武引了席,王皇后便抽身去忙了。
皇帝难得来椒房用膳,她总要准备妥当。
便只剩了皇帝与敬武两人。
座中一时气氛沉闷。
“父皇……”敬武倒是先开了腔:“敬武想回上林苑住着,那儿,倒也习惯了,并不觉不好的。”
她很小声,仍是没有自信。
从小到大,她想要的,君王从未应承过;从小到大,她都不曾与皇帝如此贴近面坐过……
她终究还是有点怕皇帝。
君父在她眼中,从来不是慈父,而是高高在上、面列臣工的帝君。
不知为何,她忽然想起了儿时的事。
那一年,她回到汉宫没有多久,十分地想念长安陋巷子的家、想念二毛,她借着出宫来的机会,便跑啦。
她以为自己是无关紧要的小人物。然而让她始料未及的是,她失心地出走,亲来找的,竟是陛下!
皇帝找到了她。却也给足了她难堪——皇帝让那个家消失,让二毛也消失了!
她不敢与君父争辩。
那时,她是多么地怕君父啊!
她伤心极啦,可也没有办法——如今想起来,仍觉是悲苦的,她只有这么一个二毛!陛下却那么狠心地让二毛“消失”了!
敬武缩成一团,在小小的角落里,她连与皇帝对视的勇气都没有。
皇帝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敬武打了个哆嗦……
“你就那样怕朕?”
敬武本来是不想说话的,但她性子难磨,愈是这种时候,愈要顶上:
“……比兄长要可怕!”
皇帝竟未生气,他的脸上居然绽开了笑容:“敬武,你比朕想的要淘——比你兄长小时候还要淘。”
“那又怎样?”敬武撇撇嘴,心说,这淘气的敬武,早被您扼杀了呀!蹿树掏鸟窝的敬武,打汉宫里上哪儿去找?
皇帝默然不作声。
敬武这时才开始害怕是否自己说错了话?但细想来……好像也没什么吧?君王的肚量,不至如此小?
皇帝轻嗽一声,说道:“你想回上林苑?那个地方并不好。”
敬武从肚中冒出了火气,心说——那个地方不好,不好还让我待那么久??
但她有甚么办法呢,总不能真跟陛下顶嘴呀!因憋屈着,小声说道:“我觉着还行,住惯了,再挪地方,反不适应。”
“朕不想说这个。”皇帝极为“无赖”地堵回了她的话。
——可是我想说呀!
敬武无奈:“父皇,能不能常去玩玩?”
“上林苑野兽多,常去怕你终有一天,喂饱了朕的黑熊。”
怎说皇帝也不肯松口。
皇帝也是稀罕,从前视如草芥的敬武公主,这会儿竟当起了宝来,瞧着还挺为她着想的样子……
敬武腹诽:从前过的是甚么日子呀!明知上林苑有野兽,还差她去那里住,给她预备着喂野兽……
敬武永远都挂着心事。
她是不可能再回到过去的。自她知晓昭台宫里住着谁之后,她的一生,便都与昭台绑住了。扯也扯不开。
已经不知是多少回来到昭台宫。
这一次,她仍是择了这漆黑如墨的夜,以“飞檐走壁”的方式摸来了。
她不知道昭台里面的那个人,此时在做些什么……
她却深切地想知道。
霍成君。
敬武觉得这个名儿极烫舌。可她没法儿,她不能避开这个名儿,这个故事。
昭台的灯仍亮着。
就像从前的许多次一样,翻墙走昭台,她早已熟络了门路。
又是那个黑影子。
敬武的心咯噔一下,坠了下去。上回来昭台宫,也是这般,她也十分碰巧地撞见了那道黑影子……
这一次,她有些学乖了,猫着腰,小心地去寻霍成君在的那间屋子。待终于立在廊外灯色下时,她的心扑通扑通跳得更厉害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找霍成君……
可是她一闭上眼睛,满眼满脑,都是霍成君那个疯妇的身影在晃动……霍成君在这间小屋子里,掐她的脖子;霍成君在戈戟围挡之外,苦苦望着,问她:敬武,你的伤,好些了么……
君父说,霍成君才是敬武的生母!
她怎么能做一个连母亲都不认的孩儿呢?
敬武靠着庑廊下竖起的那根木头柱子悄悄地哭泣。
一道小小的黑影,便蜷在那里。她跟个小猫儿似的,半点声音没有,蜷成小小的一团,只躲在那里,偷觑。
她也不知道霍成君会不会出来……会不会发现她……
她愣着,不想走,更不会这么推门进去。
小小的一团儿影子,挤在月色阴翳下,不说不动时,竟不惹人注意。
昭台的内室里,点着一盏明灯。
霍成君坐在灯下:“已吹了几根蜡,是你喜欢的样子。”
背身对她的,正是一道黑影。
黑衣人说道:“我不能久留,坐一会儿就走。”
“知道,”霍成君说话十分简练,好似不太想与那人纠缠,“你走,我不送,这样轻省。”
“别说气话,你气不着我。”黑衣人语速也有些急,看得出来,她很谨慎,说话间还不断地环顾四周,好似十分怕被人发现。
“不必这么小心,你又不是头一回来我这里了……”霍成君还是那个霍成君,说话时,语气是略冲的,也不怎给那神秘黑衣人面子。
“我上回来,好像在你这里撞见了那个小丫头……”
“被她看到了?”
“不知道,”黑衣人颇有顾虑,“看到又怎样——总有后招可以走。”黑衣人伸手,比了一个“杀”的手势……
霍成君急了:“你可别乱来!不要忘记了,你还有把柄在我的手里!”
“哟,哟……”黑衣人笑了起来,嘲讽道:“你还真有了当娘的样子!怎啦?那个小丫头,我不能动?”
霍成君咬白了唇:“你试试?”
“不动便是,”黑衣人十分惜时,一点也不拖泥带水,“今天来,就是给你交换点消息,告诉你,别以为捏了我的尾巴在手里,便可以高枕无忧,你——呵呵,你还不是同样有尾巴被我捏着?嘿,原先我还不能拿你怎样呢,现在嘛……既然你在意那个小丫头,我便要把那丫头好好留着,以便掣肘制衡你!”
霍成君低头,她也是只老狐狸,表面上云淡风轻、不露声色,对她来说,太容易。
她说道:“喝够了茶,你便走!你摊上了事,不要以为是我出卖的你!你看看你,你自己——还是个正常女人吗?你别忘了,‘花药人’出身,女体早被药草浸染坏啦,终身难育!只要有心人顺藤摸瓜,一揪,便能把你揪出来!”
黑衣人脸色青一阵,白一阵。霍成君这几句话,还真是奏效。
一个女人最在意的是什么呢?
这终生无嗣的女人,活着又得个什么劲儿?到底是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