蓼园秘库里,秦王政面冷如霜。负手而立,一动不动,仿若冰冷的石雕。
隗状站在他时候,微微蹙眉,眼神竟然有些恍惚,不知在想些什么。
宝鼎和曝布站在秦王政的左后侧,依旧一身重甲,不过血迹已经洗尽。两人手抱兜鍪,挺直着身躯,凝神屏气,纹丝不动。
再见秦王,宝鼎的底气大多了,站在自己家里,感觉的确不一样,虽然夺回蓼园的手段过于血腥,但既然秦王逼着自己打,当然有秦王的道理,假若秦王没有绝对把握,肯定不会让自己来送死。
站在秘库里,再回头看看这半年发生的事,宝鼎不禁暗自惊骇。因为这是一个局,一个精心设计的局,从自己走出乌氏到现在,都在这个局里。
谁可以名正言顺地杀进蓼园?唯有公子宝鼎。公子襄为什么不愿意搬离蓼园?他根本来不及,他没有办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把这十几万金悄无声息地搬走。他或许也曾动过搬离的念头,但秦王给他的时间太少了,他唯有强撑下去。
秦王为什么在宝鼎抵京的第一天就逼着宝鼎杀进蓼园?这固然有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意思,但更重要的是,楚系手段犀利,或许第二天宝鼎就死在了咸阳街头,宝鼎一死,谁来替秦王冲锋陷阵?这难道就是秦王非要逼着宝鼎杀进蓼园的原因?
宝鼎不相信,因为这是一个局,既然是一个局,秦王的目标绝不仅仅是秘库里的金钱,也不是将公子襄绳之以法,而是有更重要的目标,他的目标是什么?这个局的终极目标是什么?
宝鼎越想越怕,也越想越糊涂,他只是清楚地知道一件事,自己是秦王手里的一颗棋子,而且还是一颗自以为是的棋子。
从辒车里滚出来以后,他背心处已经被冷汗湿透,不是让秦王的咆哮吓出来的,而是被他发现的一个秘密吓出来的。他发现隗氏知道所有的秘密,因为秦王当着隗状的面说。“寡人叫你在代北老老实实待着……”,这句话的意思非常清楚了,隗氏知道这个局,参加了这个局,也就是说,隗氏早就投奔了秦王,或者更准确地说,隗状早就投奔了秦王。
由此就可以解释,为什么隗氏对盐池的事了如指掌,为什么秦王非要逼着自己今夜拿下公子襄,因为隗状知道楚系大量的机密。隗状的倒戈太可怕了,楚系大概想不到,自己的背后竟然有这样一把犀利的神兵利器。
历史上,隗状从大秦统一前做丞相,一直做到秦始皇快死的时候。因为历史上没有记载隗状的任何事迹,所以只能从这段时间大秦历史上历任丞相出现的时间来推测。假若推测是正确的,隗状在大秦做了十几年甚至二十年左右时间的丞相,那么可见此人与秦始皇的关系何等密切,此人深得秦始皇的信任,但历史为什么遗漏了他?他何时死的?怎么死的?
宝鼎的目光悄悄转向隗状,望着那张丰神俊朗的面孔。望着那倨傲的卓尔不群的背影,他的心脏突然猛烈地跳动起来,他发现自己做了一件错事,一件可能让自己死在咸阳的事。
当日在晋阳,自己给隗氏出了一个主意,利用私盐大案打击楚系,迫使楚系让出一部分权力,把相国改为左右丞相,然后把隗状推上丞相公的位置。
假若自己这个主意正是秦王这个局的一部分,那么自己的先知先觉就等于告诉秦王和隗状,自己这个人非常危险,别看年纪小,但是个可怕的天才,尤其是个擅长权谋的天才。他们希望有这样一个天才把宗室力量和老秦人联合到一起吗?谁敢保证自己的忠诚?既然谁都不敢保证自己对秦王的忠诚,那么自己的背景就是最大的弱点,只要秦王或者隗状,或者楚系拿自己的背景设下一个奸计,自己是否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宝鼎打了个冷战。侥幸的是,老秦人认同了自己的计策,打算蛰伏一段时间,以退为进,让秦王和楚系先行厮杀,以便渔翁得利。假若没有这个计策,自己和老秦人还是一直向前冲的话,绝对死定了。
秦王政突然转身,冰冷的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如何处置?”
如何处置?你问我如何处置?宝鼎愣了一下,然后一股怒火从心底蓦然冲了上来。你玩我?你们都在玩我,玩到尽兴了。竟然问我怎么解决,怎么继续玩。岂有此理,当我是白痴啊?怪不得琴氏今夜一反常态,要拿出劲督卫帮忙;怪不得琴唐随手画画就是一张毫无错误的蓼园建筑图;尤其让人难以理解的是,苍头都没有搞清楚的地方,琴唐竟然一清二楚,而整个攻击线路,最后都是琴唐拟定的。琴唐的解释是,他去过蓼园,帮助公子襄改造过蓼园,所以他比苍头更清楚蓼园的情况。
原来你们都在玩我。隗状大兄,你厉害,我甘拜下风。你不但玩我,连自己兄弟,连琴氏都玩弄于鼓掌之中,高,佩服佩服。
“大王即使要小臣死,小臣也绝无怨言。”宝鼎暗自冷笑,当即来了个蹲踞礼,慷慨激昂。
你是不是对我不满?你要我打蓼园,我打了,但我大开杀戒,战鼓敲得咚咚响。搞得紫塞坊血雨腥风,就连王宫都被惊动了,你是不是因此大为恼火?现在我对你有用,我还有价值,,我可以为所欲为,不怕你杀我,但我的时间不多了,我的价值很快就没了,我要尽快拥有自己的实力,否则我会像公子襄一样。一夜之间天地颠覆,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公子襄知道自己怎么死的吗?他肯定不知道,这个可怜虫。
秦王微微蹙眉,一双眼睛盯着宝鼎看了一会儿,嘴角轻撇,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哂(shen)。隗状一如既往,平静如水,波澜不惊。
“如何处置?”秦王又问了一遍。
宝鼎头都大了。哥哥哎,我都说了,我这颗脑袋就给你了,你还要怎样?咸阳就是一个局,我就是这个局里的诱饵,我这个诱饵先在盐池捣鼓了一个谋反大案,你犹嫌不足,又逼着我在抵达咸阳的第一夜就帮你整死了公子襄,就这样还不够?就算做个诱饵吧,我这个诱饵也够肥的了,足够让对手垂涎三尺了吧?你还要怎样?
“大王,两个计策。”宝鼎咬咬牙,决定先扯淡吧,看看秦王到底什么意思。
这千古一帝太可怕了,玩我就像玩小鸡似的,可笑我还自以为是,以为只要为他冲锋陷阵就能赢得他的信任,就可以跟在他后面混,现在看来根本不是这么回事,老子就是他一颗棋子而已。怪不得他明明知道宝鼎是个痴儿,还是要逼着宝鼎出乌氏,原来他根本不需要一个聪明的宝鼎,他只要一个可以为他杀人的宝鼎,因为所有的部署都安排好了,只要按部就班一步步来就行了,但自己从代北开始,就让他的计策完全失控,逼得他不得不跟在后面步步变策。
如今看起来他的计策成功了,战果甚至远远超出了预期,但让他失策的是。他从乌氏逼出来的不是一个痴儿,而是一个天才,他被所有人欺骗了,他给了老秦人重新崛起的机会,他正在培植一个新对手。他还没有把楚系外戚赶出咸阳,一个新对手又出现了,虽然这个对手目前还没有实力,但将来呢?现在他要利用这个天才打击楚系,为此他不得不培植这个天才。等到楚系倒了,这个天才又崛起了。打掉一个老对手,又亲手培植一个新对手,他愿意做这种赔本的买卖?显然不会,所以老子这趟算是白穿了,迟早要给他玩死。
宝鼎一边在心里自怨自艾,一边说了两个办法。秦王微服前来,知道的人寥寥无几,显然他不想把事情闹大,不想搞得满城风雨,不想自曝家丑,更不想让自己和王族的威严遭到损失,所以封锁消息,低调处理。嬴豹出去找秦王的时候,叫曝布封锁蓼园,其实就是这个意思。事情是发生了,公子襄也的确罪大恶极,但这事一旦传出去,大王颜面无光,宗室这张脸又往哪搁?
晋阳的事和盐池的事都可以搞大,越大越好,因为那是楚系干的坏事,大肆宣扬,既打击了楚系,又给大王增加了威信,大王何乐而不为?士伍庶民都喜欢刚直不阿、不徇私情、坚决肃贪的大王,但绝对不喜欢一个连宗室王孙都管不好的大王,那说明大王无能啊,自家兄弟叔伯都在背后撬墙角,那还混过屁啊。
成蛟兵变和嫪毐(lao/ai)之乱都是王族内讧,最终大王损失最大,面子丢了,威信没了,成了天下人耻笑的对象,所以这次公子襄的事,那是毫无疑问,要坚决在王族内部处理,不能有丝毫的泄露。估计这也是秦王第一时间亲自赶到蓼园的原因。
宝鼎想到秦王在辒车内的咆哮,不禁暗自苦笑。这主儿演技一流,骂得自己火冒三丈,不顾一切就杀进了蓼园,其实想想,如果不是被他臭骂了一顿,自己哪有胆子打蓼园?公子襄为什么措手不及,毫无招架之力?他哪里会想到住在王宫边上,竟然还有人敢半夜三更来偷袭?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是秦王逼来的啊,所以说公子襄冤啦,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天亮了,秦王微服跑来了,把全部事情掩盖住,一切都在他算计之中,滴水不漏,玩死人了。
还有一个办法当然是反其道而行之了,大肆宣扬,大肆查案,把所有涉案官吏全部抓起来,不过这样一来,不要说咸阳了,估计整个地方郡县都要“地震”了。看看秘库里十几万金钱珠宝,还有其它几个库房里堆得满满的布帛绢缯,就知道大秦国有多少官吏涉案其中了。
秦王听完之后,一言不发,负手想了半晌,再一次问道:“如何处置?”
宝鼎连哭的心思都有了。哥哥哎,你想逼死我啊?我把脑袋给你成不成?我自杀成不成?当然这牢骚话不能说,秦王步步进逼,一连三个“如何处置”,很明显宝鼎的答案不正确,不能满足他的要求。
宝鼎暗自叹息。这次,自己这个黑锅算是背定了。秦王一逼再逼,目的无非一个,挑起楚系和老秦人的正面厮杀。宝鼎已经听老秦人说了,老太后请老将军王陵主审谋反大案,其意思很明显,就是要挑起老秦人和秦王之间的矛盾,逼迫老秦人让步,而老秦人也的确有了让步的意思,因为老秦人的策略是以退为进,老秦人要以退为条件,帮助白氏和司马氏解禁,并让宝鼎尽快上位。既然已经决定要退了,要以退来缓和与楚系的关系,从而赢得楚系的谅解,实现自己的目的,那老秦人主审谋反大案未尝不是一个好机会。
秦王一眼就看穿了老太后的心思,正好老秦人又要重新崛起,在利益攸关的时刻,楚系和老秦人有什么理由不能互相让一步?让一步,各自获利,但秦王的损失就大了,他绝不允许老秦人在这个关键时刻与楚系达成任何谅解。
所以,秦王一定要杀了公子襄,而且还是要宝鼎杀了公子襄,让楚系和老秦人结下血海深仇,根本无法化解的仇恨,这才是他今夜逼迫宝鼎杀进蓼园的真正目的。
宝鼎醒悟迟了,直到他轻而易举地拿下了蓼园,直到嬴豹嚷嚷着要请秦王来的时候,他才一点点地醒悟过来。老子不但要做秦王的刀,要做秦王的诱饵,还要替秦王背黑锅,最后还要给秦王卸磨杀驴一剑砍了,我这都是什么命?都是什么狗屁穿越?穿过来找死啊。
宝鼎神情沮丧,秦王的脸却越来越冷,眼神越来越凛冽,冰冷刺骨。
宝鼎的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他要顶住,顶到最后一刻,否则他这个黑锅就算白背了,一点好处都没捞到。
空气凝滞了,秘库一片死寂,只有宝鼎的呼吸声越来越粗重。渐渐的,宝鼎顶不住了,背心都给冷汗湿透了。他必须考虑到一个最坏的后果,秦王一怒之下,果断弃子,把自己和公子襄一起杀了,那黑锅自己照背,老秦人与楚系依旧结下死仇,自己却白死了。
就在宝鼎准备放弃的时候,秦王也忍不住了,他必须把宝鼎逼到绝路,否则这小子必然与楚系妥协。
“如何处置?”秦王厉声喝问。
宝鼎窒息难当,一颗心几乎要蹦出来了,他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我要做主爵中尉。”
秦王脸色陡变,“你是小夫门监。”
“谋反大案一旦认定,叛逆的人头就会落地。”宝鼎毫不犹豫地反驳道,“我有功,凭此功绩,我就能做主爵中尉。”
秦王眉头紧蹙,脸色慢慢舒缓,沉吟不语。
隗状站在秦王身后,本来一直云淡风轻,听到宝鼎直接讨要主爵中尉一职,脸色微微一变,一双眼睛顿时看了过去,却惊讶地发现宝鼎正狠狠地瞪着他。隗状心神一颤,冲着宝鼎淡淡一笑,巧妙地掩饰了过去。
宝鼎正在大骂隗状。他不知道隗状与秦王早就“勾搭”上了,结果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稀里糊涂地上了隗氏的当。当日在晋阳,隗藏曾主动向他建议,帮助他回到咸阳后上位做君侯。宝鼎禁受不住诱惑,答应了。此事隗状显然已经告诉了秦王。宝鼎还没到咸阳,就打算做君侯,建立自己的实力,秦王怎么想,可想而知了。
这个当上的……宝鼎恨不得给自己两个大巴掌。
隗状是巴蜀人的领军人物,做为首脑,他需要亲信为他做事,但未必会透漏自己的所有秘密。隗氏名义上的家主隗藏也罢,琴氏家主隗清也罢,可能都不知道自己这个大兄的真正面目,或者说他真正的内心世界,他们只是信任自己的大兄,忠实地执行大兄的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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